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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凌云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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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风逍遥屡立战功,被破格拔擢为兵长。
驻守苗北苦寒之地的国之屏障铁军卫,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兵长。
铁军卫的使命是保卫王土,平叛剿乱,他们必须在腥风血雨里冲锋陷阵,在冰冷寂寞的十万大山中燃烧血性,赌命斗狠,讨一口残羹冷饭。
死不过埋骨荒丘,葬送野草之中亦不为人知。
故而苗疆有句俗语说得好:说苦命,怨苦命,苦命不过北军命,百战归来做中军。
这北军,指的就是铁军卫,而中军意指苗疆另一支军队,他们驻扎在国之中央,平日不需要上战场,却享有无上的荣耀与优渥待遇,因为他们是保卫王族的亲军。
在最为苦命的铁军卫和最为好命的中军卫中间,还有数支各负使命的军队,比如罗碧将军率领的远征军,其主要职责是同中原作战。
那一年铁军卫最高统领铁骕求衣回朝叙职,风逍遥有幸随行左右。
在王宫里,风逍遥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神威赫赫的罗碧将军,老实说,颇有闻名不如见面之感,原因很简单——一个遮头盖脸沉默寡言的汉子,实不足为奇。
当然罗碧也没正眼瞧过他就是了。
那时的罗碧初享苗疆战神之名,又迎娶了深受苗王信任的中军卫统领“女暴君”姚明月,可谓天之骄子,睥睨纵横不可一世。
就在铁骕求衣携下属准备离开王宫时,一名中军卫传令官来到面前,说,女暴君有请军长,至美人阁一叙。
风逍遥一愣,随即听见耳旁传来意味不明的一声“哼”,抬头一瞧,罗碧将军同他们擦身而过,却不曾停下脚步。
风逍遥哎呀一声,附耳问铁骕求衣:“这个女暴君,不就是罗碧将军新娶的娇妻?我们若是跑到他老婆家里去喝酒,是不是应该先向这位告个罪,什么什么的?啊,我怎会聪明成这样啊。”一手操起腰间别着的酒葫芦,仰脖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跟你说过几次,王宫之内不得僭越,藏好你的酒!”
军长这么说着,转身往美人阁的方向走去。
美人阁离王宫不远,是姚明月的个人府邸,听说这女人平日里不爱在罗碧的将军府住着,一年倒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美人阁里宴饮宾客,胡作非为——哦不,是享受人生。
风逍遥在踏入美人阁的第一照眼,就知此言非虚。
好个骄奢淫逸的中军卫。
美人阁里有三美,美人,美景,美酒。
且看华美精致的迎宾台上,女暴君穿着娇艳常服,慵懒地横在美人榻内,两名花容玉貌的婢女正为她捶腿,身旁另有乐伶数人,皆着华服,奏出满室仙魔之音。
铁骕求衣与风逍遥早被十余美女团团围住,座位上铺了火红的长毛绒毯,桌上满满的美酒珍味,奇花异果,美女们忙着给他们布菜、揉肩、斟酒,一个个烟视媚行、身娇体软。
风逍遥怀里坐着一位吹横笛的美女,嘴里喝着另一只纤纤玉手递来的琼浆玉液……在他对面,是满脸高深莫测的军长。
但见两女微露酥肩,撒娇撒痴,竟借醉态倚靠在军长宽厚肩上。
女暴君举杯,道:“来,让奴家敬军长与兵长一杯,聊表心意,两位大英雄久在边境,真是辛苦了。”浪声艳语,字字勾魂。
军长举杯一饮而尽。
“军长好似对奴家的款待不甚满意,也是,这些庸脂俗粉,又岂能入得了军长的眼呢?还是让奴家亲自服侍军长,可好啊?”女暴君虽嘴上殷勤,身子却是不动。
风逍遥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眼前摇了摇:“女暴君,你这样说,就是不懂我们老大了。”
女暴君闻言,面上春容更盛,笑吟吟眼瞅风逍遥,道:“久闻兵长不仅英雄了得,而且人情练达,最得军长器重,那便请兵长指点一二,奴家若想得军长欢心,应该怎样做呢?”
