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衾枕寒》王宥熄

3、02

　　第二天醒来时已至正午，不知道是谁“哗”地一下拉开窗帘，我的床头靠窗，阳光大得刺眼，我尝试了几次，终于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因为宿醉而疼痛不已的脑袋。
　　“醒啦？”
　　来人逆光走来。
　　我抬头，一大张脸凑近我的眼前，吓了我一大跳。
　　“江铃，谢谢你啊。”我下床走向洗手间去洗漱。
　　“谢我什么？”
　　“谢谢你昨晚送我回来啊。”
　　身后的江铃仿佛顿了顿。
　　“别谢我。是宋先生送你回来的，你昨晚醉得不省人事，那么大个人，我又拖不动……”
　　“宋先生？”我的一大块牙膏掉在地上。
　　江铃看着我：“没错，就是宋先生，九江集团的大老板——宋天阴。”
　　我略微吃一惊：“我倒是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身份。”
　　“是，你整天埋头文案工作，哪里关注过这些个小道新闻。林嘉宝，你这回真是走了狗屎运，看得出来那个宋天阴对你很有意思，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江铃一边坐在沙发上嗑瓜子，一边对我谆谆教诲。
　　“把握什么？是博个王老五，还是嫁个金龟婿？像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要什么女人没有，会在乎我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若真是在意，也不过是因为猎奇，欣赏过便唾弃，不过如此。”
　　我一边淡定地洗着脸，一边和江铃侃着我的爱情观。
　　本来就是，这世界哪里去找什么童话，不过是故事书里烂俗的情节，就算真的动过情，也不过如梦幻泡影，毫不真实。

　　周末两天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美好的时光总是很快就消磨掉，转眼又是周一。
　　我很享受一个人的时光，因为我明白人生太漫长，真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
　　早上上班的时候，老潘见了我和江铃分外的热情，说月底给我们发奖金，临走的时候还偷偷给我和江铃一人塞了一盒英国的贵牌花茶。
　　我和江铃便就收下，也不做声，怕办公室的其他女同事红眼。
　　这世间妖魔鬼怪，最可怕的其实是人心。职场如战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已司空见惯，在这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我唯一会做的便是安分守己。
　　去茶水间接回热水，打开包装盒想要拿出一包茶包泡上，才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精美的小卡片。
　　“愿君欢喜。”
　　很简单的四个字，落款是“SONG”，想来这份好意并非来自老潘，而是那个跟我分明是两个世界的宋天阴。只不知道江铃的盒中是否一样别有乾坤，我又不好冒昧过问。
　　因着这份轻巧的礼物，我的心情沉重了一天，整日工作都有些心不在焉。千言万语皆好，偏偏这“欢喜”二字让我觉得羞愧难当。想来那夜酒醉，我哭得昏天黑地，全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收场，总归是我失了礼数。

