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十五河

1、第壹章

　　来了，坐吧。
　　最近已经不太忙了，我退圈的事只剩公告，公司面上再怎么留，手里不也得忙活两个新人以备万一。周姐前两天合同到期，跟我说：“东子，要不再留几年？”我没答应。她暗自里收的那个孩子我见过了，还不错，比咱俩有天分。大家那么多年朋友，别为我这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开心。
　　你别搁那摆脸色，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离了这没人捧着，日子过不下去还得回来”吗，是，我承认，这例子不少，但你也别老把我当个大老粗，道理我都懂。当初意气风发，身边24小时不缺人伺候，把自己当个大爷，以为退圈照样潇洒，说退就退了。没隔几年，大手大脚惯了，日子又不比从前光鲜，满心想着当初回来了。结果呢，粉丝跑了，绯闻对象结婚了，最要命的，公司不捧了。好不容易接个通告，还被一些小记者写得好像就靠扶贫过日子，最后还来句“昔日天王沦为龙套为哪般”，呵呵。
　　我没学贯口，你这人，别喝了。这话周姐刚开始跟我说了八百遍了，倒着都能背出来。我说，你们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像我这样力气大，手脚快的小伙子，哪个工地不抢着要，再说，我就算回老家，还有一亩半水田，耕耕种种，再和村花结婚，生个大胖小子，日子别提多美满。那时候，别说你开奥迪了，你开着法拉利，我都不从拖拉机上下来。别笑啊，我承认这话现在听假了点，但好歹是我人生前十六年的奋斗目标，给点面子。我又不是离了唱歌不能活，之前不有个老头说我“没个艺术家的心和高雅的音乐态度，靠着脸糊家弄口”害得我差点被公司解约吗？那时候周姐拉着我大半夜去他家门口堵他，给他赔罪，知道他爱喝酒，还给带了两瓶五粮液。结果呢，跟你说你都不信，那老头家最起码俩小模特，他也不怕精尽人亡。所以你也甭拿什么梦想来压我，就这么一俗人，就这么一娶老婆的梦，这辈子也实现不了了，我怕什么。
　　后悔？没有。是个有血性的爷们嘴里都不吐这俩字。当初刚进城，一开始还挺激动，想着也算是我们村难得几个来城市发展的“大人物”了，后来搬砖，扎钢筋，没事还得跟着漆匠学粉墙，也累得想这些。后来不碰见你了吗，直接飞黄腾达，唱歌，拍戏，这辈子都不敢想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做梦似的，根本也和这俩字不搭边。我乐得想它。
　　少喝点，弟妹回去嘴上骂你，心里还要埋汰我这二流子不上路。不过说起来，你小子也是牛，当初弟妹爱我爱得多深沉啊，千里迢迢从武汉到北京来看我的演唱会，结果听你弹了个钢琴就转粉了。会弹钢琴的男人很有魅力吗，手指长点了不起吗，我这也不短啊......你别笑，这事我就翻页不和你计较了，但你俩结婚请我做伴郎，婚礼上还把这梗剪进VCR，就有点不厚道了，当时来的客人脸都憋红了，我就知道是你小子算计的。今天估计也是我俩最后一次在一块喝酒了，饶你这回吧。
　　......真别喝了，给我...给我！
　　呵，合着这半天您老喝的都是白开啊，我还以为老白干呢，喝那么起劲。也好，咱俩都省了一顿埋汰。你和她，真挺合适的，圈子里那么乱，就别去再把水搅混了，好好过日子。打小我就没听过“爱情”这词，都是你们这些思想家，艺术家搞出来祸坏人心的。有什么爱不爱，喜欢不喜欢的，我就觉着相亲最靠谱，合了眼缘，家底清白，人品可靠就能成了。大家一切都朝着过日子去，还怕过不出？再说弟妹那么好，你上哪再找一个，别亏待人家。
　　这就遗言啦，那等我真两腿一蹬，一个屁都不跟你放，行了吧。去哪？再说吧，等演唱会办完。总之往老美那跑，人不老说美国技术先进吗，他那病罐子，不杵那杵哪？这倒还是我第一次出国，白瞎给他了。翻译？不用啦，我自己最近也自学了点英语，再不济也有软件，本就处理私事，身边带个人，多不方便。再说，找得着找不着还两说，到时候人家走还是不走，总不能老跟我四处流浪啊，就没这必要再结个梁子。