却见风逍遥慢吞吞喝了一杯酒,又伸手在怀中美女的粉颊上轻刮,调笑道:“佳人美酒,是男儿岂有不爱的道理?军长不是不爱,而是不忍爱,你想想啊,远在苗北的数十万铁军卫,哪个不是孑然一身,在那苦寒之地寂寞度日,如果他们也能像中军卫一样,拥有娇妻美眷,宽宅大院,那时我们军长才会感觉欢喜。”
“你喝多了,胡言乱语。”军长淡淡说道,全然听不出是喜是怒,抬手饮了一杯酒,着实使人捉摸不透其心思底里。
“哎哟,兵长这是怪罪奴家了?其实奴家久慕军长风骨,早有结交亲近之意,奈何奴家卑贱,不得军长赏识啊。”女暴君娇笑连连,笑声中却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女暴君说笑了,同在军中效力,各司其职,谈不上什么赏识不赏识的。”军长站起身来,身姿挺拔,一张风霜老面宛如钢铸,全无波澜,将那双手负后,又淡然道:“今日感谢女暴君款待,吾还有要事待办,请!”
风逍遥在一旁伸了个懒腰,心里却想,女暴君这个女人,这回可是踢到铁板。
谁知女暴君面上依旧怡然自得,不改妖妖调调的做派,自软榻上支起身来,双手轻轻一拍,屏退了左右的美女们,方冲铁骕求衣展颜一笑,浪道:“早就听说兵长嗜酒,军长好茶,所以奴家啊,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
苗疆第一美人姚明月,以一双勾魂摄魄的美目著称于世,现在这双丽眸,滴溜溜只向军长面上转来转去,似要从那铜皮铁骨底下看出点什么来。
话音方落,场中忽而万籁俱寂。
未几,一缕青烟幽幽飘来,似香非香,压倒兰麝,闻之使人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一位青衣女子,淡妆云鬓,端一捧盒,轻步踏上迎宾台。
其女身姿袅娜,迤逦行来宛若风扶雾绕,然步步端庄持稳,低眉垂首,不曾向人投以半点目光。
铁骕求衣一见之下,即眉峰微蹙,风逍遥却禁不住“咦”了一声——
随着这女子走近,空气中隐约浮起一抹似茶非茶、似酒非酒的奇味,竟是平生闻所未闻,风逍遥向来嗜酒如命,女暴君这番款待虽说别有居心,但于美酒事上却令风逍遥大为过瘾。
“有点意思了。”他说。
待那女子行到面前,才觉身躯娇小,宛若初春芳草。铁骕求衣与风逍遥俱是昂藏丈夫,女暴君身材高挑,这女子却奇怪得很,拼了命似地低着头,使人全然看不见其容貌,只将手中捧盒高举过眉,娇膝微曲,柔声道:“恭请军长大人尊鉴。”
铁骕求衣眼望女暴君,道:“无功不受禄,这‘兰坊茶酒’得之不易,一斗千金,吾等一介莽夫,不敢受用。”说罢,举掌轻推,一股柔和力道将那女子连同捧盒带起,不着痕迹轻挪在一侧,举步便行,转眼却见风逍遥叉手站着,没丝毫去意。
军长一双虎目盯视风逍遥,脸色微沉,风逍遥忙轻咳一声,轻抚腰间酒葫芦,叹道:“老大,这回你可是走眼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啊……这玩意非同凡响,我们不该错过。”
女暴君笑道:“兵长好眼力,此物若是千金易得,奴家也不稀罕它了,金池,你晓得,军长可是苗疆第一大英雄,就算和你姐夫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来,你这么害羞做什么?等一下军长走了,有你后悔的。”
那青衣女子浑身一颤,半晌不答。
风逍遥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早说嘛,原来这位姑娘是女暴君的小妹,苗疆第一酿造专家,失敬失敬。”
“哈,苗疆第一酿造专家?奴家还是头一回听到这名号。”女暴君大笑,眼波流转间越发媚态横生,风逍遥瞅着,心下忍不住暗道,还真是个老风骚。