　　“林嘉宝，老潘让你去下他办公室。”
　　我正因为文档上的数字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李军从老潘的办公室出来后过来敲了敲我的办公桌。
　　“好。”我保存好文档，这才拿着笔和笔记本进了老潘的办公室。
　　“是，是，明白，是……”
　　过去的时候老潘正站在窗边打电话，估计是领导，他的口气谦卑得不像话。待他收起电话，我这才轻轻敲了敲门。
　　老潘转过头来招呼我：“嘉宝，坐下说。”
　　老潘走过去关上门，然后才坐到办公桌前，我正襟危坐，不知道他所为何事。
　　“嘉宝，你知道，现今是关键时刻，全部员工脚趾都抓紧地忙项目……”老潘拐弯抹角，话中有话。
　　“老潘，有话你且直说。”
　　老潘做出为难的样子：“嘉宝，这里有份合约，需要你今晚与合约方签署。”
　　看着老潘朝我推过来的合约，我的唇角不由露出笑容：“老潘，我只是一个小文案策划，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业务销售员？”
　　“嘉宝，话不能这样说，公司有难，人人有责……”
　　“李军、赵运、美玉、江铃……个中人才，为何偏偏是我？”
　　“嘉宝，不瞒你说，合约方指名让你前去。”老潘不安地揉搓着两只手，他年纪不小，家有妻儿，指着这单生意做最后的挣扎。
　　我苦笑：“谁知这是不是卖身契。”
　　想了想，我拿着合约站起身。
　　“罢罢罢，我且去试试便是。”
　　老潘眼里满是感激之情：“嘉宝，谢谢你！这单生意若是成了，公司定有重赏！我稍后把地址发给你，晚些找司机送你过去。”
　　这么大动静？我略有些心惊，但奈何话以出口，也无法收回，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这次的时间比上次还赶，老潘虽没在明面上暗示我可以早些离开，但为了不让大家觉得我搞特殊待遇，我还是坚持上完班才上了老潘提前帮我叫好的车。
　　地点在春今路的如意酒楼，司机从大门进去后，还开了好一阵子才将我送到正门口，五星级酒楼果然名不虚传。
　　司机开门接我下车，我穿了一件背部镂空的小黑长裙，行动非常不便，下车的时候特别艰难，司机在旁边偷笑，我不由红了脸。
　　衣服是之前找江铃借的，她的个子比我高，按理说这裙子穿在她身上只到小腿肚，但是搁在我身上却已长及脚踝。脚下还是她的红色高跟鞋，我虽比她矮几公分，却是一双三十七的大脚，江铃穿三十六码的鞋，我穿着她这双金玉其外的高跟鞋着实难受。
　　犹记得小时候，跟班上一个女同学一起出去逛街吃饭，不知怎么聊到了脚大脚小的问题，她说，这女人的脚大了不好看，是该箍一箍的，所以从小到大，她母亲总是给她买小一码的鞋穿。
　　我低头沉默不语，她复又“安慰”道：“也是，差点忘记了，你是没有母亲的。你养父呢，他待你可好？”
　　“谢谢关心，他待我很好。”
　　“你可得多多提防，指不定他对你另有企图。现在这种事情新闻里报道得还少？养个童养媳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又不是谷崎润一郎的小说。”
　　我笑着搪塞到，后来便不再与那位同学来往。
　　因为出生不同、处境不同，所以我处处小心翼翼，极少有知己朋友，江铃算是我的福分，知道我是要去赴一场鸿门宴，叹了口气，只嘱咐我万事当心，然后二话不说，借了我她留在公司准备自己穿的衣服鞋子。
　　“林小姐，这边请。”侍应生好像认识我，我进门后几乎毫不费力，听凭他带着我上楼。
　　他推开二楼走廊尽头一个雅致的小包间。
　　“宋先生已经等候你多时。”
　　随着侍应生的话音落下，包间门打开，我才看到，其间只有宋天阴一人。
　　老潘骗我。
　　我下意识地想要走。
　　“怎么，连坐下来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宋天阴低沉的嗓音在空空荡荡的包间里回响。
　　我拎着裙摆站在门口来去不是，咬了咬牙，坐到了宋天阴的对面，故作淡定从容地将手里早被我捏得皱皱巴巴的合约推过去。
　　“宋先生，这份合约……”
　　“听老潘说你喜欢吃鱼，我特地让他们从煦江捞了鲜鱼上来，你尝尝。”
　　他只不理我手上的文件，顾自从玉瓶中倒了一杯酒推至我的面前。
　　“抱歉宋先生，我不能饮酒。”
　　他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且放心，我已命人换上了茶。”
　　我不觉失笑。
　　宋天阴也笑，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老实回答：“我在想，我们还能否好好谈工作。不，是你跟我。”
　　我早已不是初出茅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如果这样的境遇还不能使我明白宋天阴的用心，那我实在是愚蠢至极。
　　“伶牙俐齿，”宋天阴轻啜一口茶，缓缓道，“我很喜欢。”
　　我对他这样轻佻的举动有些不满：“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你能跟我。”
　　我揣着自己仅有的自尊直视着他：“宋先生，你已有未婚妻。”
　　“我不爱她。”他倒是诚实。
　　“但你也并不爱我。你对我好奇，不过是因为你从没有遇见过像我这样的女人，接触久了，新鲜感也就淡了。你便知道，这不是爱。”
　　“至少在我对你失去新鲜感之前，我希望你能跟我。”
　　我气急，将手里的合约重重摔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你的游戏我实在玩不起，恕不奉陪。”
　　我踩着江铃的红色高跟鞋，用力推开门，高傲地离去。

　　一走出如意楼我就后悔了，司机早就走了，我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找到之前进来时的铁门，出了铁门下山还不知道要走多远，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车。
　　我提起背部镂空的黑色长裙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疾步前进，带着人走茶凉的悲戚，一心想着，回去一定要找老潘秋后算账，至少要报销我的路费和劳苦费，至于合约，我实在是管不着。
　　正在我怨声载道的时候，一辆黑色大奔缓缓地驶到我的身边，宋天阴摇下车窗，微笑着看着我：“需不需要送你回家？”
　　“谢谢，我不需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愤愤地快步向前走，脚下一个趔趄，不小心拐了脚，疼得我龇牙咧嘴，一怒之下直接脱掉不合脚的高跟鞋，单手拎着，另一只手拎着裙摆，一瘸一拐地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别使性子，从这里到山下至少要走两个小时。”宋天阴柔声道，语气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上车。
　　见好就收，是我自幼深谙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