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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点绛唇 第五章 芳魂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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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日子,卫无逸过得浑浑噩噩。
又兴许,是某一段的记忆太过深刻,于是其他的都淡忘模糊了。
无人提醒他那时发生了什么,那是不能公开的禁忌。所以那些细节淡忘得很快,快得让他都怀疑自己那时是不是在长安城,风暴的中心。
卫无逸到底没有失忆,他还是记得那一个春天发生了什么,概括一下好像也就一句话。
三皇子卫无骄逼宫。
他的三哥到底还是等不及了。
那夜一队禁卫军冲进宫中,一线火光延伸开来,喊杀声被淹没在深宫中。
卫无逸那夜不在宫中,他同绛唇有了些口角,心中不快,在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中喝酒听曲。第二日卫无逸被人找到从被窝里拉出来时,轰轰烈烈的一夜已经过去,只剩了收尾。
他茫然地跟着那队铁甲的兵卒,步履虚浮地走出酒楼,望着头顶的太阳,想着自己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时,方知大祸临头。
三皇子败了。
那夜的事情他半点不知情,只知道一个结果,便被关入了天牢。
天牢里人满为患,这边一个尚书,那边一个侍郎。卫无逸贵为皇子,牢房倒还干燥宽敞。蛇叔在他脚边窜来窜去,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却不知自己这个末路皇子该想些什么。
卫无逸倒一直在开导自己,他想,当初压下筹码时,便早已想到有今日,这个牢房也不知待过了多少皇子,那些赫赫有名的权臣不也在此惶恐不安,也不过一个凡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家佛家都说一个众生平等,原来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竟夜夜好梦,心中的惊慌恐惧倒不明显。有时他也想想,母后如何,绛唇又如何。
他来来回回想,觉得二皇子不像这么爱滥杀无辜之人,两个弱质女流,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浪费些粮食衣帛,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是心里更加安定。
天牢中的人被一批批拉出去,有的杀有的放。总而言之还是杀的比较多。午门定然是天天无缺了。天牢里顿时冷清了不少。
卫无逸那时真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倒也不是没有遗憾,他挺遗憾事发突然,本应与绛唇好好温存一番再走。
也不知过了几日,他被人从天牢中带出来。本来以为是赴刑场,却被带去沐浴更衣,然后前往皇帝寝宫。
殿中下人都被屏退,只有三人。皇帝就躺在床榻上,已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季昭仪侍奉一旁。二皇子卫无奢也在。卫无逸知道自己的命能否保全就在今日,一入殿中便跪倒在父皇床前痛苦。
老皇帝问:“你哭什么?”
卫无逸答:“儿臣哭几日不见,父皇就老了。”
老皇帝道:“你到底是个有孝心的。”他抬抬手,由季昭仪搀扶着坐起身,转头看向卫无奢,咳了两声,道:“现在人都到了。无奢,无逸,你们都过来。”
两人都跪在皇帝的床榻前。听见老皇帝断断续续道:“二皇子卫无奢……德行俱佳,实朕所信……咳咳……应得天命而承之,继位大统……”
卫无逸心中一颤,抬头看向皇帝灰暗苍白的脸,明白这是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父皇,留给自己的一条生路。
说完这一段话,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眼神涣散开来,不知看向何方,叹息道:“过去的事,不要再追究了……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卫无逸眼睁睁看着他闭上了眼,再没有睁开过。
皇帝驾崩。
兄弟阋墙的戏码终于落幕。
卫无逸启程前往江南。黄河以南,岭南以北,那是个好地方,富庶而没有瘴气,远离京城而没有军权。有山有水,美女遍地。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季昭仪这样告诉他,“她是个有情有义的,罪责全替你担下了,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啊,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再也看不到那一曲惊世之舞,可惜长安的芍药花已经凋谢了。
