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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荀彧曹操郭嘉篇 ...

  •   -1-

      我秉着烛,抱着琴,穿过尘埃密布的长廊。
      长廊的尽头,是昔日的文华阁。

      建安二十一年,丞相封王之后,这旧府邸的西厢,就已遭废弃。

      而如今,我已经老了。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回想些往日岁月。
      竟陡然间发现,只有几个破碎的片段是清晰的:

      十三岁那年朔月如钩;
      十六岁那年新歌美酒;
      十七岁夕阳穿过廊柱投下班驳的影子;
      十八岁一双手托住我的脸颊,我哭了……

      ——其余的,都只剩下一片暧昧与苍白罢了……

      我这半世最鲜明的痛苦与快乐,都是有关那样三个佼佼不群的男人:

      ——一个是我的主人;
      ——一个让我永远魂牵梦萦;
      ——还有一个,总是在醉眼朦胧中粼洵一瞥;只一瞥就看透了我的整个人生……

      -2-

      十三岁之前我是个孩子。

      记忆中最早的片段是在逃荒的路上。四周的人隐隐绰绰,只觉得寒冷、饥饿、以及恐惧。
      我跌倒了,冻土上裸露的树根深深的刺破我的右脸,留下虽然不算狰狞,却永不磨灭的伤痕——从此上天给予的玲珑样貌荡然无存。

      -3-

      无法被卖作滕妾,十二岁我入了曹将军府为婢。

      站在一大堆哭泣的孩子中默然,一个三十多岁、姿色平庸的女子仔细端详了我的脸和手,带走了我。她是府里的歌舞教习,叫琴姑。

      琴姑是个琴艺精湛的名师,擅长作乐府。她带走我的那天对我说:

      “人生下来,她的面相就注定了一生。可是你脸上的伤是个变数;你违背了老天指给你的路。现在是福、是祸,全靠自己了……我想看看结局,所以带你回来,所以要教你弹琴。”

      我不太明白琴姑的话,但是我喜欢琴,喜欢她教的一首又一首古歌,更喜欢无饥无羸安定的生活。
      于是我很努力的识字、唱乐府,为了让手指更加柔韧,数九寒天把十指浸在冰水之中。

      琴姑精通琴艺,会作诗。她教给我很多技艺,更教给我思考与沉默。

      -4-

      建安三年岁首,我在府里已经待了八个月。

      辞岁迎新,主人要大宴宾朋,这是歌舞班子最忙碌的时候。合府上下,最无事的,大概就是我这样无差无职的小孩子了。

      那天是初三,夜宴开到很晚。
      我偷偷溜到文华阁的台阶下面,缩在阴影中听阁上的丝竹声。
      我笃定师父一定在那里弹琴,虹姊和霞姊大约在厅心跳舞。

      因为貌美,成为舞姬;倘若跳的好,许会被某个将军或大人看上,纳为妾侍。
      ——曾经,上天曾经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未来,可是我拒绝了它。

      我抚摩着脸上的伤口,突然微笑。
      蓦然间忽听到有人悠悠的叹息之声——

      -5-

      他就站在那里——台阶上,新月之下;穿一身素白的常礼服。

      那之后有千万次,我一再的梦见这个情景:
      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英俊清瘦的男子,白衣飘飘,宛若仙人。
      ——他流下了一滴眼泪……

      他也发现了我,只有片刻惊愕,旋即温婉的笑了。默默递过一条丝巾,雪白的;我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你相信么?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男人。他只要看你一眼,你就注定爱他一生……

      -6-

      那天夜里,琴姑回来很晚。而虹姊和霞姊再也没有回来。

      “怎么还不睡?”她惊讶的说。
      “荀令君是谁?”我问。
      琴姑仔细的打量着我,许久回答:
      “努力学琴吧……如果有一天你技艺有成……也许还可以再见到他……”

      -7-

      从那天起我已经长大。

      我的喜、怒、哀、乐,不再属于自己了;它们取决于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
      在世人面前,那个男人有着无可挑剔的温和,总是微微笑着。
      月下一声叹息、一滴泪水,断肠的忧悒,宛如一梦……

