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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之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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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在那座废弃的神庙中,住着一只妖物……”
“通过俊美的外表和甜蜜的话语,诱惑无知的少女前去……”
“等待着被爱情所迷惑的少女们的命运,大概是在美好的梦境中死去吧……”
“在死前的一刻,还做着与爱人相守的梦……”
“那只妖物的名字?其名为,妖狐。”
对妖狐来说,成为阴阳师的式神,既说不上是心甘情愿的追随,也不能算是被降服而不得不留下。如果硬要给这段关系下一个定义,“一时兴起”这个概念应该更为合适。总之,妖狐跟阴阳师签订了契约,成为了这个阴阳寮里的一只式神。
阴阳师实力并不弱,人也算得上勤勉,很快,寮里又多了几只实力强劲的大妖,它们包办了从妖气封印到讨伐八岐大蛇的所有任务,妖狐原本就很悠闲的日子变得更加悠闲,所幸阴阳寮地面尚算安静,享用也还不错,他便留了下来。
三四月间正值八重樱开放的时节,经历了一冬风刀霜剑的花树似是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干枯皴裂的枝干中顶出了早春第一抹艳色,将整个平安京染成一片云蔚霞蒸的海。鸭川的河水载着落花在不远处缓缓流过,若是于此焚香试泉、曲水流觞,该当相映成趣。
妖狐卧在緣侧,在春日的暖阳中眯起眼睛,潺潺的水声几乎让他睡去,然而温和的熏风隔着院墙送来了少女们清脆的欢笑,一瞬间空气中仿佛亦被衣香鬓影所充斥。他恍惚间想起此处距衹园极近,大约是走在花见小路上游女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突然来了兴致,纵身跃上屋檐,然而她们已经离开,只有飘零的花瓣,悠悠落在华贵和服的衣襟处、细致挽起的鬓发间,随着人群的行进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第二节
平安京的夜晚是诱惑与危险并存的,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旅客,迎面而来的,究竟是人类,亦或是非人之物呢?
无月的夜色中,伸出的手与拦路的刀,灯火辉映下的销金窟,白发老妪提篮叫卖的香粉,桥边美女的甜言蜜语与柔软肢体。与日光下的平和不同,黄昏之后无数蠢蠢欲动的存在,暗流翻涌的明闇狭间,也可称之为平安京的真容。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衹园无关,身着和服的艺伎迈着细碎的步子,提着绘着白色梅花的灯笼徘徊在小道上,面庞被遮掩在厚重的水粉与斑驳的月色下,迷人的笑容仿佛是画着笑颜的能面。妖狐慵然地整整面具,任由招徕客人的艺伎缠住他另一只手臂,将他引入灯火通明的游廊。
“贵客驾临——”跪坐在门口两侧的艺伎恭敬地拉开纸门,捧着酒菜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又悄无声息的退下。身侧的少女双手捧起酒杯劝饮,广袖随着她的动作从手臂上滑落,白嫩滑腻的手臂在灯光下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金色。
“贵客请饮。”
妖狐含笑接过酒杯,另一只手顺势一挽,接住了伏身过来的艺伎。他看向怀中的少女,华丽的和服随着大幅的动作微微褶了起来,能从层层衣料的缝隙中看到曲线美好的颈项,鸦雏色的鬓发轻轻晃动,发上的流苏也随之摇曳,似是夕照下桂川碎金流淌的河水。他适时收回手,阻止了对方下一步的动作,年青艺伎并不恼怒,抬手抿了抿微乱的发髻,直起身跪坐一侧:“客人来此,可有什么特别需要的?”
妖狐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慢慢转动手中酒杯:“良时,美酒,美人,当有歌舞助兴,素闻贵地舞乐一绝……”艺伎闻言轻笑,将纸门拉开一条缝隙,轻声对门外说了些什么,不一时,一队抱着琵琶,尺八与太鼓的乐伎便款款进入,伏身见过礼后,舞姬轻轻舒展腰肢,悠扬的乐声响起,艳丽的紫阳花盛开在衣摆上,随即收拢。罗扇徐徐展开,明月流水浮现于眼前,朱唇轻启又合,吟唱着时兴的异国曲调。
“是唐国新传来的曲子呢,”身侧的艺伎捧起绿釉面青瓷食盘,小心地叉起一块羊羹送到他嘴边,“客人意下如何?”
