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策公子传》甲子茜

49、黎明之前

　　长兴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尽管已经过了立春的时节，这里还是没有多少春天的迹象。院里的树木上还挂着几片旧年的枯叶没有落下，屋顶的灰瓦缝里还留着枯草的根茎。
　　一阵风吹得细细的雨丝从窗户上飘进来，梅含英腆着肚子艰难地下了床正要关窗户，突然感觉身体传来隐隐的阵痛。她顺势扶住茶几，但阵痛越来越剧烈，已经没法站起身了。
　　她想喊人，但似乎被耗去了精力，声音堵在了嗓子眼。她就这样无声地滑倒下去。
　　前方的捷报频频传来，大成的人心也跟着活泛起来。贺兰朝廷默许了大成军队进军江北，使得大成得到了多年难得一遇的收复失地的机会。本来已经对北伐产生厌烦情绪的人们被鼓舞了，主动参军的人一下子多了许多。
　　前方的兄弟们正因为这个而倍感荣耀，这让留守长兴的士兵们十分羡慕。驻城的士兵们开始到杨府门前请愿，但杨牧并不愿理会这些事。
　　然而有一天，这些人没有再来，即使在长兴城的其他地方也没有了他们的身影。
　　另一队眼生的人不声不响地接替了他们的位置。他们无论对百姓还是在职的官员都十分冷漠，不像是长兴城中某个部门的，更像是别处调来的陌生编制。
　　乔壬初又来到了宫城，他走进韩章的寝殿，许久未开的门发出了吱——呀的响声。
　　乔壬初看见韩章在床上呈打坐的姿势，他走上前行礼，说道：“陛下，事情都办妥了。”
　　韩章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精神有些恍惚，他顿了很久才说道：“晓壹，是你？”
　　韩章想起身，但他才将一只腿探下床就两眼一黑差点栽下去。乔壬初赶忙来扶，又怕此举唐突了韩章的身份，是故非常不安。
　　不过韩章却没有计较，反而顺势一只手搭上他的肩，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屋外下起了冷雨，韩章偏要到门口去吹风，说要清醒清醒。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出门了，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乔壬初看着这个笑容，心里不禁一阵苦涩。
　　“太子怎么样了？”韩章问。
　　“我把殿下带到城外了，地点我谁也没告诉。”乔壬初说道。
　　为防万一，韩章提前写了诏书封唯一的皇子为太子，想着假如自己身亡，有这张诏书的话也让底下的人扶持皇子的心更坚定一些。
　　韩章笑了笑，也没问是哪儿。他相信乔壬初。
　　“对了，林海怎么样了？我听说他病重了。”韩章问道。
　　乔壬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告诉韩章真相：“他……前几天走了。”
　　“哦。”韩章应了一句，好像没有丝毫的情绪。
　　不过他似乎有些倦意，说想自己坐会，乔壬初便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来报说，云卿公子的妻子难产，府里人要出去找稳婆，来问能不能放出去。
　　大概是乔壬初正忙着别的事，那人没找他便来回了韩章。
　　韩章原本是平静的，但乍一听到杨凌，便突然气息粗重，脸上被憋得通红，青筋暴起。他咬紧了牙关狠狠说道：“不许……放出去！”
　　那人被他的样子吓到了，说了声诺就退出去了。

　　杨凌回京时，已经是好多天之后了。那时他正准备和刘子骃一起接收旧都樊京，却收到了京城的消息。
　　据说京城的守卫收到了陛下的命令去顾家的旧治地安定民心去了。
　　虽说杨凌并没有明确地说守卫京城其实就是看着韩章，但是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明白这个意思。所以这些守卫离京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他们反水了！
　　杨凌没有理解这些人的感受，所以也没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也许尽管世家支配军政权利已经很多年，但并没有真正动摇皇室的民心根基？
　　不过杨凌也没有心思去思忖这个问题了。他十分担心在京城的家人，偏偏那里又没有再传回新的消息。
　　终于，等他带兵到了京师的近郊时，得知了京城里已经被乔壬初秘密操练的新军给占领了，而他的父亲和妻儿都已经不在人世。
　　那日阴雨连绵，项氏和一些府兵被困在刘府出不来，梅含英难产晕厥多次，还请不来稳婆，最后生下个死胎就撒手人寰。而从来不问事的杨牧一定要亲自破门出去请稳婆，却被守卫误伤，因年纪太大没挺多长时间也追随儿媳和孙儿去了。
　　杨凌忽然成了孤家寡人，只觉得脑中天崩地裂，血窜心口，刹那间晕了过去。
　　杨凌没让曼儿跟着回来，但她偷偷央人带自己回来的。军营里的将军们也很喜欢她，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她平时都躲得远远的怕被发现，但此时已经顾不了许多。
　　她赶忙上前去掐人中，命人带军医过来，并且封锁消息不准任何人将此事透露出去，尤其是京城内。
　　过了不久，杨凌醒了过来。他见到曼儿在床前，嗔笑这小姑娘不听话，仿佛没事人的模样。
　　但当有人在帐外喊着为宁国公杨牧报仇时，杨凌突然像疯了一样喊道：“谁在咒父亲死呢，来人……拖去砍了！砍了！”
　　一众将士都慌了，齐刷刷跪了一地，望饶那人性命。但这样反而惹杨凌更加怒不可遏，连嗓音都哑了起来。
　　曼儿见状示意众人先出去，然后牵住杨凌的手轻声说道：“云卿哥哥你别生气，我们还要回京城呢。你要冷静，可不能让城里的那些人看了笑话。”
　　“你说得对。”杨凌的神情缓和了下来，“我还要回城。”
　　他起了身，走了几步后又扶着门框定了定神，这才走出帐外，吩咐将军们商议去了。
　　等杨凌走远了，曼儿终于忍不住，一个人在帐内掩面而泣。