那青衣女子忙欠身道:“兵长说笑了,金池哪是什么专家。”声若蚊鸣,那双奉酒的皓腕却已禁不住微微颤抖。却见铁骕求衣伸出苍劲有力的手,轻拈起捧盒中的玉杯,约略一嗅,点头道:“果然是吾走眼了,这不是茶酒,而是古籍记载中制法早已失落千年的‘仙林宝酿’。”
“是。”姚金池低声答道。
铁骕求衣点点头,也不多话,举杯啜饮一口,旋即放回捧盒中,道:“好酒。”
“好茶。”风逍遥也已举杯一饮而尽,故意抬杠似的赞道。
军长与兵长互望一眼,眼中俱露出一丝笑意。原来铁骕求衣爱酒而好茶,风逍遥爱茶而好酒,两人原是一般的酒鬼,却因铁骕求衣在军中严谨自持,所以平素只喝茶、少饮酒,风逍遥则素来无所顾忌。
女暴君知铁骕求衣已有几分回转之意,当下更着意调笑一番,坚持要将姚金池准备的一坛仙林宝酿相赠,军长欣然守礼。女暴君又命姚金池陪军长小酌,其意至此,可谓昭然若揭,风逍遥在一旁看着,倒觉有趣得很:姚金池似是拗不过其姐,迟疑着,垂首悄立在铁骕求衣身旁,军长问一句,她答一句,虽应答得体,却全然不像女暴君那般谈笑风生,挥洒自如。
“奴家小妹向来害羞得很,还请军长莫要怪罪。”女暴君拈起一只紫葡萄,轻放入口中咀嚼,眼角却有意无意扫向姚金池,透出些微气恼。一旁的风逍遥不禁心想:“这姚小妹看似温顺,其实倔强得很。”而铁骕求衣虽始终面无波澜,目光却几次三番落向身旁的佳人。
风逍遥又想,难得军长会正眼看一个女人……正要开口帮上司答话,缓和一下气氛,却听铁骕求衣沉声道:“贤淑佳人,自有风骨,谁敢怪罪?”
女暴君闻言大喜,正欲借此引出正题,却见姚金池突然站起。
毫无征兆地,姚金池来到铁骕求衣面前,给他斟了一杯酒——虽在端起酒杯递给对方时,因心中恐惧而不慎抖落数点——终究是艰难抬起头来,道:“金池蒲柳之姿,今朝得见军长龙虎精神,于愿足矣。燕雀之身,不敢与鲲鹏并举,请容金池就此告退。”说罢,竟不理女暴君,转身奔离此地,女暴君一时不及喝止,落得满脸发窘,但旋即恢复常色,见铁骕求衣不愠不恼,一双惯常冷目正盯着自己,只得轻叹一声,道:“我这小妹,真是不省事,王上美意要将她许配给军长,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铁骕求衣点点头,却道:“苗王确曾对吾提及此事,但对军人而言,儿女之事本是细枝末节,无所谓成或不成,女暴君,你可以向苗王复命了。”
“王命已出,岂有收回之理?军长但请宽心,金池只是太过害羞,其实她心中对军长仰慕已久。”女暴君巧舌如簧,攀亲之意甚为坚定。
“是吗?”军长又喝了一杯“仙林宝酿”,倒也不置可否。他久在苗王麾下统领重兵,自然深谙政治联姻的玄妙之处。
女暴君与铁骕求衣,借着联姻话题,自然而然谈论起军国大事,一来一往,一问一答,充满彼此试探之意,旁人只觉无聊得很,所以风逍遥找了个醒酒由头出外闲逛,心中无思无虑,优哉游哉,闲庭信步在美人阁的后花园内观赏那一派烂漫春色。
走不多时,却在花丛里窥见一名女子身影,看她青衣云鬓,袅娜纤细,赫然便是姚金池。但见伊人形影婵娟,两手交握轻放于胸口,凝神望着地上春泥,不知在想什么竟走了神?
风逍遥久在军中不拘小节惯了,便大步走上前去,口中直呼“姚小姐”,倒把姚金池惊了一跳,回身看时,想了半日,她也叫不出风逍遥的名字与职务。
眼见美人蹙眉急思,一双烟雨蒙蒙的眸子如在梦中,风逍遥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苗北荒山野林里狩猎,曾经活捉到一只漂亮的小花鹿,因为实在太过美丽温顺,所以他二话不说就将它放走了……现在,他瞅着姚金池,自我介绍道:“风逍遥,铁军卫兵长。”
“是,兵长。”美人欠了欠身,有些抱歉的样子。
“借问一下,这位美丽的小姐,刚才在美人阁中,你为何怕成那样?”风逍遥大方地在她对面的石墩子上坐下,满不在乎地拿起腰间的酒葫芦摇了摇。
“是金池失礼了。只是不知为何,一见到军长,金池便觉心跳如鼓,直如小兽觳觫……”
“你怕他会伤了你?”