“曲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呢?”
“贵廊有如此好的琴师,却只能这般远远听着传来的乐声,未免有些不足,不知那位琴师可否愿意惠见一面?”
艺伎以袖掩面:“客人说笑了,敝地粗陋,哪里能请到琴师呢?这琴声应当是坊外传来的,也有许多客人,闻声前去找寻,却一无所获,客人们都说——”她柔软的身躯突然靠近,声音压的极低:“那怕不是非人之物呢。”
妖狐勾起了唇角,端起了满斟清酒的酒杯,今夜第一次直视了少女的双眸:“琴声如此清澈,即便是妖物,大概也是不屑于用不入流手段勾引人类的妖吧。”年青的艺伎愣怔了几秒,复又俯下身子端起了酒壶,“客人说的是,是妖非妖,自有朱雀街上的晴明大人来管。今夜良辰美景,还请再饮此杯——”
妖狐注视着绘着白雪皑皑的富士山的浮世绘,将注意力转回到殷勤奉酒的艺伎身上,杯中清酒是今年的新酿,虽是用了最好的稻米与上佳的泉水,酝酿在古朴的黑瓷坛中,到底少了几分滋味,在这早春的宜人天气中,生生添了几分萧瑟之气。
“此酒,尚欠一味。”
“什么?”
“无事。”
至于萧瑟之气的根源,到底是尚欠滋味的酒,还是廊外清越的琴音,在妖狐离开游廊之前,仍是没有答案。不过,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最起码在此时此刻,寡淡的酒不能让美好的夜晚失色,泠泠的琴音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对享乐主义者来说,与其过分关注无关紧要的事物,还不如好好享受眼前这场绮丽的宴会。
帷幕垂下,灯火阑珊,宴饮还在继续……
第三节
妖狐再次踏入祇园时,正值濛濛的春雨,细密的雨滴虽然只是沾湿衣物的程度,绵延不绝的打在屋檐上,窸窣作响,也足以另人生厌。昨日还灿烂煊赫的花朵,经历了雨水的冲击,不堪重负地从枝头坠落,在行人的草履之下变成一滩色泽暗谈的污泥。就是在这样一个湿洳的黄昏,他独自撑着一把纸伞,行过凹凸不平的青石小径,缓步来到了游廊的门前。
这次,跪坐在门口的艺伎没了踪影,悬挂在玄关处的红色灯笼也因无人更换而显得陈旧暗淡,妖狐脱下木屐,合起手中的纸伞靠在栏杆旁,掀起蓝底白花的门帘,走过尚带着些潮气的玄关。风铃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听到响动的老板娘匆匆赶来,一边不住的对怠慢客人的行为表达歉意,一边收起木屐与雨伞,引着妖狐向廊里走去。她似乎颇为神思不属,昏黄的灯光下,忧愁的表情也不时浮现在眉间。
“请问,贵地今日何以如此冷清?”
老板娘闻言转过头来,眉头深深皱起,风韵犹存的面庞被一层混杂着惊疑与恐惧的表情所笼罩: “客人呐,您有所不知,前几日有位客人从我们这里回去,就得了马上风死掉了,不知怎么的,外面就开始流传,说是那位客人是因为来到我们这里才会不幸……现在倒好,客人们都不敢上门了,我看呐,一定是隔壁哪家游廊看到我们生意好,故意抹黑我们家!哎呀,真是流年不利,自从……”
她本来还要说下去,突然住了嘴,从那张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您瞧我,只顾着说自己的了,我见客人面生,只怕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可是哪位熟客介绍来的?”
“无,上次偶然经过贵地,一夜宴饮,实在是十分欢愉。回去之后,仍是念念不忘,这次便再来叨扰,只是,上次我前来时,服侍的那位女郎,名字似乎是叫做‘露’的,不知此次是否仍有暇余?”
老板娘闻言身体一僵,惊恐的眼光在妖狐脸上转了几转,似是突然意识到这种行为太过失礼,便深深的低下头,双手在身前握紧:“啊,露……露,她,她已经离开这里了。已经走了很久了,客人,客人……换一位可否呢?”
