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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满座衣冠,故人安在君心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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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紫荆四十岁那年,出道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终于开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演唱会。一首首老歌新歌唱下来,压轴的曲目却是别人的歌—— 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全场沸腾,座下万千粉丝,人人都以为是唱给自己的。然而只有她和他知道,那是只唱给他一个人的歌。不是《她来听我的演唱会》,而是《他来听我的演唱会》。一 关于袁紫荆这个人。 00后对她的印象大概是源自动漫。四十岁那年,袁紫荆为一部正当红的国产动漫献声配音,配的正是人气最高的角色。四十岁的人还能拥有那样甜美萝莉的声线,让00后们惊呼卡哇伊。 90后对她的印象大概是来自电影。三十岁那年,袁紫荆演了一部都市情感电影,将都市男女情爱里那些星光与琐碎演绎得淋漓尽致。票房口碑双丰收的同时,也让90后记住了袁紫荆这个名字。而80后对她的印象,则是一首歌。一九九六年,香港乐坛当红不让的,正是袁紫荆的一首《半个我和半个我》。二十多年过去了,恐怕还有不少人记得这首歌朗朗上口的旋律和怪而有趣的歌词—— 半个我和半个我,半个没有影子的我,如何捕获另外半个我,另半个作为影子的我,是否也在等着被捕获…… 一九九六年的香港歌坛,人人都说袁紫荆的运气好。
她的运气有多好呢?一九九五年年底,袁紫荆从歌唱比赛出道,初赛曲目是一首已经退出歌坛的前大姐大阮蔷薇的《光怪陆离》。阮蔷薇的歌出了名的难唱,可是她却唱得那样好,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于是被冠上“小阮蔷薇”的外号。歌唱比赛的结果,袁紫荆只拿了第三名,但这并不妨碍她立刻被大唱片公司签下。隔年她就发了第一张个人唱片,主打歌即是后来那首风靡一时的《半个我和半个我》,销量数十万张,雄霸了整整一个月的周刊排行榜。并且,公司正打算为她举办首场个人演唱会。不过十八岁的年纪,青春得意马蹄急。但一九九六年的冬天,当袁紫荆遇到周星繁时,她却在逃亡。遇见周星繁时,她正“逃亡”进大学里。这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九六年的最后一天,一个晴朗的冬日。像诗人的诗里说的那样,太阳强烈,水波温柔。袁紫荆晃进校园里,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年轻学生,一个个素面朝天,却蓬勃得像是初春蠢蠢欲动的花草的种子。袁紫荆逛得饶有兴致,直到有人在背后喊她:“同学,同学。” 好半天袁紫荆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于是她扭过头去,把鸭舌帽的帽檐压低,问:“叫我?” 对方兴高采烈地上前一步,把一张传单塞到她的手里:“是啊,我们电影协会两点钟要在小礼堂里放映一部电影,欢迎你来参加。” 那人走后,袁紫荆低头看手里的传单,刹那间被海报吓了一跳。海报上远处是红墙黄瓦的宫殿,近处是一个被无限放大的孩子,戴着奇怪的帽子,大头秃眉,活像一个怪婴。袁紫荆小声念出海报上的片名:“末代皇帝。” 听这个名字就让人感觉意兴阑珊,但是也罢,反正她也无处去,看场免费电影也是好的。她问过了别人小礼堂的方向,一抹额头上的汗,朝着小礼堂走去。直到很多年前,当被媒体问起最喜欢的电影,袁紫荆还是会回答《末代皇帝》。她永远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为放映电影,那间小礼堂里的红丝绒的窗帘尽数被拉上。但为着透气没有关严窗子,热带十二月末的风,带着春意即将复苏的小小温柔,全程试图突破窗帘涌入。屋子里很暗,只看得见银幕的光。银幕上,那个末代的小皇帝正在演绎一个庞大帝国垮塌的背影。看到阿妈被送走,小皇帝跟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的时候,袁紫荆哭了。