　　嗨，我也不能再喝了。这酒喝多了还上头，我咋这么想哭呢，奇怪。
　　我知道，两男的在一块，不好，伤风败俗。可我就是稀罕他呀，我有什么办法？最开始，他不知道有我这么个邻居，我也懒得猜他的背景，只是觉得他弹得琴很好听。所以我每天都会躲在他家篱笆墙底下听琴，我也不懂什么专业，那时候就猜他一定是全国弹得最好的人。全国这词在当时我们那人的心里，就是最大的单位了，只有那些干部广播的时候才能用上，结果傻兮兮的，还真蒙对了。他那时候在练《小螺号》，离以后挑战那些名曲还有很远的路，而我却很兴奋，因为那是我会的唯一一首歌，但他只弹不唱，就觉得有点遗憾。终于我鼓起勇气，在他练习第三遍的时候跟上他的节奏，后来再也不曾拉下他的拍子过。
　　你知道吗，连我自己都被闲言碎语弄得相信我是一野种这事不赖旁人，就赖我这天生的贱命。他跟我说：“你不是。”也该的我，当年好骗，被人家这三言两语就打动了。帮他家弄杂物，干重活，比忙活自己都起劲。
　　他那时候说教我唱歌吧，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乡下孩子，学什么唱歌，学了又有什么用？但他喜欢，我也就勤勤恳恳地学。那一次我对他唱了一首《我只在乎你》，本想着他听不懂，结果他很冷静地看着我，当天晚上就走了。
　　那时候，我看着一群人搬空了那栋山里最好的别墅，搬走了他的钢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当时就觉得吧，挺可笑的。我也真正笑了，微笑，轻笑，开怀大笑，撕心裂肺地笑啊，笑得眼泪都止不住，那群二愣子还以为我神经病，其中一个直接把我扔到墙边，还狠狠打了我一拳。有什么用呢，我还是笑啊，鼻血流得到处都是，看着他们这么忙活，就说了句“何必呢。”那人又要打我，不过被其他人拦住了。
　　你说，何必呢，就躲一个变态，这么大张旗鼓。好歹老子也鞍前马后做了那么久他小弟，不给钱就算了，面子都不给。我一直以为，一个人都不计较你的身世，总该是真心对你，但其实那些怜悯比唾弃还要让你卑贱。后来我也去帮着搬东西，毕竟帮了他那么久，也不差这一回。那群搬家公司的一开始还以为我是去顺手牵羊的，暗中盯了我好久，最后一打二闹反成了朋友，我就是跟着他们进的城，再后来，就遇见你了。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说也没意思。
　　啧，蠢吧。是啊，现在想想人家什么身份，何必理你，又哪里是你可以肖想的。所以你也别老惦记当年那事了，就算没有你，我也会这么做。人总不能为了什么劳什子的念想，活活饿死。所有一切存在的文明，初衷都是为了存活。别那么惊讶，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林绍说的，也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连说话都得文绉绉的。
　　你也别问，这个答案，我早就给了林绍了。对，就是我对他唱歌的那次，当时他很严肃地问了这个问题：“你确定那是爱吗？”那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也不会什么花言巧语，不过确实不愿意骗他，所以当然也很认真地回答：“不确定。”额，如果你收敛一下你的幸灾乐祸，我真的不会打你。这不是什么情商问题，难道像你说的，来句：“我非常确定，就是你了。”他就真的不会走？你错了。那天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离开我的世界，又何必昧着良心呢。
　　今天话有点多了，你就当我撒酒疯吧。关于林绍，都别去打探了，大家多忙啊，还得为这事分心。和他，也就剩下善后了，不值得再费神，我都不急了，你们也别上火。我想着吧，这样也好，剩下那么长的时间，我边旅游边找人，从小就是山里的，进城了也没怎么玩，到处转转，多见见世面。到临了了，自己一把老骨头，找个当地大爷问路，一抬眼这么一瞧，竟然就是对方，再好不过。