那夜的皇宫混乱不堪,舞姬在镜前为自己细细地梳妆。层叠的脂粉盖住她本来的脸,细细地描眉,画额印,最后抿上绛红的口脂。镜子里那张脸,明艳又陌生。
插上金步摇,带上那串珍珠项链。卫兵冲进来时,她正穿着层层叠叠繁丽的舞衣,挑选着梳妆匣里的首饰。
她担下了卫无逸所有的罪责,纵然疑点重重,此事也被有意无意地揭过。卫无奢清楚自己弟弟的斤两,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卫无逸当了他的昭王,卫无奢坐上了他的皇位,而一个无情无义的舞姬被乱刀分尸。
当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只是卫无逸的面前老是晃过那个影子,红唇凤眼,鬓角里一朵芍药花。
伊人的脂粉首饰还留在府中,枕间似乎仍留有她的发香。海誓山盟犹在耳畔,红颜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卫无逸以为,那是他的父皇,对他到底还存着一份父子之情罢了。
季昭仪,应该称她为太妃,她说,她是自愿担起的,无人强迫。
卫无逸竟恍惚觉得自己是那个未亡人,他于她有愧,这愧今生难以还清。
若是同旁人说起,多半换来一句唏嘘,称她是个奇女子。但也会说,不过一个人尽可夫的舞姬,不必挂怀。
那年长安的牡丹开了,卫无逸乘着马车离开京城。
已经过了四年,没想到他的王府还留着。只有一个老头还留在此处看门,园中荒草丛生,满园的杜鹃花如今只是一堆堆衰败的枝叶。
卫无逸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着他往前走。
红色的芍药花在他脚边铺成路。在花海之中的女子,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一席层层叠叠繁丽的舞衣,妆容繁丽,凤眼红唇,依稀是当年的模样。冲他展颜一笑,满眼花海失了颜色。
故事本该是如此。在某个鲜花盛开的地方,公子遇上了佳人。本该是如此。
卫无逸看着花丛中的一场舞,不敢出声,也不敢眨眼。
如盛世的繁华,如锦绣的红尘,如漫天的落红,如九重天上的华章。
繁华尽后又谢,红尘滚滚无停,落花逐着流水而去,总有曲终人散之时。
再伟大的盛世也总要落幕,何况红颜已成白骨。
她冲着他笑一笑,那笑容飞快地褪色,如满园芍药的衰败。
卫无逸踉跄着后退几步,发现眼前还是那个衰败的庭园,自己跌坐在尘土中,茫然看着眼前。
“夫君,你怎么了?”是陪同他一同来的李玥,他的妻子。
绛唇。
他在心底默念一遍这名字。
不论负与不负,他毕竟还活在人世间,有了妻子。那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不深不浅的情愫,连 同着他前半生放浪形骸的生活,一并忘了罢。
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道:“不小心跌倒了而已,无妨。”他不经意地从光秃了花丛中移开 目光:“我们走吧,明日就要启程回去了。”
李玥有些遗憾道:“只是走得这么匆忙,还是没能好好看看长安城,也没去过白马寺,没见过跳胡旋舞的胡姬呢。”
卫无逸拍了拍妻子的手:“回去我画给你看,把我见过的,都画给你看。”
李玥绽开了笑颜,天真得像个孩子。
新婚的夫妇依偎着走远。
“你心愿已了,跟我走吧。”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一个带着面目狰狞的兽角面具的人说。
游魂无言地跟随着他的指引。人间景象从身旁飞快地穿行而过,一路来到鬼市的最深处。
在一片阴寒里,这里只有一个漆黑的洞穴,那是纯粹的黑,让人觉得那背后即是盘古开天地前的虚无。这样的黑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让人不敢靠近。
两人停在那洞穴几丈前,鬼面人道:“再问你一次,一入此地,即魂飞魄散,从此断了一切感知,消散于六界之中,你不悔么?”
游魂答道:“已魂飞魄散,又何谈悔字?只愿不再跟七情六欲牵牵绊绊。”
“好,你去吧。”
游魂向前走去,径直走入洞穴之中,悄无声息地穿行而过,再也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鬼面人掏出一本簿子,用朱笔在上面画了一笔,叹息道:“本来一饮孟婆汤,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再轮回一世,何必自寻死路?再不济,去忘川楼里买碗忘川水,快快活活做鬼不也潇洒。”
“生魂若是轮回了太久,便会觉得活着也不过一件索然无味之事,与其在六道轮回里往复,不如及早斩断了好。”一个清脆的女声道。
鬼面人回头,只见一个红衣少女,模样不过十五六岁,清秀的瓜子脸,秋水剪眸,唇若涂脂,一派灵动的神态。耳边挂着两个铃铛,一黑一白,随着她的步履叮当作响。
鬼面人稽首道:“原来是姑娘您,失敬失敬。”
少女扬扬下巴,道:“我来替主上办事,您可先离开了。”
鬼面人连忙道:“是,是!”一捏诀,身影顿时消失。
少女独自面对着洞穴,忽地伸出手去,停在洞穴几寸前,凝神屏息,不知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收回手,面色不变,捏了个诀,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