      恍惚间我甚至觉得,也许自己是偶然窥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8-

      我对读书着了迷。琴姑见了只颌首表示赞许。

      不会解曲,只懂奏乐的人,只能称为“乐匠”罢了。
      把抚琴当成淬魂炼魄,才能让自己变的更加明朗与洞悉。

      “你需要更坚强更深邃更敏锐的心,才能掌握生命中的变数。”师父说。
      她不断的咳着血,在我成长的同时迅速老去。

      -9-

      突然有一天,琴姑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

      ——每天深夜,只讲那么短短的一段——

      侯门之女,爱琴成痴,一朝惊变,颠沛流离。
      曾经有一个男人听懂了她的琴,爱上了她的人。
      可是没过几年,那男人也卷入了永不停息的政治游戏。
      一切烟灭灰飞……

      “他有一点象荀令君,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文士。可是他不适合这个乱世。”
      琴姑看着我,微微笑了。脸上洋溢着光辉,非常的漂亮……

      “始则王侯笑傲,即则宾客飘零。”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故事的最后琴姑这样总结她的一生,然后在那天晚上安然停止了呼吸。
      天亮时师父被抬出府,没有人知道她被葬在哪里……

      -10-

      师父去了,我成了府里正式的琴师。

      以前,在我的世界中只有单纯的音乐与诗歌;现在却多了很多东西——多了人。
      美与丑,自私与大度,卑怯与娇妄,虚伪与真实。
      把自己置身事外,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冷眼看着众生来去;

      猜测着他们的心情,揣度着他们的想法,成为我喜欢的游戏。

      新沐弹冠、新浴振衣,然而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读楚辞,奏《离骚》,渐渐有点明白了他的凡事含笑以对,也许是种让步的习惯

      ——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

      -11-

      建安六年九月,久战于外的曹将军终于回到了许都,偌大的府邸终于是有了主人。
      将军回府的第二天,举行了一场接风盛宴,这是我第一次在正式的场合演奏。

      我坐在屏风侧,琴姑坐过的位置上,弹着她留下的琴。
      一曲《子衿》,一曲《鹿鸣》,熟极而流的调子。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十指,与往日这里一代琴师的幻影重叠。

      主人尽兴客尽欢。自从师父死后,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开心。
      众人酒酣耳热之中,我可以肆无忌惮的远远凝望着他。
      我看见他在发自内心的大笑,真正快意的笑。

      ——他快意,我就欣然。

      忍不住把手伸进袖中,抚摸到三年前他给我的白色巾子。
      丝绸的触感灼烫着我的手,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幸好满堂宾客都沉浸于自己的兴致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不起眼的琴女。

      在乐曲的间隙,我用袖角偷偷拭泪。
      冷不防与他同席的一位玄衣文士,看上去快要醉死的大人,

      快速而犀利的扫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无所遁形——

      -12-

      数日后,晚膳时分,将军突然点名要听我弹琴。
      还专门吩咐道,无须梳妆换服,即刻前往。

      从不正眼瞧我的乐班总管殷勤的替我抱琴;
      我在惊讶中出门时,四周乐女们锋利的目光削骨蚀肤。

      ……
      依旧是夜;
      依旧是文华阁;
      我百感交集的踏上那级旧阶,

      “变数到了……”我低声说,忍不住抬头上望:
      幽静的暗蓝,如钩的明月,

      依旧是初三……

      -13-

      轻语,酒香,豪笑声。

      偌大的厅堂灯火辉煌,坐着的三个人都已微醺。

      我深深拜下去:“将军、大人、荀令君,奴婢有礼。”
      起身时不敢看上座陌生的主人;更不敢看右边熟悉的他;

      却正对上左首一双微笑的眼,狡黠、探询、若有所指的目光。
      我突然醒悟,这是那天宴上注意到我的人。

      “祭酒郭大人想听你弹琴,你擅长什么曲子……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徐徐的语气突然变成讶噫。
      虽已事隔十载,旧疮早已平复。可是右眼下仍然有一片固执的淡红不肯褪去。
      离的近了触目惊心,刻意披下的头发也遮掩不住。

