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血浓于血 ...


  •   【壹】

      扁鹊狠狠一瓶药灌进了那怪物的嘴里,诡异的鲜红色药水洒得四处都是。药瓶终于空掉,怪物停止挣扎,坚硬的盔甲般的外壳上染着血样的颜色。
      扁鹊皱着眉头,洗净双手。头顶作为照明的宝石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很快就要结束了。他抽出刀来,是为了弥补他曾犯下的过错。

      记忆在怪物的脑海里翻滚着,一幅一幅支离破碎的画面掺杂在一起,他看不清楚,只觉得熟悉。
      痛苦、绝望,全都在血红色的药池里翻滚着。他的悲哀、不甘还有思念,一股脑地被揉碎,只剩下对鲜血的本能。
      恐惧里他想喊出的是谁的名字?他只听见大笑声,有人鼓掌,像是庆贺。

      【贰】

      他缩在血池的一个角落里,鼻尖都浸入其中,只留下一双眼睛,黝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黑暗的厅堂里一束白色光芒照亮一池的血红。男孩一动不动,神色麻木地呆在那里。
      一声刺耳的吱呀,男孩却忽然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猛地立起来,血红色汇聚成细流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他兴奋地迈开大步,鲜血发出哗啦啦的被惊动的声音。
      “喂,废物,还没死吗?”
      他脚下一滑,摔进血池里。又变得狼狈起来。
      “我说……连走路都不会,你还真是没用。”
      一只手把他拎起来。他湿漉漉的头发糊在了脸上,鲜红色浸着视野,模糊一片。他胡乱地抹开那些鲜血,眼睛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努力地睁大了眼,漆黑的眸子里有亮亮的光:“阿政!”
      嘁了一声。那人随手又把他扔了回去,简单得像抛开一个布偶。
      “阿政!”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飞快地靠到血池的边上,趴在那里抬头亮亮地看着那人——同样是个男孩,却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华贵,微眯着狭长的一双眼,毫不掩饰的轻蔑。
      白起笑着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的衣角,被踢开了。
      被嫌恶地目光扫过,白起的笑容却没有丝毫动摇。
      “真是非常的愚蠢。”嬴政低声地说着,拍了拍璨金色丝绣上本没有的灰尘。
      “阿政,想要出去玩!”
      不屑的冷笑: “你说出去就出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了?”嬴□□视着他,“你本就应该在这里待一辈子。”
      白起趴在池边,低头想了想: “阿政,不想要出去。”
      “……”嬴政嘴角抽了抽。
      少年拂袖转身,冷哼道: “滚过来!跟上。”
      “好——”白起手忙脚乱地爬出血池,一路跌跌撞撞地跟上去。阿政最喜欢对他的话反着做,所以只要反过来说就可以啦!白起开开心心地追到嬴政身侧。
      嬴政在心里打定主意绝不承认他有放慢步伐等这个人,回头看见白起一张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傻笑,他又就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为什么总是在傻笑?有什么好笑的事情?简直是不可理喻。
      “滚!”喝开守门的黑衣人,嬴政拽着白起的手腕把他扔出去。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少年的眼。
      白起滚在地上,鲜血染得红兮兮的衣服滚上一圈尘土,顿时变成诡异的血污黏在他身上。他的皮肤是瓷器一样的苍白,眼睛墨一样的黑,又亮,瞳孔在阳光下骤然地缩紧。他野兽一样地呜咽了一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门外空旷,是一座冷宫。枯树和荒草,是白起最喜欢的风景。所以灰绿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之一,另一种是金黄。
      纤弱得像一只没有长成的小兽。嬴政见过的,在围猎场上,他追逐进那些洞穴,杀死母兽就会发现那样的小东西,脆弱不堪,他会一剑杀了它们。弱者不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那是一种浪费。
      嬴政回过神时,剑刃架在少年瘦削的脖颈上。木剑。他的皮肤好像透明,看得清青色的血管,脉搏的跳动仿佛可以就这样传递到嬴政的手心,连带着他的心脏一起,产生一瞬间的颤动。
      都是错觉。嬴政把另一把剑踢过去。
      “嗯?阿政要玩什么?”白起盘腿坐在地上,睁大一双眼傻傻地看着他。
      恶心。嬴政拧着眉移开目光。
      “拿起来。”
      “……嗯?”白起疑惑地握住剑柄。
      “然后像这样。”
      他听见一声哀鸣。
      木剑从白起手里飞出去,强大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剧痛。白起跌坐在地上,嬴政冷眼看着他。
      “笑啊。为什么不笑了?”
      少年所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爬着捡回了小木剑,又握在手里。
      “陪阿政玩。”
      嬴政上前一步,反手将剑柄狠狠杵在他胸口,少年闷哼一声被击飞出去,撞在半面断墙上。
      掉在荒草里。像一只小小的雏鸟。没有了声息。
      “连躲也不会。”嬴政漠然地看着草丛里痛苦扭动的身影,“废物。”
      是废物。就是废物。
      可那双黑色的明亮的眼睛,为什么又在凝视着他啊?
      白起咳出一口鲜血,只随意地在身上蹭了蹭。
      “阿政。”又在喊他。
      “闭嘴!谁允许你这样喊我的!”
      “阿政。”轻轻低下来的声音,“阿政。”
      风吹动荒草倾倒,灰绿之间出现少年苍白的面容,带着一点点微笑,朝他伸出手。
      “阿政……不开心。为什么呀?”
      木剑从嬴政手里落下去,他怔了许久,终于是转身走了。
      白起的笑容在脸上僵了很久,然后淡去,他缩在那里,胸口疼得厉害,却只是睁大眼睛呆呆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嬴政又去看他了。
      走进那间空旷黑暗的屋子,惨白的光里少年双手紧握着剑,啪啪地拍起血红的水花。
      嬴政一声冷笑。
      “阿政,你看!”白起睁着乌黑的眼,努力地挥动着手里的小木剑,劈起更高的水花。
      可笑至极。嬴政甚至都懒得出口讥讽。他看起来太过于弱小了,那种拙劣的学习毫无意义的。
      “看着。”嬴政伸手把白起手里的木剑夺过,居高临下地一瞥。只听见一声脆响,那把小木剑被他轻易地折断成两截。
      嬴政高傲地回过头去,将它们扔在白起的身旁,漂在鲜血上。
      白起没有说话。咬着唇,忽然低下头去了。
      “废物不需要这种……”嬴政话音未落,只看见白起小心地把断剑抱在了怀里,转过身去走了。嬴政忽地僵住,少年第一次背对着他向血池的深处走去,他难过了吗?
      “白……起。”他的声音细不可闻。
      “白起,给我站住!谁允许你背对我的。”他扬声呵斥。
      少年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眼神有种哀然的平静:“阿政。”他握着那把被折断的木剑,将它们拼在一起,松开手又断掉,“阿政,我想学。”
      想不那么无用,想保护你。
      “滚过来。”嬴政狠狠地咬牙,白起乖顺地走向他。嬴政把他手里的断剑一把抢了,径自转身飞快地离去。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前,他回过头来凶凶地说:“你要是敢不在这里等着,我就……”他话没说完,已经出去了。
      少年睁大了眼,想不明白,只是呆呆地等着。一刻钟之后他被嬴政拽出去,那冷宫的荒芜小院里堆了满满一座小山似的木剑。白起的眼睛忽地一亮,笑容又溢出来: “阿政!”
      嬴政冷着张脸,一把木剑砸进白起怀里。