看到皇后被送走,已经成年的皇帝追出去,却只看到大门被关闭的时候,袁紫荆也哭了。她和这个遥远的末代皇帝身份悬殊、际遇不同,却感受到了同样的生命之哀。突然,一张带着花香的纸巾递了过来。袁紫荆抬起头,看到一张眉眼弯弯、嘴角上翘且温柔英俊的年轻面孔。袁紫荆道了一声谢,接过纸巾擦眼泪。年轻人顺势坐到她旁边的空位上,小声地问她:“你为什么哭了?” 袁紫荆指了指屏幕:“为他。他好可怜,他想追的每一个人都追不上,想开的每一扇门都打不开。” 听了她的话,年轻人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若有所思半晌后冲袁紫荆伸出手:“你好,我叫周星繁。” 袁紫荆惊慌失措地伸出手:“你好,我叫……嗯,我叫阿紫。” 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的女配角阿紫,她没有善恶观、不懂是非,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她活得纵情肆意,袁紫荆好羡慕她。显然,眼前这个男孩没有认出她来。又或者,他根本就不认识她。见他只是微微一笑,袁紫荆悬着的一颗心悠悠落了地。电影放完了,窗帘被拉开,人从胶片的世界里走出来。再临人间,外面光明无限,阳光辉煌灿烂,周星繁邀请袁紫荆:“外面天气晴好,一起散个步如何?” 他们在金色阳光与青青草地之间闲逛。刚认识的人,共同话题只有一部刚刚一起看过的电影。周星繁讲起这部电影背后的故事来:“你知道吗?在真正的历史上,溥仪皇帝曾经有过一次出逃。有一天,他实在厌倦了紫禁城里的生活,于是求助于自己的英国老师庄士敦。庄士敦答应他,要帮他逃离紫禁城,去英国读书。溥仪皇帝为此准备了很久,但这个计划到底还是被他的父亲知道了,所以他最后还是没能出逃成功。但在那个时候,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此刻想要逃离的,是他以后永远也回不去的。” 几年后,一个叫冯玉祥的军阀打进了北京城,把溥仪皇帝赶出了紫禁城。从那以后,紫禁城变成了属于人民的故宫博物院,再也不是过去的皇家宫苑。袁紫荆听得有些失神,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那句“此刻想要逃离的,是以后永远也回不去的”。那时的她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也是命运给她的谶语。二周星繁不是香港人。他是美籍华人,在美国攻读电影导演专业,这次来香港是为着探亲。命运让他误打误撞地今天去大学一游,让他误打误撞地去了小礼堂看那部已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然后,又让他误打误撞地认识了袁紫荆。一九九六年的袁紫荆知道周星繁是周星繁,而周星繁却不知道袁紫荆是袁紫荆。他唤她阿紫:“阿紫,听说维港每年的今日都会有跨年烟花秀,我还从未见识过。你是香港人,带我去见一下世面如何?” 袁紫荆于是说好。今天是一九九六年的最后一天,再过几个小时就将跨入一九九七年。他们来到维多利亚港时,维港边已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欣赏着维港的黄昏,等待着走向新年的那一刻,周星繁兴致勃勃地向袁紫荆讲述自己的生活:“我读大学是在纽约,纽约的时代广场是跨年倒计时的好地方。每年我都会和朋友们一起去时代广场,和千千万万人一起,等待着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阿紫,你有没有看过《阿甘正传》?里面有一幕剧情,就是阿甘和丹中尉一起在酒吧里跨年。电视里在直播时代广场跨年倒计时,新年的钟声敲响,酒吧里的人们吹哨子、喷彩带,互相祝贺新年快乐,齐声高唱《友谊地久天长》……”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袁紫荆:“阿紫,你是不是不开心?” 夜风寒冷,袁紫荆紧了紧衣领:“我应该开心吗?” 周星繁说:“要进入新的一年了,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就像《阿甘正传》里说的那样,新年意味着新的开始,每个人都有新的机会。”
