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花小鹅

2、QM版

　　明天，就是冀儿的周岁生日了。
　　有人说，走路早的孩子说话晚，走路晚的孩子说话早，肢体和语言的发展总会有先有后。冀儿就明显属于后一种，马上一岁了，仍然只能像个醉汉似的趔趄两三步，独自站立也站不太久，但他却已经会喊爹叫娘，连比带划地表达不少意思了。
　　这孩子并不粘人，常常像现在这样，兀自饶有兴致地玩儿这玩儿那。丁月华呆坐桌边，就着一盏明暗不定的烛火，愣愣地看着冀儿自顾自玩儿得不亦乐乎，默默地想：到底是孩子，不识愁滋味。
　　月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湛卢，深深叹了口气——相公，你的剑已经回家，可是，你人呢，又在哪里？月华抬手把湛卢放在桌上。剑穗从桌沿垂下，荡荡悠悠。冀儿原本用手肘支在矮几上，两手摆弄着一只竹根抠的小盒子玩儿得正欢，忽然注意到晃动的剑穗，放下手里的东西，手脚并用地凑到桌子跟前，半坐半跪地，扶着桌腿抬手去够。
　　“娘！”冀儿扯扯月华的裙摆，又指指湛卢。
　　“嗳！”月华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用手扶住宝剑，“这是一把剑，对不对？”
　　冀儿点点头。
　　“冀儿知道这是谁的剑吗？”
　　“爹爹！”冀儿笑了。
　　“冀儿真聪明。”月华心中一酸，“冀儿，你想爹爹吗？”
　　“嗯！”冀儿认真地用力点头，还伸出小手拍拍自己的心口。
　　“冀儿，如果……如果爹爹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月华眼中忽然腾起一层水雾，几乎看不清冀儿的表情。
　　冀儿皱起小眉头：“不要！”说完就转过头去，依旧去够那缕剑穗。他并不知道，这金黄的剑穗，是半个多月前新挂上的，原来的那一条，早已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当初，包大人在把剑交还给她的时候，尽量委婉地告诉她，大家连续多日寻找展护卫，一直毫无结果，也绝不会就此放弃；但事情也很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也许，他已经和剑一起被找到了，只是认不出来而已……和湛卢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二十余具焦尸，俱已面目全非、形容难辨。
　　“包大人！月华明白您的意思……”那时她不知是怎样忍住一阵阵心慌气短头晕目眩，说出话来还能出奇的冷静，“但我相信，那二十多具焦尸，都只是围攻展昭的杀手死士而已，展昭自己不在其中！他没有死，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要亲自为冀儿庆祝生日、看他试晬。他一定不会食言！”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底气，竟能如此言之凿凿。她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甚至，没有看上去那么自信。她的信心如同瓷器，坚固却又脆弱。日子每过一天，她的担心就增加一分，信心却减少一成。
　　时至今日，一直支撑她的自信已经被不可言喻的恐惧侵蚀殆尽。她暗暗埋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为什么要将冀儿生日和相公回来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把自己的等待束缚在这样短的时限里，画地为牢。
　　过了今天，如果他还依然没有消息，又当如何？
　　月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相公正在路上，一会儿就能赶到吧。
　　不觉亥时已近，冀儿该去睡了。丫环红豆为他盥洗之后，月华接过冀儿，喂他吃了奶，又亲自哄他睡着，放到床上安顿好。月华转而吩咐道：“红豆，今晚你先陪冀儿睡吧。”
　　“夫人，那您？”
　　“明天冀儿生日，相公也许会今晚赶回来。我等等他。”
　　“夫人……”红豆见月华说得平静，更是心疼。谁知道展大人今晚会不会回来？谁知道展大人他……这辈子还会不会回来？
　　“我没事。”月华轻轻从卧室出来，径直走到院门口，拉开门闩，打开门，向街道两端望了望。街上一时无人，格外寂静。月华重新把门关紧，却并不闩好，只把门闩虚搭在插口处。若是从外面推门，或者敲门时多加几分力气，便能将门打开。回到厅中。她走到桌边，用手轻轻拂过湛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从来夸有龙泉剑，试割相思得断无……
　　定昏人静，外面偶尔传来的些许声音，反倒听得格外清楚。每当有脚步声或马蹄声渐行渐近，月华就会心跳加速，凝神静气地等着。可是每一次，那声音都是靠近之后复又远离，直到完全消失为止。月华静静坐在桌边，默默地等，默默地听。入夜渐深，连过路的脚步声都难以听到了。只剩下夜虫啾啾不止，无端地惹得人心烦气躁。月华仍然静静地坐着，不动声色地暗自抑制着内心愈演愈烈的慌乱，从亥时到子时，又从子时到丑时。
　　四更鼓罢，月华再也无法静心倾听，只得轻轻闭上眼睛，放任万千思绪在心里翻江倒海起来。
　　相公，你走的时候，冀儿还不会喊“爹爹”。他现在会了！你真的，都不回来听一听么？你答应过的，冀儿生日那天，你会在家，你忘了吗？你不是说，那是重要的日子，你要妥善安排、争取时间的吗？你不是总觉得顾家太少、于心有愧吗？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天还没亮，还有时间。可是为什么心里，如此害怕？她曾经告诉自己，倘若他没有在冀儿生日之前返回，就去相信那“另一种情况”存在的可能。可是事到临头，她发现，她根本做不到。静默良久，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这是在钻牛角尖，自寻烦恼；既然不愿意去相信，那就不信好了。