      白起最喜欢阿政了,阿政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阿政教他用剑,和他说话,还带他看日落。
      嬴政爬上那座缠绕着蔓草的宫殿,屋檐上一层苍郁的青草。他伸手去拉白起,白起踩着墙挣扎了好久也上不来,嬴政握住他的手,冰冷得刺骨。
      “……真没用。”嬴政几乎是把他拖上来,白起开心地笑,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他。
      嬴政拉着一张脸甩开了他。
      白起躺在那些绿草里,它们几乎淹没了他。天空高远,夕阳欲落,流火在天际烧成一片。那样宏伟的奋不顾身的灿烂,像要从那里开始将天地焚尽。
      白起歪着头,去看倒映在嬴政的瞳孔里的绝艳的颜色,然后伸出手,将一朵孱弱的小白花,递到嬴政的面前。
      “阿政,”白起笑着,“小花。给你。阿政不要不开心。”
      嬴政愣了愣,下意识想要去接,手却生生地止在了半空。
      ……拿了会显得很没有面子。甩开他!
      ……可是那样会不会把人弄生气。
      ……他生气关我什么事儿?而且这花这么丑。
      ……还是有点想拿。
      ……不行,不能拿没用的庶民的花。
      ……但……
      白起茫然地看着嬴政:阿政怎么了?然后被凶巴巴地瞪了一眼,白起缩了缩,嬴政一把抢了小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啊啊啊啊啊嬴政你拿了!!!太丢脸了!!!
      “阿政你怎么啦?不舒服吗?”看着嬴政突然捂住脸一言不发,白起担忧地拍拍他的头。
      “滚……不要碰我脑袋!”
      “……喔。”