袁紫荆淡淡一笑,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她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紫荆!紫荆!” 她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正奋力挤过人群向她走来。袁紫荆对周星繁小声地说了一声“抱歉”,然后举起手挥了挥,示意那个人在原地等自己,便朝他走了过去。等她再挤回来的时候,原地已经不见了周星繁。袁紫荆不禁有些失落。她垂下头,心想:自己或许应该回家了,回去洗一个热水澡,就当今天的“逃亡”没有发生过。睁开眼睛,明天就是新的一年——新的却日子照旧的、无趣的,傀儡一样的又一年。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一阵音乐声,清脆的电音,《友谊地久天长》那熟悉的旋律……她抬起头,就看到一双弯弯的笑眼。周星繁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托着一个打开的水晶八音盒,音乐正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一曲放毕,周星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你这个人好奇怪,无论如何都不高兴,仿佛很难取悦。今天是跨年夜,我送你这个八音盒当新年礼物,希望可以让你的嘴角勾一勾。” 袁紫荆接过那个八音盒,嘴角真的就勾了起来。她对周星繁说:“谢谢你,我很开心。” 见她有了笑容,周星繁继续滔滔不绝。奇异的是,过了这么老半天,他竟然还能接上之前的话题:“很奇怪,美国人新年的时候非常爱唱这首《友谊地久天长》,但这还不是这首歌被运用得最奇怪的场合。电影《魂断蓝桥》的片尾曲也是《友谊地久天长》。片尾处男主角多年后再次回到蓝桥,想到和女主角的初遇,黯然神伤地离开时,响起的背景音乐也是《友谊地久天长》……” 袁紫荆歪头看着周星繁,星光下,这个英俊的男孩有着一张表情生动的脸,让袁紫荆觉得温暖又惊奇。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他有满腔的热情和满心的热爱,活得纵情,不设防也不矫作,永远在做自己……简直让她妒忌。在周星繁那些关于电影的喋喋不休里,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这个世界正式进入一九九七。在人潮汹涌和人声鼎沸里,周星繁和袁紫荆大声地对彼此说:“新年快乐!” 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袁紫荆洗过澡后钻进被子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她干脆爬起来,从包里掏出那个八音盒,打开放在桌子上,《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声顿时回荡在卧室里,清脆的、动人的,细碎如沙子的音乐。袁紫荆把手臂叠放在桌子上,下巴搁在手臂上,静静地听这首熟悉的歌。水晶八音盒的盖子上有一个着芭蕾舞裙的小人,随着音乐声在缓慢地旋转着。袁紫荆嘴角带笑地看着小人,转着转着,小人突然变成了一张眉眼弯弯的英俊的笑脸。周星繁,周星繁,袁紫荆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对明天充满了期待。分别时,周星繁和她约好,明天一起庆祝新年的第一天。为了方便联络,他还把暂住的亲戚家的电话号码抄给了她。袁紫荆伸手到包里,去摸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但他们到底没有一起庆祝。第二天,袁紫荆在英格丽唱片公司的录音棚外给周星繁打电话:“喂,周星繁你好,我是阿紫,很抱歉我今天有工作,不能陪你同游香港了。昨天晚上我发现你的钱包遗落在了我的包里,麻烦你来英格丽唱片公司取一下钱包。” 然后她就走进了录音棚。一个小时后,她从录音棚出来,助理忙迎上来:“袁小姐,刚刚有人找你。我让他在接待室等,他说不需要,他在大厦外等你。”袁紫荆道了一声谢,拿起放在一旁的钱包。走出英格丽唱片公司所在大厦的大门,袁紫荆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周星繁。他穿着浅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球鞋,背着双肩包,正百无聊赖地在台阶上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一九九七年第一天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是那样新鲜耀眼,光明漂亮。