妖狐饶有兴味地盯住她,而后翻转手中的折扇,遮掩住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似是嘲弄,又像是怜悯,面前的妇人仿佛愈加不安,将头埋得更深,身体也摇摇晃晃起来。良久,他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趣,慢慢吐出一句:“这样啊,那就随您安排吧。”
老板娘松了口气般,忙不迭的欠身行礼,鬓上的流苏随着过大的动作摇曳不停:“贵客请在此稍待,酒菜马上就来”,她拉开纸门,在门口处再次伏身行礼,而后失魂落魄般的离开,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酒,还是当年的新醅,菜肴也与上次来时别无二致,甚至于劝饮的秾艳词句,助兴的靡靡之声,铅粉涂化的美丽面孔,都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一层对未来的迷惘及对未知的恐惧,强颜欢笑着粉饰太平。妖狐转过头,注视着绘有红日云烟的障窗,身侧的艺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忙膝行前去,用木条支起半透明的障子,“客人可是有些热了,奴这便将窗户打开。”他瞥过廊中乌灯黑火的雅阁,慢慢饮下手中的酒“有劳。”
离开祇园时,绵绵的春雨还未停歇,时间已近亥时,祇园的灯火倒映在积水之上,随着远远传来的乐声微微波动,折射出一片光怪陆离。老板娘将他的鞋子取出,摆放在玄关处,又撑开雨伞,提起灯笼,引着妖狐向门口走去。行至花见小道,她停住脚步:“夜深路滑,客人请将这盏灯笼带去吧。”
妖狐接过灯笼,细细打量过薄韧和纸上精致的白梅:“这盏灯笼如此精致,是今日那位姑娘的吧,还请代我谢过。”老板娘微微一怔,旋即以袖掩唇:“客人说笑了,这盏灯笼是我自用的,今日天色已晚,手边只有这盏,承蒙客人不弃,怎么称得上精致呢?”
“哦……”,妖狐将目光移开,注视着灯火辉煌的祇园:“今日天色已晚,有劳贵处招待,请回吧。”老板娘转过身正欲离开,“还有”妖狐状似无意的补充了一句“若是房屋阴气太重,不若延请朱雀街上的阴阳师来祛除一下,不然,长期住在这样的房屋内,对人的身体并无好处,您说是吗?”
妇人的眼睛瞪大了,惊惧的表情又一次浮现在她的面庞上,她不安地低下头,手指痉挛般揉搓衣角,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肩膀无力地垂下,像是放弃了一般发出轻轻的叹息“是……一定……”
妖狐没有再回话,撑开纸伞径自离开了,走出了很远之后,回身一望,那个身影还站在祇园的门口,瘦弱的身躯佝偻着,园内的灯火从后方射出,将她的身影拖得极长。手中的纸伞已然落地,她却似毫无所觉,任由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她的身上。
第四节
妖狐回到阴阳寮的时候,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他将身体藏在樱花树的阴影之中,熟练的避过无精打采的更夫,轻巧的翻越院墙,而后稳稳地落在地上,并未发出一丝声响。他正欲转身向房间走去,不期然发现一个披着白色狩衣的身影正端坐在他房间门前的走廊上,手中执着只精致的茶碗,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晴明大人,”妖狐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试图掩盖掉被吓了一跳的事实,同时庆幸自己的面具还好好的待在脸上:“请不要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随便坐在别人的门口。如果您的这个恶癖不幸被什么人看到,京都内恐怕会流传出晴明大人其实被什么妖物附身了的流言吧。”
有着平安最强之名的阴阳师没有回话,只是用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盯住他,妖狐觉得自己的尾巴毛都要炸起来了,他张张嘴,正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时,晴明慢慢开口:“你又去了那家游廊吗?”
