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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上) ...


  •   马蒂亚斯•德里奥出生在1857年,南半球的冬天。他的母亲是个意大利寡妇,来到阿根廷之后遇到一个北部来的男人。母亲一说起那个男人,便说他爱马、爱草原胜过爱她,除了一枚刻有“潘帕斯之心”的金戒指和马蒂,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就爬上北去的火车,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母亲也想过要去北方,但是那里是草场区,只聘用年轻单身的男牧工,她和儿子无法生活下去,于是便只有留了下来,留在这座有多繁华、就有多绝望的城市。

      是的,绝望。在小酒馆的音乐响起时,弥漫在酒香中的那样东西就叫做“绝望”,跳在脚下的舞步也生生写着“绝望”,男人和女人轻易相爱又轻易分离还是因为“绝望”……那个为了心中的自由和梦想而抛妻弃子不负责任的烂男人的血的确流淌在他的血管之中,他越来越成长,就越来越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他憎恨绝望,憎恨那些茫然睁着的混浊的眼睛,憎恨醉生梦死的去过每一天,但是他不能把那些人从酣睡中摇醒,告诉他们白银之梦已经破碎——他做不到,那样委实太过残忍。

      他憎恨绝望,所以憎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城市只是政客、投机商人和外国富豪们筑起的庞大吃人怪物。名字叫做“现代化”的毒素烂掉男人的骨头,也烂掉女人的心。布宜诺斯艾利斯是虚伪的巴黎,是僵化的马德里,是贫困的西西里,唯独不是阿根廷。这不是阿根廷,绝不是他的祖国真正的面貌。

      ***

      马蒂亚斯•德里奥在“圣女克劳蒂亚”号上“赚”了一笔钱,这些钱以及他之前的积蓄,足够在人口稀少的北部买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了,他从此终于可以不用仰人鼻息;终于要和这个自己自小生长又越来越憎恨的城市说“永别”了;和那些亲切、善良、甜蜜、却总让他忍不住生出怜悯之心的人们说“永别”了——当他怀着这样的心走进这家以往常去的小酒馆时,根本不知道在那里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烛光永远摇曳不定,气息永远混浊不堪,甚至老胡安的风琴声也依旧是那吱呀呀的调子,酒馆中的老客人们都认得他,挂着满脸善意的艳慕对他说真好、真好,您母亲——苦命的堂娜•玛丽安娜终于要过好日子了,言语中有淡淡的祝福和深深的艳慕。

      他一一道谢,转过头,就看到了菲南达。
      ——一定是上帝捉弄了他,要不然就是他疯了。

      没错,是她。虽然比在船上时消瘦不少,眼睛下面也有了淡淡的阴影,但那的确是她,让他着魔的女子,他一想起来心里就会疼的女子,他曾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无法相见了……他的手指骤然怀念起了她的皮肤,骤然开始隐隐发痛。
      于是他走到菲南达面前,望着她瞧。

      菲南达发觉了,抬起头来,下颌扭成一个漂亮的弧度,烛光下玄碧色的双眼闪闪发亮。她略带疑惑地望着他,若有所思。
      “要什么?”她问,竟然带着一点生涩的土腔。
      马蒂亚斯忍不住笑了,真有趣,这女人到底在做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生命中?
      ——上帝真的在捉弄他吗?

      马蒂亚斯递上一块银币,菲南达盯着那陌生的币面瞧。
      “这是美国钱,大概值十多个比索。”他告诉她。
      他注意到听见他讲话的一瞬间,菲南达纤细的肩膀突然抖了一下。她低垂的睫毛不住翕动着,良久,把银币放在柜台上,依然那样垂着头,回答道:“这钱……找不开……”
      马蒂亚斯用手指按住银币,推向她:“先放在你这里,等我喝够了,你告诉我。”
      菲南达如触电般抬起头来,眼睛死盯着他的脸,连声音都发颤了:“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爱人,菲南达——马蒂亚斯在心中回答。

      他对她说:“我是马蒂——怎么?漂亮的女郎,想和我跳舞么?”

