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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局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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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局破
宁昀初的病情一直反复,白日里退下去一下,夜里又重新发起烧来。虽然萧瑜下了早朝便来照顾,但宁昀初捱了这两日,双颊也几乎凹陷下去,一双手便似枯柴一般,偶尔覆在那愈发圆润的腹上,便显得愈发触目惊心。他这两日虽病着,但精神却格外地放松,每日醒来便能看见萧瑜,有时在他怀中一睡就是半日。他在这模糊消沉的意志里,只想着每日与萧瑜依偎在一起,不论这春夏变迁、天翻地覆,只愿在他怀中沉沦。
到了第三日早晨,宁昀初的病情才算安稳了些,对食物也有了胃口,只是精神犹然困乏,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萧瑜见他能下床吃饭,喜不自胜,给他准备了一桌菜肴,又特地命人炖了一锅药粥,特意来讨宁昀初的欢心。
宁昀初被他扶起身来,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前倒着,肚子沉甸甸得快要坠到地上。他完全弯不下腰来,只能勉强去够着鞋子。萧瑜便替他将鞋穿好,套进去时又废了好大力气。宁昀初强忍着,还骗他说是生了病脚上肿了。萧瑜立即命人换来一双新鞋,又替宁昀初穿上。
宁昀初望着他的背影,双眼怔怔地发直,又缓缓伸出手去,撩起萧瑜垂在肩上的乱发。
萧瑜扭过头来,微微一笑,牵过宁昀初的手将他扶起。
宁昀初忍着腰间轻微的坠痛,走到桌边坐下,便累得气喘吁吁,额上也浮起一层薄汗。萧瑜将粥递到他面前,又把勺子塞进他的手里。
宁昀初不由轻声笑道:“陛下,我是病了,不是废了。”
萧瑜道:“病了也要好生照顾。”
宁昀初微笑着轻轻点头,接过勺子舀了勺药粥,右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双眉微皱,使了力气去抓那勺子,手心却颤抖得愈发厉害。
萧瑜按住他冰冷的手,轻声道:“我来喂你吧。”
宁昀初紧皱着眉沉声斥道:“不用!”
萧瑜看了他一眼,也将手收回,而宁昀初手里的勺子也扑通一下掉进粥里,雪白的粥面涌起将小勺吞没进去。
宁昀初冷眼看着,慢慢垂下手臂,微微转开眼睛,鼻翼轻微地翕动着。慢慢地,一只大手伸来,按在他的肩头,温柔地摩挲着。宁昀初的身子渐渐放软,偎进萧瑜的怀中。
宁昀初自嘲似的说着:“陛下,我是越来越没用了……”
萧瑜把脸颊抵在他额上,轻轻蹭了蹭,笑道:“胡说些什么。等你的病好了,我还要带你去骑马射箭,把你这几年丢了的本事,统统捡回来。过了今年,你才二十二岁,正是身强力健的时候。你瞧瞧,可有谁像你似的,三天两头就要生病?就连七十四岁高龄的右相,这一年请的假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宁昀初双眸微亮,心中却似有道光漏了进来。他这几年一直在为萧瑜斡旋官场,过的是口诛笔伐、执笔为剑的生活,那些纵马高歌的日子早已被他抛进桌案烛光拉长的阴影里去。
忘了自己的年岁,忘了自己的欢笑,只记得他是那帝王阶下兢兢业业的铺路人。
可曾有悔?
他大抵连悔字也忘了如何来写。
宁昀初轻轻拽住萧瑜的衣袖,眼中微微含泪,轻声道:“陛下,我真想陪你这一生一世。”
只听萧瑜低低地答道:“好啊……”
宁昀初攀住他的手臂,仰起头来,目光真诚:“陛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萧瑜定定地望着他:“你说。”
宁昀初直起身来,解开外套,露出里头圆润巨大的肚子。萧瑜双眸微睁,就见他牵过自己的手放在那硕大的腹上。萧瑜心下发慌,看了宁昀初一眼,紧张地缩着手掌:“你要做什么?”
宁昀初却微笑着道:“别怕,你摸一摸。这里,在这里。”
他将萧瑜的手掌按在自己右侧下腹,紧紧地按住,让萧瑜的掌心完全贴合在肚腹的弧度上。萧瑜呼吸急促,双颊也隐约发红起来。他不知为何口干舌燥,一个藏在心中急于跳出喉咙的答案就在嘴边蠢蠢欲动,可他却、怕了?