“……我不记得签订契约时,有限制式神人身自由这一项啊?”面具下的唇角勾起,“放心,我是以‘被美色所迷惑的书生’身份前去的,不会给晴明大人带来什么‘意外的麻烦’的。”
晴明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总之,下次还请不要在没有报备的情况下独自前去了。”
“请不要太小看小生哦,平安京的阴阳师大人”,妖狐展开扇子,露出一个微笑:“无论如何,小生也是一只妖狐,过分的关心也许会让小生厌烦。”他躬身行礼,“若是无其他事情,晴明大人还请回去休息吧,我似乎记得,上周博雅大人前来时,还抱怨了您不规律的作息,神乐大人也要求您酉时必须睡觉……”
“这样啊,我突然想起,今天姑获鸟一直在找你,她说,如果你再次在宵禁之后回来,把小妖怪们吵醒,她就把你送到三途川上,跟鬼使黑和鬼使白作伴。”
“……”
“……”
晴明跟妖狐对视了一会,在彼此的眼中得到了保守秘密的约定之后,沉默的同时转身,向两个相反的方向离去,妖狐突然想到了点什么:“说起来,那琴声……”
“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今日去那家游廊时,得到了一盏灯笼,我想也许晴明大人会喜欢,就将它交给您咯,”妖狐狡黠的眯起眼睛,“赠灯笼的是位合您口味的美人哟,我可是极力向她宣扬晴明大人的魅力,相信她不久后就会来到土御门小路了吧。”
“……”晴明沉默的接过灯笼,向妖狐挥挥手,示意他赶快消失,于是,深知占便宜要适度的妖狐乖乖的闭上嘴,迅速地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远处,似乎有什么声响……
他偏过头,像是要逃离那片恼人的喧扰,然而它们却不愿意被人忽略般,愈发靠近,一丝丝地钻入人的耳中去。
妖狐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从榻榻米上坐起,远处的嘈杂声响渐渐变得清晰可闻,尺八与笛子的声音悠扬婉转,如同清寂的月光映照萤火之原,与之格格不入的,是酒客们粗粝的玩笑,与艺伎们黄莺般婉转的低吟。酒菜的香气与熏香混杂起来,形成一股奇异的香雾,弥漫在整座游廊里。
嗯?游廊?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摆设的确不是自己睡下的,未经精细修整的阴阳师宅邸,而是昨日傍晚刚刚去过的祇园。鎏金的香炉中燃着名贵的香料,身下铺着精致的榻榻米,绘有红日的障窗仍然保持着撑起的状态,春雨不知何时终于停歇,微凉湿润的夜风从狭窄的窗户里透进来,吹散了廊内甜腻凝滞的空气。
傍晚所饮的酒,虽确是当年的新酿,然而饮的过多,后遗症也渐渐显露出来。酒劲似乎一下子翻涌起来,他觉得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意识也逐渐模糊,便翻了个身,仰躺在榻榻米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客人……客人……”什么人在喊他,声音十分熟悉,白梅的香气在四周弥漫开来——妖狐再次睁开眼睛,努力适应着突然的光亮。眼前的女郎的面容渐渐清晰,正是第一次前来时那位叫做“露”的艺伎,她伏身于侧,见妖狐终于自酣梦中醒来,轻展颜而笑:“客人终于醒来了,您刚才酒至微醺,在此休憩片刻,不知此时身体是否已无恙?”
“唔……无妨”妖狐揉着额角,“可是贵店要打烊了?”
少女的脸上露出纯洁无暇的笑颜:“客人,宴饮正值高潮呢,客人请随我来。”她柔软的肢体缠上来,挽起妖狐的手臂,引着他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所在走去。那片喧嚣又突然低沉,似是眼前的景象被蒙了一层透明的帷幕,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他明知眼前之境是幻非真,竟也缓步向前,身侧的少女呵气如兰,重重衣料下漏出的肌肤莹润滑腻,她一再发出邀请的词句,他分明神志清醒,明知已被迷惑——
仍不愿停下前行的脚步,反而执起折扇,似要拨开蒙在眼前的层层纱幕……
倏而,一阵清越的琴音穿透了秾风艳雾,如春雷般响在他耳侧,他忽然惊觉,推开身侧的少女,随即侧身躲过迎面而来的罡风——
姑获鸟还维持着拔出伞剑的动作,他刚刚躲过的那道剑气,已经将院内一块观赏用的巨石劈成了两半。
看到他躲开了那道剑气,姑获鸟若无其事的收起了伞剑,末了还凶狠的瞪了他一眼。妖狐觉得自己很委屈,在梦里被人迷惑不说,在现实里还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记伞剑,但是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他只好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用眼神表达着自己对对方恶意的暴力行径的抗议。
姑获鸟根本没理他,她熟练地抱起睡在榻榻米上的小童男小蝴蝶精小天邪鬼们,小心翼翼的安抚他们,直到他们停下响彻天际的哭声,重新开始入睡。妖狐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闯入了姑获鸟的育儿室,并且把阴阳寮里抚养的小妖怪们全都弄醒了,他默默地退出去,想起晴明昨夜传达的话,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不一会,安抚好小妖怪们的姑获鸟轻手轻脚的从屋子里退出来,并掩上了门。随后转过身,用面具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妖狐,目光里先是冰冷和怒意,随后又多了几分担忧,她皱起眉头,缓缓开口道:“你……”
“不必担心,”妖狐抱着双臂靠在墙上,微微笑起来,“既然可爱的女孩子盛情邀请,小生又怎么能不赴约呢?”