“不是,但是……也算是吧……金池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美人一脸懊丧的模样,似是对自己那一番胆怯的表现感到失望。
风逍遥不禁哑然失笑:“我知道了,你虽是女暴君的小妹,却从小养在深闺,不识干戈,而军长惯战沙场,指挥千军万马,他身上那股肃杀之气啊,其实别说是你,就是寻常兵卒,也不敢轻易靠近他。”
“原来……原来如此吗?”姚金池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一双美目流盼间若有所悟,看起来既认真又忧郁。此时一阵轻风拂过花丛,几点落花飘在她云鬓青丝上,红粉春娇,相映生辉,堪堪撩人心弦。
“所以说啊,女暴君平时可有与你提起铁军卫?”
“姐姐很忙,只是偶尔与我说话,有一次我听她偶然说起,说,铁军卫曾经在一个月内剿灭数十万边民……不,是数十万叛民……”
“原来你介意的是这个?”
“我知道,剿灭那些暴民,是你们的责任。”
“但你还是害怕。”
“我,我没……”
“哈。别紧张,铁军卫之所以是铁军卫,原本也就不是吃素的。”
“吃素?”
“啊,这不重要。你不用在意我的话。”
风逍遥久在苗北苦寒之地打滚,一口黑话说得炉火纯青,可惜此时面对闺阁中人,竟无用武之地。荤的素的,白的红的,这些话怎好意思专程向一个美女解释?不过此时酒暖心足,佳人美景在侧,不觉间早已生出几分贪恋红尘之心,只想留在这等富贵风流之地好好享受下半生……惰意方起,旋即惊觉,忙道:“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一定认为铁军卫都是天生的桀骜凶骨,其实你不知啊,所谓凶神恶煞呢,可不都是被逼出来的嘛?就比如说,和你阿姐的中军卫相比,大家平平都是吃皇粮的兵,却凭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为何?”姚金池大感意外,似是未曾料到风逍遥一介武夫,也会说出这样颇有见地和深意的话。
“因为这个——”
风逍遥笑笑,自身后信手拈来一截断枝,俯身在姚金池面前的泥地上写了一个字。
姚金池低头细看时,却见是一个大大的“命”字,她瞧了许久,默然不语,好似心中正思绪万千。
风逍遥写罢,丢开树枝,就着酒葫芦喝了几口好的,才笑道:“烧酒命,烧酒命,为了烧酒来卖命。卖命战斗,打熬血性,说到底也就是为了一口饭吃,这就是铁军卫。你看,和寻常贩夫走卒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大家不过都是在用自己仅有的那点本事,挣一个命啊。”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姚金池想了许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因为她分明看见,风逍遥那满不在乎的面上浮动着某种苦涩的笑意,而她,似乎也被这股力量所感染,想起了自家的心事来,眼中流露出几分迷茫与不确定。
空气中飘来一阵又一阵奇妙的花香,混合在淡淡的酒香里,明媚阳光像碎了一地的赤金,花间、叶上,闪闪烁烁,把少女娇嫩的脸颊照得晶莹剔透,两人静默相对,似乎各有所思,都不急于再找话题。
风逍遥一边喝酒,一边估摸她的年纪,大概还比自己小个四五岁的样子,算来才刚成年,也难怪会对铁骕求衣如此害怕,想到苗王有意将她指婚给军长,不禁为她难过,当然,这绝不表示风逍遥对自家上司的人品有什么意见,而是作为副手,他太了解铁骕求衣的品性:军长平素雷厉风行惯了,断不会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况且铁军卫长年出生入死,指不定哪天就来个马革裹尸,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姑娘家的好归宿。
风逍遥这番心思,姚金池自然捉摸不透,现在的她只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像握在别人手里的风筝,是进是退,是高是低,是贵是贱,全然……不由她做主。
“正因为你是女暴君的小妹,所以周旋在苗王与权臣之间,是你逃不掉的命运。”风逍遥想道,平心而论,姚金池并没有女暴君那等惊人的绝世美貌,也不如她手腕灵活心思狡猾,她的姐姐可以仗恃手中的一根女刑叱咤万军,可以嫁给罗碧那样的人而游刃有余,姚金池却只适合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红袖夜添香,洗手作羹汤,过着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
姚金池见风逍遥久未出声,便十分识相地站起身来,对他欠身一礼,柔声道:“兵长,感谢你的开导,金池心中已觉不那么害怕。金池要回房去了,希望你今后都能顺遂平安。”
耳闻挚语,风逍遥只觉心头涌上一股淡淡的暖意,十分受用,脱口便道:“你非常不愿意嫁给军长,对吧?”