萧瑜简直怕得手心都要出汗,他的目光不停地在宁昀初的脸和肚子上徘徊,他甚至隐约在用力撤回自己的手,这让宁昀初用了两只手才勉强将他一手按住。
宁昀初的声音依旧温柔低沉得可怕:“你摸一摸,你摸一摸。”
“什、什么!摸什么!”萧瑜的口气有些急躁,目光也在努力躲闪着。
宁昀初道:“你等一等,等等它就……”
宁昀初话音未落,突然从殿外跑进一太监,急声道:“陛下!太后娘娘正往这处赶来!还、还……”他瞥了瞥宁昀初,只敢道:“还带了人来!”
萧瑜赶紧捧着宁昀初的肚子将他扶起,将他带到卧榻旁的一扇屏风后,还未来得及将宁昀初的外套盖好,外头就传来声响:“太后娘娘驾到--”
萧瑜只来得及道:“别出声!”便绕出屏风,顺了顺气息,走出殿去迎接太后。
他边走边想: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母后突然来此,还说带了什么人,定不是什么好事。
正走下阶去,萧瑜抬头一望,见太后面色阴沉,隐有怒容,再往后一瞧,顿时让萧瑜停住了脚步。
太后走到萧瑜面前,狠狠瞪了他一眼:“陛下在外头吹着风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萧瑜转眸盯了一旁的程公公一眼,转过身来,将太后扶进殿中。太后入殿,见桌上佳肴琳琅满目,虽是清淡但也准备得精细,顿时拂开萧瑜的手臂,凤目一瞪,怒声道:“哀家这几日,气得吃不下饭。陛下倒是清闲,满满摆这一桌!也罢,我今日带一人来,正好能服侍陛下用膳。上前来。”
太后此声一出,萧瑜不必抬头看,也知是谁人出列。便见一宫女紧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萧瑜道:“母后何必动怒?既然母后还未用膳,不如陪儿臣一同。”
太后却不依不饶:“陛下若有此孝心,何必此时才显弄出来?这后宫空虚已久,到了夜里,连个鬼哭声也没有。陛下倒好,金屋藏娇,将这临幸过的宫女都瞒得密不透风。难不成,我儿这寝宫里,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说着,她走进萧瑜的卧室中去,只见空荡荡一片。萧瑜急忙追入,看了眼那不起眼的屏风,又道:“母后,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坐下慢慢说,您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太后怒道:“哀家这心肝,早就被你气坏了!皇儿不要纳妃,哀家忍了;皇儿要纳妃,哀家给你找了这一个个贵女世家,你却没有一个中意!你戏耍母后和舅舅便罢了,却又去临幸这卑贱的宫女!”
萧瑜顿时慌了,快速地朝着屏风处望了眼,急声道:“母后!您别听这些奴才胡说八道!”
太后惊道:“胡说八道?这宫女在你宫里一夜未归,早晨还被人服侍而起。若不是你下的令,谁吃了这熊心豹子胆敢做出此事!这皇家的脸面、母后的脸面……母后说的这些话,你哪一句记在心里?你要是听我一句,今日也不必遭这难堪!母后的脸面算什么紧,这丢的是陛下你的脸啊!”
太后这声泪俱下,萧瑜是一句也听不进,眼睛不停地朝着屏风瞟去,恨不得竖起耳朵去听宁昀初心里的声响。
太后这一哭一闹,他是一点不怕,可他最见不得的,便是宁昀初因他受累。
萧瑜便抵死不认,只说是奴才编造谎言,称自己从未临幸过何人。可他没有料到,太后此次前来,并不是要刁难他什么,而是气萧瑜行事鲁莽,不听她的安排,放着各家贵女不要,反而去临幸什么宫女。但太后心中却又夹杂着另一份欢喜,她的皇儿到了今日,终于临幸了一个女人。不管这女人是谁,只要有了她,便是块敲门砖,日后其他贵女,也不妨会送不到他的龙床上。
她见萧瑜抵死不认,便道:“好!既然陛下开口不曾临幸,那定是不曾!来人!将此女拖下去,处以极刑!胆敢欺瞒圣听,败坏皇家名声,实在卑劣至极!”
这可万万超出萧瑜的意料,他只以为太后要使自己纳妃,即使自己不认,太后也不敢对陛下曾临幸的宫女做出什么举动。现下一条无辜人命就摆在自己眼前,他认与不认,都是一条绝路。
萧瑜只得低声求饶:“母后,你何苦为难儿臣……”
太后却道:“这是陛下在为难母后!来人啊!都愣着做什么!”
侍卫们见太后发令,立即上前来拖走那宫女。宫女眼见性命不保,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向萧瑜哭喊道:“陛下!陛下答应我要许我荣华!陛下!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能这样对我!”
太后慢慢转眸看向萧瑜,步步紧逼:“皇儿,你有没有说过这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萧瑜满脸雪白,手心紧紧攥住。就在那宫女即将被拖出殿门时,萧瑜颓然松了口气,极轻极轻地道:“母后,皇儿错了……”
他正牙关紧咬,手心攥得发疼时,太后又逼问道:“错什么了?”