姑获鸟反复打量妖狐,像是在评判他的实力能不能撑得住接下来的“约会”,妖狐被这样灼灼的目光盯出了一身白毛汗。她似是实在觉得不放心,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你……自己小心点,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多谢关心,”妖狐已转身离去,闻言挥了挥手,“代我告诉晴明一声,虽然不是最佳时机,不过对方似乎已经等不及了,也许今晚一切就能尘埃落定了哦。”
樱花的花期将要过了,纷纷扬扬的坠落而下,似是一场不合时宜的粉雪。融融的绿意接替了三月间璀璨云霞,笼在整个京都之上,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给整座城池增添了一丝莫名的诡谲之感。妖狐再一次独行在熟悉的路上,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苦笑。
“哎呀哎呀,逢魔时刻之行,倒真是遇到非人之物了。”
他缓步行至祇园门口,闭起眼睛,按照记忆中艺伎指引的方向向前走去,木屐叩击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扣扣”的声音。直行一百八十步,右转,再行七十五步,这次是左转,走过大约两条街口,再次右转,屐齿处传来湿滑的感觉,应是来到了青苔丛生的小径,行三百步,左转。他蓦地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灯火通明的游廊,微笑起来。
第五节
无月之夜,祇园的灯火依旧摇曳,妖狐站在廊口,心里默默的数,在他还没数到二十的时候,一个身影由黑暗中浮现般,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面前。她仍穿着那件茜色的和服,鬓上的簪花鲜艳明媚,更衬得那张涂饰铅粉的面庞雪白。她提着一盏灯笼,鲜红的嘴唇漾起一个弧度,弯身向妖狐致意:“上次宴饮之时,贵客未及尽欢便匆匆离开,可是我等招待不周?”
“并不,美人在怀,酒酣肴飨,有什么招待不周呢?”妖狐走上前去 “只是突然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尚未解决,因此匆匆离开,我才是要请主家原谅呢。”
“即如此,这次还请务必尽兴而去。”她轻笑,引着妖狐走向灯火通明的雅阁。她的身影飘忽,浓浓的闇笼罩在周围,仿佛终将回归夜色。
目之所及,仍是一片歌舞升平,浮华与腐朽相交缠,于此地进行着永远无法断绝的螺旋。
“……诸神集新世,夜明白鸫啼……”
还是熟悉的乐声。自樱花初盛时前来,至樱花零落时为止,这短短数日的经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迷失了归路徘徊于此的灵魂,日日宴饮欢愉,通宵达旦。而后未曾停歇,又忙于奔赴下一场不留暇余的盛宴……此事倒也确乎,是合这些人心意的吧。
妖狐思及此处,不由得微微笑起来。她的眼光转过来,轻巧的扫过,旋即低眉敛目,轻声发问,客人何故发笑?
啊啊,那是因为外面的落花,日前见樱花零落,颇伤吾神,但是转念一想,这未必不是樱花的意愿。人类以自身偏颇的观点,却要将自然间万事万物赋予特定的色彩,是何等的不自量力啊,我便是因此发笑。
她亦以袖掩唇,万事万物皆有灵,若是窗外的樱花听到了您的这番话语,定然也是十分愉快的。她抬起双眸,客人如此风雅之人,不论是京都的春樱,抑或是倾慕您的少女,想必都愿意染上您的光彩吧。
哈哈哈,他执起折扇,初樱动时艳,擅藻灼辉芳。揣摩樱之心思,可确实辜负了良宵,非吾辈之行啊。更何况,身边还有位娇艳若樱花的美人呢?