倏然间被言中心事,姚金池一双星目缓缓流转,最后目光落在眼前的地面上,由着微风吹乱她鬓角碎发,轻叹一声,道:“愿意,不愿意,恐怕不由金池做主,只是,风大哥,一个匆匆见面的人,金池实在无法想象要和他……和他……”说到这里,似是十分艰难,脸上不觉飞红一片。
这“风大哥”三字,喊得无比自然,发自肺腑,风逍遥交朋友便是有这种本事,似乎总能在短暂的交谈过后,轻松赢得对方的信赖。
风逍遥点头道:“看来你也很明白,你并没有太多机会能见到他。”
“是,金池明白。你们军务繁忙,这一生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实在可敬,可佩,但是……”
“啊,我帮你说了吧,但是‘不可爱’,对吧?”
“抱歉,你一定认为我这样说,很过分。”
“那倒没有,我只是讶异,你竟然会跟我说这么多。也许你的内心很有主见,并不如外在给人的印象那般柔弱怕事,这是好事,有时候命运这种东西……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大声说出来,别管有没有用。”
“命运,我的?……嗯,多谢你,有你这句话,我会记住。”姚金池说道,虽然很小声,却带有一种坚定的感觉。
“那就这样了。”
风逍遥正欲起身,甫一抬头,恰好迎上对方向自己投来的清澈目光,两下里猝然相望,但觉那张清秀玉容映着暖阳,好不亲切……不禁心道,这一别过,彼此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不知她是否也曾作此感慨,只记得,当他转身离开时,姚金池忽然在他身后说道:“风大哥,其实我认为……铁军卫,非常可爱。”从那柔软和缓的语调里,风逍遥可以清晰感受到她明白无误的善意。
“你也很可爱。”心中这么想着,但是未曾开口,亦不曾回头……他心底有个奇怪的,不可说的感觉,只觉自己不能再回应她,哪怕是一字。
只能故作未闻。
离开花园后,风逍遥与铁骕求衣会合,他左看右看,始终无法从老大那张万年波澜不惊的风霜老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听说你跑去女暴君的花园里搭讪姚金池。”军长纵身上马,嘴里不咸不淡说道。
风逍遥一惊,嘴里一口酒险些喷出。
“哇靠,不过是前后脚的事,那个老风骚消息还真是灵通。”
“吾早说过,这里不比苗北十万大山,须当谨言慎行。”
“好啦好啦,你不是方才还听见女暴君夸我吗?英雄少年,人情练达啊。”
“哼。”
军长依旧不置可否,两匹快马如风掣电驰,一路奔向驿馆。
不多日,两人便返回苗北军营里,所幸近来铁军卫清闲无事,这也算托福于先前长达一年的血战,基本肃清了龙虎山一带的叛逆,震慑七族,迫其向苗王俯首称臣,余者不服皆驱逐出境,游离于铁军卫的严密防线之外。
然而军长对于苗王赐婚一事,显然有些心烦意乱,只是外表不大看得出来。
某日大帐中军务谈罢,因心底始终惦念着那日花园的邂逅,风逍遥终于忍不住开口提起这件事。
“我说,老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很清楚,苗王从前是怎样对待罗碧。”
风逍遥转了个身,大喇喇坐上铁骕求衣的虎皮大椅,这在军营中是独此一份的特权,而军长正负手立于巨大的沙盘一侧,面色凝重。
“吾知晓,女暴君是苗王的心腹。此事可为,亦不可为。”
“其实啊,你若无意,我看就算是苗王也不好相逼吧,但是话说回来,姚金池确实是个美女,最重要的是,她还会酿酒,这真是令人难以抵抗的诱惑啊,你说对吧?”
“哦?既然如此,那不如……”
“哎呀不可啊军长!想一想,娶了姚金池,就会多一个像女暴君那样的大姨子,同罗碧将军当连襟,啧,实在太恐怖了啊。”
“所以,你也赞同,吾该拒绝?”