萧瑜咬牙不应,仍在负隅顽抗。太后凤目微睁,怒声斥道:“你是一国之君,连这点事情也说不出口吗!三日前的晚上,在你的书房南殿,你是不是临幸了一个宫女?这宫女,是不是现在跪着的那一个!”
侍卫闻声,轻轻放下那宫女,那女子的哭声也矮了下去。
萧瑜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太后却道:“说话!”
“是……是!”
熟悉的嗓音在殿内遥遥传开,毫不遗漏地钻进每一个角落和缝隙。
太后这才展眉:“好,这才是我的好皇儿。来人啊……”
“母后,”萧瑜却打断了她的话。
太后眉间微皱,笑容止在唇边,心中忽然腾起一阵不安。
萧瑜慢慢挺直腰背,轻轻叹了口气,手心满是热汗,声音却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朕给她赐了一碗药。药性极寒,服下会使女子终生不孕。想必,她已经当作助孕的汤药喝下去了。”
声音不大,却似一道惊雷劈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太后当场昏厥,被宫人送回宫去。而萧瑜就眼睁睁看着这乌压压一片人来,乌压压一片人走,可他的心中却凉了一片,脚步也几乎迈不动了。
等人全部散去,萧瑜遣下众人,望向那扇安静的屏风。他也安静站立许久,似乎已经望见那背后宁昀初绝望的双眼。他想把宁昀初叫出来,可却又怕了,多希望时间就凝滞在这一刻,让他再也不会看见满眼是泪的宁昀初从那里走出。
可宁昀初还是出来了,他低着头,不曾抬头看向萧瑜,双手托着腹底,脚步蹒跚,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萧瑜不知该如何开口叫他,甚至生了逃却之心,宁昀初越是走来,他越是想向后退去。可宁昀初忽然停住不动,托着肚子佝偻着腰僵硬地站着。他站了很久,似乎在忍受什么,脊背微微地颤着,又慢慢顺畅地呼吸起来。
萧瑜一动不动,浑身紧张地盯着宁昀初的一举一动,见他动作稍有缓和,萧瑜才低声忏悔着:“阿初……我只是一时糊涂……”
“呵呵……”宁昀初却低低笑出声来,压着嗓子道,“谁不是呢……”
萧瑜又道:“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只对你一人好!”
听了这话,宁昀初却慢慢抬起头来,满眼尽是泪光,呼出一口冷气,摇头惨声道:“不必了……”
萧瑜见他垂下头去,双手紧紧抱住肚子,似是无声地抽泣了一声,听他哭道:“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宁昀初的脚步踉跄一阵,忽然直直朝着地面扑去。萧瑜急忙将他抱住,抱着宁昀初一同跌坐在地上。
“嗯--”
萧瑜只见宁昀初的肚腹重重一颤,便听他痛苦呻吟起来。宁昀初急促地喘息着,额边颈边的细发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湿,他不安地揉着坠痛的肚子,身后萧瑜的怀抱却让他感觉疏离冰冷。
萧瑜抱着宁昀初的肚子,不住呼唤他的名字,又叠声认错,双手抱紧了宁昀初的身体,却听他低声笑道:“你应该、也赐给我一碗药……萧瑜,你害苦我了!”
这一声苛责,却不知是恨多还是怨多。
萧瑜急道:“起来!你先起来!”便撑着宁昀初的身子扶他起来。
宁昀初却蓦然高声痛呼起来,弯腰抱住高耸的肚腹,眼泪急急落下。萧瑜还不知他怎么了,只能不停叫着宁昀初的名字,扶着他的身体一遍一遍地站起来。宁昀初的汗便似落雨,喘息也急得似没了性命。他极力托住下坠的肚腹,抓住萧瑜的衣领,急声叫道:“请陈守义来、快请他来!”
萧瑜道:“好!好!”又抱着宁昀初放到榻上,此时只见他抱着肚腹,面若金纸,汗水一层一层地落下,嘴里又在哆嗦着什么。
萧瑜将他放好:“我马上就回来!”可转身时衣袖又被人扯住。回眸便见宁昀初满脸汗水,手心却紧紧攥着萧瑜的衣袖,高耸的肚腹急促地起伏着。
萧瑜握住他的手,俯身下去,温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宁昀初的泪怔怔地流着,双眼却盯着萧瑜不肯放开,嘴唇不停颤着,哑声说道:“我的孩子、才七个月大。它在这里,”他拉过萧瑜僵硬的手放在腹上,阖眼落泪不止,“在我肚子里,受了好多苦。如果不是我自私,它也不会受这么多苦……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对……”
萧瑜听完,僵硬地转头看向宁昀初的肚子,双手剧烈地发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