您真是过誉了,她的眉宇间浮现起淡淡的哀愁,艳丽的妆容亦失色,我不过是祇园中孑然一身,如同落樱一般,不知明日的命运……她突然惊觉般,忙以袖轻拭去面上泪水,复又挂上一张笑面,膝行至矮几前,奴一时失言,扰了客人雅兴,还请莫以挂怀,再饮一杯吧。
她的脸上似乎还有垂泪的痕迹,嘴角的笑容凄艳,目中流露着几分脆弱,更增添楚楚可怜之感。“这样的美丽与凄楚,想必木石之心,亦会垂泪吧”,妖狐似是被蛊惑般伸出手去,拭去她面上泪痕。她浑身轻颤,檀口微张,又缓缓闭目,身形靠近,暧昧的空气弥漫,“那您,可会为我垂泪……”
下一秒,她的双目睁开,瞪视着眼前的男子。他们靠的极近,气息交融,若是忽略当下的情景,气氛倒的确可称旖旎。然而,妖狐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另一只手穿过层层衣料,搭在她腰间,似是环抱,却以妖力固定住她的行动,让她不能再靠近一丝一毫。
您……做了什么?她似是十分惊慌,身体努力挣扎,想要摆脱无形的束缚。
这句话,也许该我来问你,‘露’小姐。已死之身却不入轮回,徘徊于此,所为何呢。
妖狐施施然松开环抱的动作,站起身来。
她蓦地睁大双眼:“您……您在说什么哪,我日日于此服侍,自明至暮,怎会……”
“不,”妖狐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露的确已经死了。”
起因大概是老套的话本中常演的故事,美丽的艺伎,爱上了年轻英俊的客人,两人不愿在此忍受分离的痛苦,又没有足够的钱赎身,便相约私奔。
“几个月前,鸭川的下游捞起一具女尸。”
然而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并没有制定下周详的计划,他们的行为,很快被游廊的老板娘发现。
“在扭打的过程中,蓄意的动作、抑或是无心的过失,不论是哪一方,总之,露失足掉进了鸭川。”
她忽然静止不动,半晌,一个扭曲的笑容慢慢浮现在脸上。“是了,我是露,我已经死了。鸭川的河水可真冷啊,我拼命挣扎呼喊,却没有任何人来救我,我就那么慢慢地沉下去……都是她!是她害死了我!”
她拼命挣扎起来,双目中迸出血丝,条条青筋也浮现在额头与脖颈上,方才那迷人的美貌已荡然无存。留存于此的,业已不是那位华容婀娜的丽人,而是内心被仇恨所充斥的非人之物。
“我要复仇,我要杀了她,毁了她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死,为什么偏偏是我……”
够了,妖狐冷冷的注视着她,梦做得够久了,该醒来了,‘露’小姐,不,应该叫您,老板娘。
此乃非人之物,日日藏于隙间,窥探人心的黑暗之所,引诱人深藏的欲望,最终,吞噬掉人本身。此物无处找寻,亦无处不在,此非有名之妖物,其为,人之心魔。
游廊的台柱与外人私奔,做着爱情美梦的少女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逃不过同院姐妹的眼睛。在她还没有来得及逃离樊笼之前,她的行为早已暴露。
“你当然大发雷霆,带着人去追逃离的露,而后在扭打的过程中,失手将露推下了河川。”
“你杀死了露。”
她的形貌渐渐消退,双目已无法准确捕捉到男子的身形,只能随着他的行动而缓缓转动,黑色的气升腾起来,身为此地罪魁祸首的魔物缓缓地露出了真容。
“但是,露是这里的台柱,她的死让很大一批客人流失。”
“你拼命维持的游廊也因此人气不再,濒临关闭,而同时,你亦被露的死折磨着,不得安寝。”
“最终,你在潜意识中告诉自己,露回来了,露在这里,是露夜夜构建起这虚妄的宴饮,拘束着客人的灵魂不曾离开。”
“露的确死去了,但她的灵魂可不在这儿,在这里徘徊的,是即将死去的您呐。”
魔物即将完全现形,她的身躯无力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白梅的香气,专用的灯笼,习惯性的动作,对于不会被迷惑的妖物来说,分辨出你们实在不是难事。”
妖狐突然展开折扇,风在他身后凝成无形的气刃。
“让小生看看,您堕落的真容吧。”
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两行血泪自目中留下,气息顿时生异,竟是与身后的魔物融为一体。