袁紫荆站在原地,叫他的名字:“周星繁。” 周星繁扭头望过来,然后绽放一个大大的笑脸,朝着她跑过来:“没想到你竟然是歌星。” 袁紫荆点了点头:“昨天没有告诉你,很抱歉。这是你的钱包。” 周星繁接过钱包,微微有些不知所措。就算他神经再大条,也能感觉到这个女孩的态度比起昨天来迥然不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她,好像带有一层防护罩,隔着这层防护罩与他说话的她,礼貌、疏离又冷淡……他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只好讪讪地说:“那我先走了。” 袁紫荆嗯了一声:“再见。” 周星繁走出好几步,回过头来又是一张灿烂的笑脸:“我明天就要回美国了,如果再有机会来中国,一定去听你的演唱会。” 袁紫荆的鼻子一酸,轻声说:“好啊,欢迎你来听我的演唱会。” 那个时候的她不知道,一直要到二十二年后,这场演唱会才得以兑现。四周星繁曾经说过,新的一年意味着新的开始,每一个人都有新的机会。但并不意味着每一个新的开始都是明媚的。就在一夜之间,香港股市骤然迎来风暴。恒生指数连续三天大幅下跌,股市财富瞬间蒸发近三分之一,十大富豪一夜之间损失达两千亿美元——这其中,就包括英格丽唱片公司的大股东。
英格丽一夜之间裁员百名。经纪人满脸歉意地对袁紫荆说:“对不起,紫荆,你的新唱片和演唱会只好暂时搁浅……” 片刻后,他又不无遗憾地说:“假如去年你不那么固执,演唱会现在都已经开完了。” 是啊,假如去年不是那么固执,到现在,她至少已经开了演唱会,也至少还有周星繁这个朋友在。可是她的固执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不想做别人的替身罢了。原以为英格丽唱片签自己是看中了自己的才华,然而她却发现,对方不过是想要一个替身罢了。仅仅是因为她的歌声像英格丽已经退隐的前一姐阮蔷薇,英格丽想要的不是袁紫荆,而是一个“小阮蔷薇”。他们按照阮蔷薇的路线去打造袁紫荆,甚至连袁紫荆的第一场演唱会,从曲目选择到演出服设计,统统带着阮蔷薇的影子。可是她偏偏不想当谁的影子,所以才有了她的那次出逃。跨年夜的那晚,她在维多利亚港偶遇经纪人。经纪人告诉她,公司妥协了,同意重新制订演唱会计划。可是她依然觉得不开心。她知道,公司妥协的对象也并不是她袁紫荆,而是一个阮蔷薇的影子。直到周星繁送了她那个八音盒。但她的快乐也未能维持太久,那天晚上,当她伸手去包里摸那张写着周星繁的电话号码的纸片时,却摸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是周星繁的钱包——不知道他的钱包什么时候掉进了她的包里。她怀着好奇心打开钱包,然后就看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阮蔷薇的照片,签着阮蔷薇飞扬的大名,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原来他也喜欢阮蔷薇。阮蔷薇,阮蔷薇,这个阴魂不散的阮蔷薇。她受够了这个无处不在的阴影。十八岁的袁紫荆还太年轻,不太懂什么叫妥协,更不懂什么叫难得糊涂。既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就干脆不要那八九分人生,即使生命将因此变得狭窄浅薄。五 合约还在身,歌却无法继续唱下去,公司于是安排袁紫荆去内地拍戏。那是一部古装戏,取景地在北京郊外的影视城。九十年代末,新开发的影视城,靠近塞上。北方秋冬风大,裹挟着从塞上吹来的黄沙,吹得人的皮肤皲裂。风大还在其次,冷却着实让人辗转反侧。袁紫荆从小生活在热带,十摄氏度的气温已经让她叫冷,更何况是冬天的北京,简直是滴水成冰。又冷又思乡,不拍戏的时候,袁紫荆也不和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静静地发呆想事情。她想香港,想英格丽的录音棚。那时的她总不开心,因为不能做自己。直到现在,浸在北方的冷风里,她才知道,比之现在,那时的少女心思显得多么矫情和幼稚。她蓦地想起周星繁,想起那一年在大学的草地上,她和周星繁在和风与暖阳之间散步聊天。周星繁说“那时候,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此刻想要逃离的,是他以后永远也回不去的”。那时的她又怎么想得到呢?这句话原来也是她的命运,早就已经埋伏好,只等在未来,在她猝不及防时,响亮地扇她一个耳光。