“双手双脚赞同。”
“允你了。”
“哎呦?别说得跟我求你一样啊。”
铁骕求衣是一个永远不会拖泥带水的人,就这样,在烦恼了数日之后,他果断回复苗王:拒绝迎娶女暴君之妹。非但如此,信中甚至一个理由也不写,态度相当坚决,此事也就没有了后续。
数月后某天夜里,风逍遥遭遇从军以来最残酷激烈的一场险战。
原本以为早已臣服于苗疆王室十数年的一个以和顺著称的部落,竟毫无征兆地勾结外敌叛乱,当时铁骕求衣正领兵在数百里外围剿另一个部落,留守本营的风逍遥便遭遇了两股彪悍人马的突袭,这场战斗一直杀到晌午时分,情况一度十分危急,最后铁骕求衣及时率军赶回,集中兵力全力围剿之下再度平定了这个出尔反尔的部落,但风逍遥的手中,却又新添了几百条人命。
更重要的是,当年首次平定这个部落的青年将领,正是风逍遥,十多年过去,他还能清楚记得自己前往受降时从对方首领手中接过的,那面象征和平共处的锦旗……一次又一次,仇恨永难化消,而心中累积的无数闷气,只能用烈酒来浇灌。
夜里风逍遥又一次喝得烂醉,以他的酒量来说这是极不寻常的,他身上染血,从很远的地方一路喝,一路走,最后四仰朝天躺倒在军营外,昏沉中依旧杀气逼人,守兵们竟无人敢靠近他。
“胡闹!起来!”
军长怒气腾腾赶到时,只见兵长像一滩烂泥般糊在地下,失控的刀气在半空盘旋呼啸,四周劲风搅动,木叶翻飞。军长瞅准时机,掌起刀落,揪住兵长的领子二话不说将他拖往帐中,勤务兵给灌了一大碗醒酒汤,兵长竟呕出一大口血来,军医赶来诊治,果然是饮酒过度导致五脏虚劳,胃和肾俱损伤出血。
军长不禁皱眉,说,你再这样放纵自己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
风逍遥浑身无力躺着,口中却还哂笑不已,道:“死不了啦。”
“酒和刀,是同一种东西,你要记住。”
军长扔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警言,军帐中只剩风逍遥一人。
沉沉夜色在帐外火光照耀下越加狰狞,而帐内仿佛躲藏了无数的妖魔鬼怪,冤魂厉鬼,风逍遥却没兴趣理会它们,因为每当夜幕降临,这些家伙总会准时准点来他帐中报到……困倦极了,他慢慢闭上双眼,侧耳静听——
那是一阵柔美歌声,由远及近,像仙人越过了千山万水迢迢而来,正为他吟唱一首动人的曲子,听见是:
男儿何计功与名,百战归来笑雄心。绿萝窗下君照影,叹惊鸿,漫抒凌云意;寻刀问剑风无凭,醉红尘,迤逦伴君行。
曲罢,眼前似乎浮现一大片烂漫花丛,在暖阳下熠熠生辉,当中走出一位丽人,形貌袅娜,正是那日在美人阁萍水相逢的姚金池。
风逍遥被这突兀的幻觉吓醒,强自睁开酸涩肿胀的眼,唯见一片漆黑的夜,果然什么也没有。他放下了心,终于沉沉睡去。
十年后,苗王陨落,北帝登基。镇守苗北的国之屏障铁军卫,随时面临被迫介入王权之争的艰难抉择,身为军中第二把交椅,风逍遥自然责无旁贷必须亲自出马……到中原去,继续卖他那条身经百战、千疮百孔的老命。
第一次来到黑水城的时候,风逍遥意外见到了姚金池。
不过对方当时正在教几个女孩子刺绣技艺,风逍遥也只是在房门口驻足,出神了片刻,他清楚地看见她如今的模样……比起十年前,实在憔悴多了。
他更听见女孩们热切地喊她“金池阿姨”——
当年风华正茂的姚金池变成了金池阿姨,那么他呢?虽然外表看上去还勉强像个能够招蜂引蝶的年纪,在靠近小女孩的时候,也还有相当的资本被对方娇嗔一声“匪类!”——哎呀,真是削面子啊。
姚金池后来被苗王派去照顾北竞王的事,风逍遥一直到了最近才听说,但也正因为偶然听说了,那久远前的些许记忆才又泛上心头,原来自己并未完全忘却……那一场邂逅,由此而来的思绪,颇为纷乱:
“如果北竞王始终安分守己,倒是挺适合她,可惜就不知道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哎,你当真关心她吗?那为什么十年来都没再想起过?这样不就很没道理?”
“算了。如果这次能活着回来,再来找她叙叙旧……嗯,也许吧?”
风逍遥这么想着,抬脚继续前行。自然,他更不会知道姚金池曾当面拒绝北竞王的求婚,不会知道她差一点就勇敢地说出了对狼主的情感……他也不会知道,当年他的那番话在她心中,究竟占有多少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