“什……”妖狐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对面迅猛的一击已至,直向他咽喉处袭去。他躲闪不及,仓促间收回扇子,硬生生接下一招,轰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向雅阁外飞出去,撞在了门口的樱花树上。
如此大的响动,祇园内却无一人感觉异样,是以妖力展开结界了吗。他靠着树努力站直身子,抹去嘴角的血迹,重又摆出攻击的架势,“哎呀,这次可有点丢人呐。”
“不过,在变数到来之前,您与小生,也只能继续这场宴会了,您说是吗?”他面对着从廊内一跃而下的诡异妖物,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
第六节
弱点在颈处吗……不,也许是在心脏。
浓重的黑暗中,他靠着身后的樱花树,与那只妖物对峙。
那只妖物的身形庞大,全身被笼罩在一层黑雾中,看不清真容。它的眼光冷冷的盯着妖狐的身形,气息锁定了他所有可能的路线。
强大的敌手。妖狐这样想着,身体不由得微微战栗起来,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面对可堪一战的对手的兴奋。他面具下的双眼紧紧楔在对手身上,身体微微前弓,是进攻的态势。
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卷动着樱花树的枝干,发出断裂的声响。妖狐突然出手,气凝指末,狂风化作卷刃,从四面八方向对面的妖物袭去。同时,他身形一矮,迅速向一旁滚去。未及停身,巨大的撞击声传来,他刚刚靠身的树干已经断为两截,向地上倒去。而那只妖物似乎毫发无伤,风刃甚至未能穿透它周身的黑色雾气。
妖狐舔舔嘴唇,口中血腥的气息更加让他兴奋,对于非人之物来说,还有什么能比战斗更加让人血脉贲张呢。此时,妖物已转向他藏身的草丛,身形前倾,猛地一扑,数根足一样的物体向他袭来。
妖狐不为所动,一瞬间,锋利的足已至,妖物那不能称作脸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妖狐的身体在利足的翻搅下四分五裂的情形。
然而,利足向下落去,却扑了个空,草丛之中空无一人。妖物一惊,慌忙抽身,欲反身离开,然而足下柔软的泥土却突然变得坚硬而难以破开,它的动作迟滞了一瞬,说时迟那时快,数道风刃再次袭来,直直冲向妖物要害。
狂风停息,妖物已然奄奄一息,它的外壳翻开,口中流出泛着腥气的血,利足被风刃切割,远远地飞到了水池中,犹自颤动不已。它的目光愤恨,瞪着远处的妖狐,似要用目光将其千刀万剐,妖狐并未对这实质般的目光有任何回应,举起纸扇,“再见了,‘露’。”最后一道风刃缓缓凝聚,将要夺去妖物性命。
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胜负却已易手。
妖狐的身体突然麻痹了,他的眼睛睁大,却已无法移动哪怕一根手指,只能不甘的向地面落去。妖物颤抖着站起,缓缓行至妖狐面前,笑容浮现在那恐怖的面庞上,依稀还能看到那个朱唇娇靥的女子形貌。
是毒啊……他仰面躺着,注视着没有月光的夜色。
正是,妖物已是胜券在握,似是不急于享用最后的胜利,反而坐在一侧,如同服侍醉酒的客人般,轻轻回答。
是您更胜一筹。只是,小生并没有用过此地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呢?妖狐的目光转向她。
妖物之毒,什么时候定要服用,才会起效呢,她温柔的笑,抬手抿了抿凌乱的鬓发,您说是吗,妖狐大人?
是啊……这样子死去,可不像是我等之行啊。面具下的脸孔亦浮现出一个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奴也不想杀死您呢,她的手抬起,尚未断裂的一根前足也随之抬起,我说过,像您这样的人,不论是樱花,抑或是少女,都愿意染上您的色彩啊。
哈。妖狐闭上眼睛,事已至此,多说已无益。
是呢。她亦微微颔首,利足猛地向下挥去!