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袁紫荆,准备开机。” 她站起身来,一扭头,就看见了那张虽然缘悭一面,却在记忆里无比清晰的脸。两年不见,周星繁依旧英俊。在北方的风沙天里,他明媚如昨:“阿紫,好久不见。” 周星繁也可以算是这部戏的剧组工作人员。他没有十分固定的职务,只因为有认识的人在这个剧组工作,他便跑过来凑热闹,帮帮忙,也积攒些经验。袁紫荆问他:“你怎么回国了?”他不是美籍华人吗?为什么不在美国,反而跑到中国来?说到这里,周星繁又开始滔滔不绝:“为了电影呀。这两年我看了好多中国电影,觉得很有趣,想了解一下这片拍出这些电影的土地,这里也是我的祖国嘛。我去了好些地方,听京戏,又去高密看高粱地……” 说起他喜欢的电影,他又开始眉飞色舞,依稀还是当年在维多利亚港的星光下神采飞扬的模样。天地都像衣服渐渐旧了,却还有一个周星繁始终如昨。袁紫荆把那根叫阮蔷薇的刺抛到脑后,只觉得好高兴。六周星繁回来的时间也不长,但总归比袁紫荆要早一点。于是,他开始以“老前辈”的身份自居,教袁紫荆如何与北方这干燥的大冬天握手言和。他带袁紫荆去吃火锅,古老的老北京铜锅涮羊肉,清水里放从坝上来的干口蘑、大葱和老姜,水煮开后下羊肉,蘸芝麻酱、腐乳汁和韭菜花……一顿涮羊肉吃下来,浑身发热,最是驱寒。袁紫荆在香港时从不吃羊肉,是头次开荤。腾腾热气后她仰起头来冲着周星繁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好吃,好暖和。” 但拍戏到底还是苦的。这是一部古装武侠剧,袁紫荆演侠女,要骑马、要吊威亚。威压即是钢丝,一个大活人被钢丝吊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且要装得一脸轻松,把手里的剑舞得眼花缭乱。每次吊完威压,袁紫荆都会吐。周星繁就蹲在一旁,一只手拿矿泉水,一只手拿纸巾,等着她吐完。有一次被吊了半小时威压后,袁紫荆又吐了。吐完以后,她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我不明白,为什么人生总是不如意?过去我唱歌,总是唱不到自己喜欢的歌。现在我不喜欢拍戏,却偏偏要为拍戏吃尽苦头。” 什么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倘若人生里的如意只有十之八九,这个人该有多幸运啊。周星繁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帮她摩挲后背。袁紫荆也不会骑马,可剧组分配给她的却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因为她的角色要求就是这样,要喝得了烈酒、骑得了烈马,当一名快意恩仇的女侠。于是,到底还是出了事。在拍摄一场骑马戏时,马突然受惊,把她甩下来,并在踉跄着后退时,踩上了她的小腿。她的小腿骨折,至少要在床上躺一百天。还好她的戏份差不多都已经拍完,导演于是安慰她,不要考虑别的事情,安心修养便是。导演走后,周星繁来看她。他拎着一个保温桶,一进病房就带来一股浓郁的香气,闻得袁紫荆不断抽动鼻翼。周星繁打开保温桶,里面是满满一桶香喷喷的骨头汤。他把汤盛出来,袁紫荆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差点被烫了舌头:“好香!” 周星繁眉开眼笑地说:“好喝吧,我的女朋友是广东人,虽然没有别的厨艺,但煲汤是一绝。” 袁紫荆的脑海中蓦地又响起那句话—— 那时她想逃离的,恰恰是她以后再也回不去的。人生不如意事,何止十之八九啊。七袁紫荆出院那天,正赶上剧组杀青。萍水相逢一场也算是天大的缘分,剧组的人特意来接袁紫荆去参加杀青宴。杀青宴上,同仁们挨个表演才艺。轮到袁紫荆时,有人起哄:“听说紫荆在香港是个歌星,给我们唱一首你的歌吧。” 袁紫荆推辞:“好久不唱了,歌词都不记得了。我唱一首大家都熟悉的老歌吧,《友谊地久天长》。” 她清了清嗓子,唱:“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剧组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俱是异乡人,都知漂泊意,渐渐有人相和。唱到最后,独唱变成了集体合唱。外面雪花正飘落,如梦似幻,匆匆又是一年过去。萍聚萍散,杀青宴后,那一夜同唱《友谊地久天长》的人,好多从那以后袁紫荆再也未见。日子一天天过去,自那次股灾后,故乡也一天天没落下去。袁紫荆渐渐淡了少年时的念头,她不再那么想香港,也不再那么想唱歌了。