      ***

      菲南达笑了,长出一口气:“原来你就是那个很有魅力、去绑架亲王、而且会请大家喝酒的强盗马蒂。你很有名,大家都会说起你。”
      “很有魅力、去绑架亲王、而且会请大家喝酒的强盗?”马蒂亚斯•德里奥也笑了,“这是谁说的?老乔雷托的酒卖得这样贵,我怎么请得起?”
      四周旁观的人听到这话,都纷纷笑起来。不知谁就说马蒂,你要能请动“修女”和你跳舞,今天老乔雷托就请你尽情喝到饱。此话一出,人群更加鼓噪,轻佻的口哨此起彼伏。马蒂亚斯在嘈杂声中转过身,靠在柜台上,手指在唇上修剪适宜的髭须间一拂,笑着回答说:“怎么?你们瞧我没那个本事么?”说完回过身来,文质彬彬地对菲南达躬身施礼:“我的心上人,和我跳个舞吧。”

      在这样喧闹的气氛中,菲南达的脸有点发烧,她摇头不迭,只说:“我不会跳舞。”
      众人哈哈大笑,说马蒂你小子也不过那么回事。马蒂亚斯则挑着眉毛、不动声色,等他们说完,才故意长叹一口气:
      “真可惜,看来不得不用那一招了……喂,堂•胡安老爹,卖点力气,我叫乔雷托请你喝酒!”

      在众人再次爆发的笑声中,“疯子”老胡安的手风琴突然如预告般响起了一段激烈的旋律,急遽地拉着高音,再一次又一次盘旋而下,如此重复着一个又一个音乐的圆环;跳动的切分音犹如海面上活泼的鲱鱼,有人忍不住用鞋跟踩起了鼓点。一直懒洋洋靠在柜台上的马蒂亚斯突然一个转身翻进了柜台后面,径直将菲南达横抱起来。菲南达惊呆了,也吓坏了,还来不及反应,马蒂已经抱着她走到舞厅中央,轻轻放下,俯身在她耳边用最蛊惑的音调诉说:
      “我爱你,真的……请别拒绝……”

      ——那声音那样让人着迷,又那样惊心动魄的熟悉。菲南达•卡布莱拉彻底愣在当地。

      ***

      ——我心爱的女郎,你的裙子如蝴蝶般翻飞,我的心里也住进了一只蝴蝶;只要你经过我身边瞄我一眼,我就想吻你那如火的嘴唇……
      ——我心爱的女郎,你感受到了吗?这就是阿根廷。痛苦和快乐都无比深刻而鲜明的地方,爱和恨都茂盛而苍茫的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无比热情执着愚昧坚强的地方……

      ——跳吧、旋转吧、回应我吧,用最自然的形式、最坦白最真诚的相爱吧……
      ——言语是无力的,世界是虚假的,什么都不要说。

      ***

      你无法形容这是一场怎样的舞蹈,亲密无间的肢体交缠,却不是接纳,而是抗拒。旋转、追逐、侵犯、躲避……是男人的热血也是女人的眼泪,是冰冷的匕首更是燃烧的红唇,是追逐自由的梦想还是思乡的心……最直白最隐晦,最华丽最癫狂,进退翩翩,如影随形的男女……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菲南达•卡布莱拉青春年少无忧无虑的时候,她的姨妈也曾聘请过最有名的教师来教她跳舞,小步舞、华尔兹……被箍得细细的腰肢和摇摇摆摆的钟型蓬裙,把手交给男伴的时候只能轻轻搭住对方的指尖……她从没有跳过这样的舞蹈,甚至闻所未闻。这支舞,和她所知道的都不一样;甚至和她几个月来在“银鸽”听到看到的也都不一样。自己的整个身体简直变成了线牵的木偶,而提柄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仿佛一种发自内心的巨大力量在拉扯着,每一步都沉涩而凝重,每一个转身都宛若叹息。她的精神和意志就像初夏清晨的露水一样,渐渐的蒸腾起来,整个世界都仿佛笼上了一层玫瑰色的雾气……

      他是谁?他是谁!
      像荒野上的飓风;像梦魇中的魔鬼;像黄昏里告别的情人;像命中注定的哀愁……
      难道是那古老的童话,她的鞋子被女巫施了魔法?音乐盘旋的鼓点一直在敲着她的心啊,她只能旋转旋转,让鞋子带着她踩出不能停歇的脚步,一路舞向天涯……

      颤音又长又细,剧烈的抖动着,四周的景象、面前那男人的脸都逐渐模糊成一片。天堂离她很近,地狱也离她很近。她的矛盾、她的眩惑、她的伤恸和她的渴望,一切的一切都在那男人的臂弯之中,他制造着、接纳着、包容着、埋葬着——他到底是谁?

      “你是谁?”在他怀里,她气息零乱。
      “我是你的梦中人……我爱你……”他回答。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有什么停滞不前之物突然发疯般流逝了?
      ——在满布着黑色张力,激烈交错的舞步之间,菲南达•卡布莱拉恍惚听到了命运敲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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