      我复又跪下,答道:“那是自幼旧伤。”
      “起来吧,不必多礼。只可惜了一张好相貌……”将军在谓叹着,竟隐隐有真心实意的怜惜。

      我心中一震,忍不住抬眼上望。
      那个着着暗红轻绡、微有菜色的男人竟然是全然不顾威仪的。
      看见我失礼,并不愠怒,反而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我,微微笑着。

      在那一瞬间我下了半生最重要的决定:一句话赌上自己的生死荣辱。
      就赌这个“变数”;
      就赌我看人的眼光;
      就赌曹将军是个非常人。

      我轻轻咬一下唇,也不低头,郎声答道:
      “奴婢身为琴女,以技事主,不以色媚人。奴婢不以为身有可惜之处。”

      将军一愣,旋即放声大笑。

      我暗暗吁一口气,我知道自己赌赢了。

      “好,好……好一个‘以技事主,不以色媚人’。”
      ——将军的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我。
      ——郭大人一边抚掌,一边把一大觥酒倒进嘴里。
      ——这样近,我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荀令君的笑声。

      “你叫什么?”将军问。

      “奴婢姓柳。先师指琴赐名,名瑶,瑶琴之瑶。”
      “瑶姬抚瑶琴,好名字。你既称‘以技事主’,奏一曲来我听。不要应景虚奉之作。可有新歌?”

      我心神一动,蓦然想起师父生前最爱的一首乐府来。
      她在教我的时候说:“此曲若不受你,怕是世间再无知之之人了。”
      我自己也是爱煞的,非常熟悉。

      略一沉吟,十指铮纵,歌道: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夕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我能觉察到落在身上的凝视。
      从心底感谢面前这个恢弘大度的主人,
      谢谢他给了我一个机会——
      让我的身影——只有我,映入那个男人的眼中……

      -14-

      我的身份地位,在那一夕全然改变。
      甚至得到了,申时之后,在偏园内操琴的许可。

      我挑中的地方在一眼活泉之畔,几株瘦竹之间。
      因为在那里,四周的人听不到琴声,不会注意到我;
      而我的目光却可以穿疏疏落落的竹子,看到不远处颇长的一段游廊。
      我知道那是外官入见将军的必经之路。
      运气好了,能够看到他。

      我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只觉得能够这样远远望着他,
      就是种幸福。

      -15-

      在这里,我也常常看见那天酒宴上的郭大人。

      说实话,我对他,是颇有些畏惧的。
      因为我觉得他有种奇妙的威慑力,总是能穿透我的层层掩饰,直抵人心。

      有时候看着他在正式场合一身半旧的玄色便袍,佯醉佯狂。
      在端起酒杯时嘴角却突然浮现出苦涩、自嘲、与了然的笑意,
      我就会身上发寒。
      ——那仿佛是在镜中看到了自己。

      -16-

      那天我如常在竹林中抚琴。
      天近黄昏。

      “看来今天……是不会来了……”我想。
      突听得身畔一阵略带沙哑的笑声:
      “东邻之子窥于墙,是窥宋玉之美;瑶姬姑娘窥于竹,却不知在窥些什么?”

      回身望去,正见他乱发披散,握一只犀角杯,立在那边盈盈笑着。
      细品那语中满是戏谑之意,不由脸上一热。
      半声“郭大人”叫过,竟呐呐的接不下话去。

      “……先生可想听琴?”许久我才想起询问。
      “不拘什么,你随意好了。”
      我想了想,移宫换羽,奏了曲《考磐》。

      他一听,就笑。

      “……今日邸报,冀州战事又急,明公一早就去了尚书台……荀令君……怕是不会来了。”
      曲至当中,他突然这样说。

      直惊的我手指颤抖,一声轻响,第三弦断了。

      “你明白我说吧。”
      他的那双眼中满是深邃的怜悯;
      仿佛是眼见着心爱的东西,缓缓步向毁灭的不忍与无可奈何。
      那目光似乎越过了我,直射向着遥远的未来……

      “你看见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宁愿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回答。
      饮酒如同鲸吸,苍白的脸上迅速一片潮红……