      【叁】

      但嬴政没有想到,原来那是他们的诀别。
      他站在空荡的黑暗里,没有光,血池里也是寂静。白起去哪了?那个没用的少年去了哪里?嬴政奔跑着找遍了整座冷宫,除了葳蕤着拔高了的荒草,那些散落的木剑以外,什么都没有。第一天没有,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第四天……什么都不剩下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击中了他。那种恐惧来源于一件处在他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来源于被忤逆的恼怒,还有……还有失去一个人。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第三点原因的存在,他感到愤怒,以及……悲哀。
      他从小就是预言之中的天之骄子,是普天之下唯一当有的主宰,所有人都应当向他叩首,他的意愿即是这天下的真理——多么无聊苍白的日子啊,那些嫉妒的、阴狠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却连一瞥都不屑。弱者才会用那样的方式表现他们自卑的怒气。
      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够高傲,过着旁人几生都求不到的生活,但是那一天少年蜷在草丛里,抬头用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问:“阿政……不开心?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嬴政得不到答案。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要问白起: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开心呢?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地止住了。他的高傲不允许他向一个废物提问。
      现在废物不见了,他也无法再问。
      嬴政在柔软的锦绣的丝帐里想了一夜,他蜷在那儿,绣了四爪金龙的绸缎裹着他,温暖舒适,令他做一夜一夜冰冷的梦。盘龙的柱子撑开高峻宏伟的宫殿,撑起叠叠的琉璃砖瓦,他一个人躺在那下面,其实小得那么可怜。

      “看,阿政。这是你新的奴隶……是不是很有意思?”
      红色的血池里沉睡着的东西有着坚硬冰冷的躯壳,尽管还有着人形,却连面容都如同被盔甲覆盖,紧闭着眼睛。
      不会生长,不会疼痛,为杀戮而生的武器。
      “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东西了。”
      “它叫白起。”
      嬴政猛地僵住了。
      “我叫白起。”血池里的少年有着苍白的肌肤,瞳仁黑而大,轻轻地眨着眼,“阿政。阿政。”
      那一幕一刹间出现在眼前。
      嬴政的嘴唇颤抖着,他说:“谢太后。”
      “你要小心,这怪物很是凶狠。”
      少年站在荒草间,握紧手里的小小木剑,流露出坚决的神情。
      “这可是哀家用人血喂出来的怪物。”
      少年只是微笑: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就算是我这样残缺的人,既然被上天允许出生,也一定会有什么意义。
      “也许会渴血而死吧……噗,没有了血,可是会失控的。”
      夕阳下他举起一朵干瘪的小花递向他,低声唤:阿政。阿政。
      铺天盖地的零碎画面拼接在一起,也无法与血池里这个怪物重叠。
      女人甜媚地笑着,姿容是永不会褪色的美丽。她抚摸着嬴政的脸,虚伪的温柔包裹了他。
      “你会成为天下的王。”芈月如同蛊惑一般在他耳边呢喃,“这就是你的最终兵器。”
      可怪物缩在血池里,看上去好像就要死了。嬴政勉强地笑,难过地看着他的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的少年。