至于演唱会,更是仿佛久远得如同公元前的梦。她开始不那么抵触演戏,渐渐也从钻研演戏里得到一些乐趣。那部古装戏最后未能大火,却也给她带来不少的机遇。一个又一个剧本递到她手里,有大制作的配角,也有小制作的主角。袁紫荆接戏不挑制作大小,她只避讳周星繁。有周星繁的剧组永远是她的禁区。直到几年后,周星繁又回了美国,袁紫荆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她也感觉到无限的怅惘。香港歌手袁紫荆,就这样以演员的身份,在内地一年一年地挨了下来。袁紫荆的未婚夫叫路林茂,也算得上是圈内人——是一家影视投资公司的老板。有一年,袁紫荆接了一部新片。开机发布酒会,路林茂是投资方的代表人,端着香槟朝着袁紫荆径直走过来:“袁小姐,你好,第二次合作,请多指教。” 袁紫荆不记得他,他却记得袁紫荆。二十年前,北京郊外,那部古装剧的杀青宴上他也在。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也是合唱那首《友谊地久天长》中的一员。交往一段日子后,路林茂说袁紫荆:“你这个人好奇怪,无论如何都不高兴,仿佛很难取悦。” 袁紫荆有一瞬间的恍惚,记得好多年前曾经也有人这么说她。是多久以前来着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好久好久以前…… 决定结婚前,袁紫荆问路林茂:“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的情史?” 路林茂微微一笑:“有什么好过问的?不是你往后退了一步,就是他没肯再往前一步。年少时的故事大致都是那种套路,一样的骄矜,一样的愚蠢。” 袁紫荆问:“那你就不怕我的心里有别人吗?” 路林茂合上手里的报纸:“我曾经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说,人们爱上的人和与之结婚的人往往不是同一个人。而我呢?我即将与之结婚的人,恰恰也是我爱的人。我只知道,我很幸运。” 路林茂是至为通透的一个人,袁紫荆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觉得十分感动。命运到底没有薄待我,或许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我灿烂青春烧完后,余烬里的一颗宝石。袁紫荆靠在路林茂的肩上沉沉地睡去。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八岁那年的大学小礼堂,梦里少年的皇帝奔跑着追逐他的阿妈,却始终追不上。年轻的皇帝对着皇后离去的背影呢喃着“open the door”,那扇门却始终紧闭……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总有些人你追逐不上,总有些门你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那么,就随它去吧,随它去。九 四十岁,结婚之前,袁紫荆终于开了她的演唱会。一场迟来二十二年的,她的首场演唱会。十八岁时唱的歌,三十岁时唱的歌,攒来攒去,竟然也有几十首之多。袁紫荆精心挑选了二十几首,作为演唱会的曲目。这是她的演唱会,完完全全属于她的演唱会。从创意到执行,她每一项都严格把关,选什么歌,置什么衣,做什么舞台,要什么效果…… 正式开演那天,台下座无虚席。有她的歌迷,也有她的影迷…… 无论是为着什么来到的这里,都是爱她的人。袁紫荆站在台上,心里只觉得感动。蓦地想到那一年,她十八岁,有人对她说过—— 有机会去听你的演唱会啊。二十二年匆匆而过,如今她真的开了演唱会,而满座衣冠里,故人又何在?袁紫荆的目光随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扫过台下。突然,她笑了。她清了清嗓子,唱最后一首歌—— 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没有伴奏,是清唱。因为原本预定的曲目并不是这一首,而是她十八岁出道那年唱过的《半个我和半个我》。台下先是一阵愣怔,然后便是一阵疯狂。每一个听众都认为,这是她唱给粉丝的情书。只有她和坐在人群中的他知道,这是唱给他一个人的歌,不是情书,而是谢幕。谢谢你来听我的演唱会,谢谢你曾来过我的青春。谢谢你,那些我人生中永远追不上的人,和永远打不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