突然,泠泠的琴音再次响起,冲破了覆盖此地的愁云惨雾。清冷的月华复又笼罩大地,妖力凝成的结界渐渐消散,远处,祇园的灯火仍在摇曳,似是永无休止的宴饮仍在继续。
妖物已被琴音锁住,身体无法动弹。它拼命挣扎,那清越的琴音也激昂起来,牢牢地固定住它的动作,使它无法移动分毫。
妖狐努力起身,自妖物身边站起,他仍是虚弱,立足不稳,面具也在刚才的打斗中不知所踪,妖艳的纹路暴露在霜雪般的月色下。他摇摇晃晃地,勉强站直了身子,余光瞥到了几道急速赶来的身影,展开扇子遮住了俊秀的面庞,在下也已经说过了,多说无益啊,‘露’小姐。
晴明赶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庞大的妖物被束缚而不得动弹,妖狐靠在树上,抬起头看向他们一行人。
姗姗来迟啊,晴明大人,那双唇中吐出的话语带着些似有似无的抱怨意味,正如那双唇的主人一般,真真假假无法辨清。妖狐的双眸眯起,虽然您信任小生的能力,这点让小生很开心,但是……
接下来的话语被粗暴的打断了,姑获鸟大踏步的走向前去,掀开对方的衣服,检查了他的伤口,然后把他按在地面上,准备给他已开始泛黑溃烂的伤口上药。
不不不请您不要再这么做了,小生……不!刚刚还像模像样的妖狐顿时气势全无,哀求的目光转向晴明,向他传达着快把姑获鸟拉开的意图。晴明忍住笑,转过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任由妖狐被姑获鸟蹂躏。
啊疼疼疼疼!上药……上药这种事就不劳您亲自动手了,等回到寮里让小萤草来就好……好痛!
晴明将目光转向身旁穿着和服的妖艳美女,她的眼神自始至终不曾离开那只被束缚的妖物一瞬,目光冰冷。随后慢慢抽出随身的长刀,刀刃在月色下泛起青色的光芒,一瞬间,妖物的头颅就飞了出去。
她擦拭干净手中的长刀,向晴明躬身行礼,多谢您,晴明大人,此次我的委托已经结束了,下次如您有需要,请随时召唤我前来。她又向妖狐点头致意,随即离开了。春夜的清风吹拂着,送来飘渺的词句:“……我正恋君苦,代君门户开,秋风吹我户,帘动似人来……”
那位就是这次的委托人吗,妖狐不知何时终于脱离了姑获鸟的魔爪,来到了晴明身旁。真正的露小姐?
那是这次的三位委托人之一,但她并非露小姐,那位此次请我相助,是感怀自己与露相似的不幸命运吧。晴明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还有一位是博雅,他屡次被儿子昏迷不醒的同僚所烦扰,最后不得不来到土御门小路,拜托我追查此处的真相。
那最后一位呢?妖狐盯住他的脸。
最后一位……啊,他已经来了。晴明伸手指向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渐渐走近,在明亮的月光下,能看到那个人散着一头如瀑银发,手上抱着一架古朴的琴。
抱歉,我来的晚了。他行至晴明面前,开口说道,声音亦如同清泉般动人。晴明摇头,并无,您来的刚刚好。这样,我委托您的事项俱已完成,不知您的心愿是否完成了呢。
妖狐看向他,突然明白了夜夜响彻祇园的琴声的真容,他微微笑起来,向那个白色的身影弯身致意,“多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了。”随后转向晴明,“那你们慢聊,我就先回去了,晴·明·大·人。”
妖狐独自行走在花见小道上,平日里招徕客人的游女都已不见踪影,“以出手帮助为代价接受那位琴师的委托吗,您可真是多此一举呐,晴明大人。”他又抬头望向天边清寂的月色,“但是这一次,您的多此一举,倒的确让小生有一丝感激呐。”
在这样一个温暖晴朗的梅月夜晚,他经历了一场令人血脉贲张的战斗,见到了一位惊鸿一瞥的美人,还完成了那个半真半假的“请那位琴师惠见一面”的心愿。现在正独自穿过寂静的小路,回到那个洋溢着欢声笑语的阴阳寮。此夜万籁无声,唯有轻柔的春风摇过繁茂的树影,一片樱花的花瓣正静静落在他肩上。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