　　又过了些时日，驻扎城外的是刘子骃，而城内的是杨凌。
　　韩章知道自己的新军人数太少，又都是新兵，恐不能抵抗杨凌的军队，便请刘子骃回程。
　　但他的消息似乎被拦截了，刘子骃并没有收到。
　　刘子骃正忙着接收樊京城，并没有注意到长兴那边的事情。等刘子骃收到线报时，杨凌都已经进驻长兴城里了。
　　韩章已经身亡，乔壬初和小皇子没了踪影。
　　有人说韩章是自杀的，有人说是死在杨凌的刀下，但杨凌给的说法是病重身亡。真相如何，成了一个谜。
　　杨凌遍访各处寻皇子不着之时，便有人等不及开始联名请他顺应天命登上帝位。
　　杨凌派来使者劝刘子骃与他合作，但刘子骃提出要杨凌先送项氏母子出城才能谈。
　　杨凌拒绝了，他要刘子骃先宣布臣服于他，并且后撤三十里。
　　刘子骃怒不可遏，想着即使他都做到了也不见得杨凌能放了他的妻儿，于是不仅当场回绝了还命令次日就攻城。
　　何况念及刘承的死以及他与陛下韩章的少时情分，他也万万不能让杨凌称了心。
　　“大哥，犯不着这样，伤了大嫂和非非就不好了。让我进城去和他说。”子骊多次向刘子骃请求。
　　但刘子骃相当肯定地拒绝了他，说道：“你大嫂是收到了我的信的，但是现在还在城里，是被杨凌强留下的。你再去的话，除了让他再多一个人质，有什么意义？”
　　“可我不相信他会如此绝情。”子骊急了，“大嫂之前还常常与杨凌的妻子来往，怎么说也是有情谊在的。而他对我就更不可能了。”
　　刘子骃一反平时的沉着冷静，生气地说道：“你还如此天真吗？顾平武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
　　“大哥你知道？”子骊眉头皱了起来，“所以说顾平武说的是真的？”
　　“战后我就找到了当时在场的几个老兵，顾平武说的基本是属实的。”刘子骃说道，“人是会变的，你真的相信杨凌还是你原来认识的那个人吗？”
　　确认真相的子骊感觉有些悲哀，对于父亲这样一个军人来说，不能死在敌人的手上，却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这是多么的耻辱。
　　不过子骊还是说道：“至少父亲的死和他本人没有关系。那时候他在京城。”
　　子骊最终还是没能去见杨凌，思来想去决定修书一封悄悄派人送去，让杨凌别干傻事。
　　杨凌接到信，颓唐地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难道我收手了，大成就容得下我吗？我必须让姓韩的都付出代价！”
　　杨凌没有理会这封信，子骊也没有收到回信。不过他倒是见到了项氏和刘非，竟是杨凌特命人送出城的。
　　子骊得知刘子骃已经控制住了别山县的铁矿，认为杨凌此时处于弱势，便劝刘子骃不要急着攻城，他相信或者说宁愿相信杨凌还劝得回来。
　　项氏也解释说杨凌对他很好，之前的言辞定是吓唬刘子骃的。见到了妻儿后的刘子骃，态度也变了一些，不过他还是担心攻城晚了，杨凌就真的走了那一步。
　　就在刘子骃犹豫不决时，一个人的到来使得事情出现了转机。
　　这人正是乔壬初。他带着太子和诏书找来了刘子骃的军营。
　　他也是走投无路，如今只剩刘子骃还有几分可信了。
　　子骊欣喜万分，立马命人散布皇子找到的消息，并特地再修书给杨凌让他勿信“天命”的鬼话。
　　杨凌得了消息，竟哈哈大笑，让人摸不着头脑。
　　城里的军队听到了子骊散布的消息，人心浮动起来，更不用说其他地方的杨府军军心更是出现了摇摆。
　　第二天，长兴的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士兵们推出了一具尸体，并拥护皇子回京。
　　那是杨凌，他在前一天自刎了。
　　各处的杨府军也宣布效忠，撇清了与杨凌的联系。
　　所有人都开始欢呼，因为一场可能累及全国的恶战就这样避免了，这对国家、对百姓都是莫大的喜事。
　　子骊是欣慰的，但他又觉得难过。
　　为防他人破坏，他亲自收了杨凌的遗体，并择处与梅含英合葬。因为不好标示坟墓的主人，所以连个墓碑都没有。
　　自始至终陪着子骊祭奠的，只有李若和项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