      “阿政。”
      嬴政踏着月光靠近那座血池。
      “阿政,你来啦。”沙哑古怪的声音。
      嬴政站定在池边,呆呆看着怪物睁开眼睛,眼中一片幽蓝色的诡异光芒。
      “阿政你看,我已经变成大人啦。我终于能够保护你了。”
      “这一定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怪物的眼睛一明一灭地闪着光,他伸出手,古怪得如同爪子一样的指尖想要碰到嬴政。
      “滚啊!谁会需要你这种废物的保护!滚开!”嬴政像被刺伤的小兽一样咆哮着,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你这种废物能有什么用!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凭什么又轮到你来保护我!”
      怪物不说话,沉默里幽幽地注视着他。
      嬴政蓦地无言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他如此的无力,无力得甚至无法阻止他们将这个少年变成可怖的怪物。他宁愿……宁愿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个没用的白起。
      “阿政……”怪物低下头去,伏在池边,委屈得好像被丢弃在了路边,“你不要我了吗?”
      嬴政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他要走了。白起已经死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最为致命的一点——他还不够强,还有太多的做不到,甚至都无法保护……一个人。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这样的弱小,像废物一样的没用。
      “你不要我了吗?”
      怪物抬着头难过地看着他:“阿政。”
      “谁允许你那么喊我的?”一柄金色长剑蓦然坠落钉在血池的边缘,嬴政回头,露出狠厉的目光,“闭嘴。”
      他轻轻地退了退,缩了回去,安静地看着阿政离开,是他最熟悉的背影。

      后来白起踏出了深宫,被带入战场。
      千万人的嚎哭回响在他的耳边,意识模糊里他只是举起镰刀,劈下,再举起。刀剑砍在他身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坚硬的躯壳不会带来一丝痛觉。
      白起终于停下来,回头望去。
      广阔灿烂的天空,同晚霞相同相连的血红色大地,秋风悲凉掠过断旗。他的身旁躺着许多不会动的,好像睡着了的人们。
      他舔舐着嘴角的血迹,甘甜滋润,缓解着他心中的不安。他坐在山丘的枯树下,放下镰刀,看见夕阳将落,多么的熟悉。
      是和谁一起……看过相同的景色吗?他记不清了。
      怪物低下头去,他沾着血的手边,开着一朵小花。白色的小花,溅了一丝鲜红。他妄图用指尖擦去那丝红色,却将更多的鲜血染了上去。怪物停止动作,幽蓝的眼凝视那朵花儿,好像是悲伤的样子。
      然后他摘下它,一手拿起镰刀,一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护在手心,踏着白骨穿过这里。怪物看上去那么温柔,他独自走过血红的天地,将一朵小花带去给他的主人。
      “阿政。”白起站在营帐的入口,抬头看向华榻上年轻的男人。
      怪物走过去,单膝跪下,带着一点欢喜地将已经垂头的小花递上去:“阿政,小花。给你。”
      男人放下手中的地图,眸子抬了抬,漠然地甩开他的手。
      小花摔落在地上,花瓣也凋零。
      怪物呆呆地望着他,又呆呆地望向那朵小花,他眼睛里的光暗了一暗,又暗了暗,小心翼翼地把摔碎的花儿捧起来。
      “你在做什么?”嬴政蹙着眉,不耐烦地扔开地图,“备车,回宫。”
      白起只是看着那朵小花,小花软弱地躺在他的手心。
      “还差最后一步。”嬴□□身露出一个讥讽的笑,钳住怪物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杀了太后。”他的指尖触碰过冰冷的盔甲,“杀了她。你是我的剑。”
      天下已在握。
      嬴政大笑,夺回属于他的权力,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而这一切都离不开这个嗜血的怪物。但怪物捧着一朵碎掉的被染成红色的小花,看上去很难过。
      “你杀了多少人,如今居然怜悯起一朵花来。”
      “可笑至极啊,白起。”
      “是的,陛下。”他低声说。

      【肆】

      白起猛地睁开眼睛,刺目的阳光笼罩着他。窗外是个好天气,金色的温暖阳光落在他没有知觉的身体上。
      “终于醒了。”神医冷淡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动一下。有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白起慢慢地爬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晃了晃手臂,恭敬地回答:“没有。”
      “从今之后你不再会因为渴血而失控了。”扁鹊放下手中的药瓶,“不要再杀人了。”
      “……不行。”白起摇了摇头,“为阿政破开所有阻碍,那是我作为兵器存在的意义。”
      “对不起。”神医一声叹息。
      “谢谢。”怪物回应了他,转身走进阳光里。
      扁鹊与他道别,神情笼罩在屋内的阴影里。白起几日前找到他,希望扁鹊能够再次改造他的身体。神医还记得那一日血池里的孱弱少年,如今已经是杀人如麻的怪物,愧疚之下答应了他的请求。
      “在这之后,你也可以如同常人般生存。但……你的每一次运用武力,都会消耗你的生命。”扁鹊那时这么说,“这样也没关系吗?”
      “当然没有。”白起摇摇头,也许是在微笑。