　　这些年来，我认得兄弟就你，什么感谢我俩之间也都不受用了。这张票你拿着，助演就算了，最后一次，自己来吧。弟妹的？她早就问周姐要了，没告诉你啊？走慢点，就要了一张，人没得跑，哈哈。
　　慢走不送，兄弟。

作者有话说

　　番外一
16年12月31日，A市工人体育馆，林东“下一秒”演唱会在晚8点如期举行。那天我去了，很多人都去了，因为喜欢，因为不舍。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女孩，简单的白衬衣，牛仔裤，我们心照不宣地撞衫了，但并不尴尬。那是林东出现在生命中时，我们的样子。
他很准时，出乎意料，开场曲竟然是《小螺号》。总爱这样恶搞，像是长不大的孩子。但大家都选择又一次地包容他的任性和他自我解嘲的那句“童心未泯”。那天晚上，两个小时，全是他自己唱完的，那种不同以往的固执和燃尽生命的演出让一些人大呼值回票价，却又悄悄预示着喜欢他多年的人们心中难以释怀的不安。果然，他退圈了。在那个人站在舞台中央鞠躬的时候，人们都慌乱地起身，有准备，但也不代表欣然接受。他说，就唱最后一首歌，唱完，就都散了。回应的，除了伴奏，就是沉默。他自己唱着那首《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我们也自己流着泪。他把话筒朝向了我们，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无人应声。
突然，我身边那位姑娘站起身来，朝舞台几乎嘶吼般地大喊“你知道我在等你吗？”那一刻，这个妆花了的姑娘成了全场瞩目的对象，林东笑了，他们俩就这样对唱，就像我们每个人喜欢他的当初，听着CD，将自己与他的声音重合的那样。很多人哽咽地应和，伴着哭声和青春的歌越来越响亮。那位姑娘却是在最人声鼎沸的时候黯然离场，就像她来时只带一阵清风，去时不多携一丝俗尘。
那一首歌的时刻，我们都是林东。
番外二
最近微博都在刷一张抓拍的图片，风头俨然盖过了正主时装周。那是43岁的林东，消失了十年的林东。照片的拍摄者是国内某女星的专业团队，他也只是时尚街拍里的一道风景。比起退圈时，他已经消瘦不少，穿着一身米色风衣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悠闲地喂着鸽子。网上热议的，不过也就是他退隐多年的昙花一现和对他这些年经历的刨根问底，但依然有一群人默默转发了林东好友凉泽的微博“好久不见。”
作为他的经纪人来说，林东从来都是一个让人省心的艺人。他不接商业代言，不开通社交账号，很少参加综艺活动，仅有的一点曝光率都是硬靠影视和音乐作品撑起来的。没办法，他是公司的合伙人，当初签的合约也是由着性子来的，我的任务，只是做好公关和谈妥片酬。年轻的时候也曾豪情万丈地想，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叱咤圈内的金牌经纪人，培养最好的艺人，所以对这清闲平淡的日子，也有些抱怨，抱怨这是在虚度光阴。毕竟和手腕强硬的同行相比，我的经验太少。
终于事情有了转机，林东要退圈。毕竟是相处了那么久的朋友，我也不是不懂感情的人，但在当时有单飞的情况下，一切都被我刻意忽视了。公司也默许我带新人，大家都不是年轻人了，商场还是利益为重。后来，我明面上得去劝他，也有点私心，他留下来对我还是有好处的，他不留，我也不多惋惜，只把应该说的话摆清楚。他到底还是没有留下，只是在我走后发了一条短信“工作顺利。”呵，知道也好。
最近几年，我忙的脚不沾地，真正去接手所有属于经纪人的工作后，才知道当初看似玩世不恭的人分走了多少辛苦。但脚步不能停，那些饭局和潜规则得去接触，艺人的资源得去谈拢，商业代言得去奔波，社交账号得去打理......只有在纸醉金迷过后独自的夜晚，帮艺人处理形象公关时，我才偶尔会想起他。
想起那段他坐在小马扎上背台词，我躺在椅子上小憩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