      -17-

      奉孝先生,他要我这样唤他。

      我们已经非常熟悉。
      不再陌生,也就不再害怕了。

      我很喜欢先生,只是这种喜欢与对荀君的情感不同。
      我喜欢他,因为我们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
      和他说话,可以屏弃一切陈规限制,可以百无禁忌。

      他是第一个了解我的人,也许也是此生唯一的一个。

      -18-

      “瑶姬姑娘……”
      “先生?”我把手指从琴弦上拿开。

      “我后日随明公出征……荀令君会留下来……”
      “怎么?”我听出他还有话要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去我府里好么?我就去回明公。去给我作琴友,作……妹子,女儿……你和奕儿差不多大,他也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你是个太聪明的女人了,这里……不适合你。将来只怕会更加不适合。”
      我看着他的眼睛,为他眼中的未尽之意而撼动。
      我惊讶的发现那双眼里浓浓的醉意和闪烁的锋芒都不见了;
      只剩下满眼温情。
      恍惚中,甚至让我想起了十三岁那年,雪地上、月光下见过的那双明眸。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动摇。

      可惜终究是不同的。

      我心里发酸,轻轻叹气,固执的摇了摇头。
      努力微笑着反诘:

      “那先生您呢?这里不适合我,难道就适合您么?我可以去您那里,那您又可以躲到什么地方去?”

      他听了沉默不语。
      突然一仰头,喝干觥内的酒,大笑起来。
      越笑越是凄切,直笑到脸上滑下两行清泪。

      我急唤:“先生?”他却摆摆手叫我离开。
      我无奈,走了两三步回头望去:

      看见他还在笑着,笑着把空了酒觥重新装满……

      -19-

      我抱着琴从竹林中走出,隐隐的还听得到奉孝先生的笑声。
      我开始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也第一次为未来的何去何从而迷茫。

      “像师父那样,弹琴、等待、思念一个人,直到死么?”

      “你想要什么?”我问自己。
      无法回答……

      鸟飞山外山,夕阳美的令人心酸。

      远远的忽看见一个白衣人影飘然而来。
      峨冠博带,古袖长袍。
      他总是那样,温淳似玉的,如切如磋。

      眼见着那一抹白影,我的心就狂跳起来了。
      “我深爱着这个男人,从十三岁那年就爱上了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我对自己说。
      我想永远陪伴着他。
      我想留在他身边。

      -20-

      “荀令君……”我轻声唤。
      发出的声音全然不似自己的,干涩与暗哑。

      这竟然是我们第一次交谈,我的心中发苦。
      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

      夕阳穿过廊柱投下班驳的影子。
      他正停在阴影与阴影之间。
      太亮了。
      那张完美的脸有点陌生。

      “是你啊。”
      他温和的笑着。
      一如往昔的温和。
      但这绝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我想要的是四年前那样真实的欢喜或哀愁。
      ——笑容可以伪装;眼神却骗不了人。

      “荀先生……还记得我么?”
      我从袖子里取出那条素巾,“这个还您。”
      “不用了,你留着吧。”他只看着我,没伸手来接。
      “你长大了,可是一样爱哭……”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用巾子掩住脸,真的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他把手抚上我的头发,轻轻摩挲着,像个父亲。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呢?将军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使劲的摇头。“荀先生,瑶姬喜欢的人是你啊……”
      那只温柔的手突然僵直,颤抖了几下收了回去。

      我抬起头。

      他眉间深刻的纹路更加清晰了。
      目光闪烁,突然别过脸去,躲过我的凝视。

      “……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很低,犹如喃呢。

      再回过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最擅长的,无懈可击的礼貌。

      “……将军很喜欢你的,非常喜欢……你明白么?”
      我默然。

      “……你也会喜欢他的。他有着……能俘虏所有人的魅力……很快你就会发现……很快……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垂首哭泣,死死的摇头。
      “去吧……别哭了……”他说。

      我看见一角飘飞的衣袂;
      听见一阵环佩叮当。

      他走了。
      ——与我擦身而过……

      -21-

      ……

      我一生的爱情,
      在开始的那个瞬间,

      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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