      白起原本会因渴血而死的,徐福早就告诉过他了。但白起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阿政的身边失控,他差点因为渴血伤了阿政,他的爪牙几乎要刺入阿政的胸膛……阿政、阿政、阿政……疯癫里好像有人抱住了他,轻声说:“白起。对不起。”
      究竟是幻觉还是真相,谁也无从分辨。

      在他被变成为怪物的那一晚,他听见芈月和徐福的对话,才知道原来自己与阿政在出生之前就有了羁绊。
      如果他的父亲没有死去,继承王位的,应该是他白起。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根本不在乎王位,他在乎的是……原来他与阿政是兄弟,原来他们血脉相连。
      他几乎是在颤抖,被狂喜淹没。
      嬴政会成为天下唯一的君王,白起是只有他才可以挥动的剑。他将夷平所有的阻碍,杀尽一切敌人,为嬴政统一这片土地,再为他而死。
      白起许诺过会守护他,也一定会守护他,在这短暂残缺的生命里,竭尽一切去做到。那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白起看见天际的流云,被夕阳一染,像是烈火熊熊将要焚尽这天地。
      他手上的、身上的、刀上的血,都是那样的颜色。他躺在葳蕤的荒草间,静静地看着那夕阳陨落,如他将死。当年和他一起看过夕阳的人,应该就是阿政吧。从他破碎的记忆里拼凑出来的,那些平静的时光,那些灰绿的枯草、阴白的断墙,然后有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带着他看一片琉璃瓦上璀璨的夕阳——那些碎片在他心里就像是鲜血里开出的小小白花一样温柔。
      他最终没能完成阿政的愿望,他的生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一次地挥动镰刀,他将死了,如他所想的为秦王而死。白起作为兵器的使命到此结束,但他知道,一把剑的折断绝不会阻挡嬴政统一天下的步伐。
      那就够了。白起无悔。

      “阿政,小花给你。不要不开心。”
      梦里怪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朵小花递向他,用温柔的音节唤他的名字。
      “阿政。”
      嬴政蓦地惊醒,看着满桌奏折出神。为什么那东西会出现在他梦里?
      皇帝皱起好看的眉,指节敲了敲桌案,听见求见的声音。他揉了揉眉心,传人进来。
      “微臣叩见秦王。”那信使在地上战战巍巍跪了又拜。
      “平身。”龙椅上的君主垂眸,语调淡漠:“说。”
      “皇上,白将军……白将军……在齐国战死了。”
      九旒冕下的眸子合上了片刻,他静了静,睁眼时仍是无波无澜。
      “知道了。”那双黑色眸子里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他的嘴角冷冷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嘲人也像嘲己。
      叱退左右,嬴政蜷在偌大的宫殿里,用手悄悄地遮住眼。
      怪物不会战死,嬴政是知道的。自那夜之后白起的再没有因为渴血而发狂,永远都是温顺地呆在他身边。这其中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与他的死有关。
      但无论如何,他死了。
      白起死了。他的哥哥,他的少年,他征战天下的剑。
      他以为见到那个怪物的第一天白起就死了,但是也许没有,那身盔甲下的至始至终都只是那个白起。屋顶上陪他看过落日,夕阳里递给他一朵小花的白起。
      愚蠢、无用的废物。就连死亡都不属于自己。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但那又怎样呢?他有的是利刃,有的是铁骑,那一把剑的折断能改变什么?嬴政放声大笑,拖曳着九龙盘踞的华袍赤脚走在他的宫殿里,披着一头散乱的发。他扬袖,那些金银美玉璎珞琉璃一一摔碎,狼藉满地,烛台摇曳,光影在高旷鎏金的墙上疯狂地交错扭动,像一场凄厉的美梦。当年那个问题他终于得出答案,其实他早就得到了答案。但那又能改变什么?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始皇,他生来就是王者,万民只能臣服——他怎么还会需要一个怪物的陪伴啊?看那窗外,今夜有一轮残缺的好月,照着他的万里山河!
      他一人的千秋万代,他一人的万里山河!

      “白起永远只会忠于您。陛下。那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血浓于血。”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血浓于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