　　纵使他今夜不回来，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他只是太忙了。冀儿的满月，他就错过了；百天，他也错过了。他那么忙，就算再错过冀儿生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要办完手里的公务，他也许还需要几个月，或者几年，甚至抑或一生的时间。急不得，只在家安心等他便是。
　　想到这里，月华顷刻释然。睁开双眼，她内心深处终于和外表一样平静下来。她仍然坐在那里，默默地继续等下去。夜虫的低唱重新清晰起来，却显得悦耳多了。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月华忽然似乎听到，院外有马打响鼻的声音。怎么并未同时听到马蹄声近呢？她暗暗觉得奇怪。她脚步极轻地悄悄走到院门跟前，侧耳听了听，却又不见什么动静，索性慢慢把门拉开一条缝，想看个究竟。
　　只一探头，月华便愣住了。
　　静立门外的人没有想到门会突然打开，看到月华，眼前一亮，全身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见她呆呆地傻愣在那儿，他微微躬身，温文尔雅地问道：“怎么，展夫人，不请在下进去坐坐么？”
　　月华下意识地将门完全打开，撤步后退。他英姿款款地迈步进来，又回手把门关上。他虽然风尘仆仆、形容瘦削、面色苍白，但是，他的确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依旧是那样笔直挺拔。他真的回来了！她想要开怀一笑，却似乎忘了该怎样动作；她又想放声大哭，却又仿佛失去了声音。她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两行热泪，不知何时已经默默夺眶而出。
　　他含笑走到近前，抬手轻轻握住她的双肩：“哭什么，丢不丢人？当心被风吹到皴了脸。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他正待要寻帕子帮她拭泪，她却已揽过他的手，紧紧握住：“你为什么……站在门外，不进来？”他的手有些凉，但握在手心，如此真切，让人觉得无比踏实。
　　“入夜已深，我以为你们都已经睡了。栓好马听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没敢贸然敲门，怕打扰你们休息。”他没说，他为了能在冀儿生日之前及时赶到，等不得伤势痊愈就不听劝阻启程返回；也没有说，一路之上因为实在受不了连续奔驰颠簸，不得不多次停下休息，才没有按计划在天黑之前到达。
　　“你……真傻……”月华微微蹙眉，暗自后悔，为什么没有索性敞着大门，“你一声不吭，难道要在门外等到天亮？”
　　展昭带着些许得意，唇角一扬：“纵是天亮再进来，也还不算迟到吧？”
　　“你呀……”月华破涕为笑，方才完全从极度惊喜之中回过神来，“快让我看看，你……还好吧？”
　　展昭任由着她围着自己绕来绕去，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个够：“我侥幸脱险，却未能与大人取得联系；幸而得人相助，在外疗伤，只是通信不便，害你们担心了！”
　　“伤到哪里了？”
　　“都已经好了，你看，我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什么事都没有？”月华突然出手，想要扣住展昭的手腕。
　　“你干什么？”展昭连忙翻腕，撤步躲开。
　　月华沉了脸，摆出老婆大人的款来，十分严肃地问道：“我问你，城门，是以你展大人的身份叫开的吧？”
　　“是啊。”展昭纳闷，她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这家门，我要是不开，你就打算在门外一直等到天亮？”
　　“呃……对。”展昭老实回答，却还是摸不着头脑。
　　“哦——”月华双臂环抱放在胸前，好整以暇地歪头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飞身进来呢？”
　　“我……”
　　月华忽然柳眉倒竖：“你连轻功都使不出来，还敢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你的身体根本没好！快让我把个脉！”
　　“月华，别闹……”
　　“谁闹了！快点，把手伸出来！”
　　“我，我得先回开封府去送个消息，还没向大人报过平安……”
　　“先让我看看脉象再去不迟！”
　　……
　　……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你来我往一进一退，就在当院比划起近身擒拿的招式来，一来二去，双双忍俊不禁。他们虽然动作很小声音极轻，但屋里并未熟睡的红豆还是听到了。红豆走到窗前，轻轻把窗子推开条缝，见是果然是展大人回来，煞是欢喜，不禁感叹夫人竟如此料事如神，同时心想，倘若冀儿看到爹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正想着，小家伙恰恰辗转反侧哼哼唧唧起来。红豆知道，他这是想要尿尿了。她走过去轻轻抱起冀儿，把了泡尿。冀儿半睡半醒之间，虚握着小拳头用手背揉了揉眼，准备即刻重新回到梦乡。红豆忍不住贴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冀儿，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回来了？”冀儿竟真的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红豆抱他来到窗前，透过窗缝往外一看，冀儿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顿时绽开笑颜，张嘴就要喊爹，却被红豆连忙制止：“嘘！等一下再喊，现在先别打扰他们。”
　　窗外，一片清辉笼罩之下，两个人正紧紧相拥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