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伊藤润99

1、第 1 章

　　我平生爱讲故事，但这个故事，我从未提起过。
　　春枝在搬进老楼之前是干皮肉营生的，对这她倒也不遮掩，甚至偶尔还叼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边晒被子便和邻居聊她的过去，渐渐有人知晓，红枝的父母逼她做娼，她存了些钱后买断与父母的关系，在老楼租了间小库房。有次她妹妹私下给她拿来一床薄被，红枝当场将被子甩出窗外，道：“这屋里东西，我自己挣。”老楼里的人都穷困潦倒，见红枝性子泼辣，衣着又还算光鲜，没人敢当面说她什么，只背地里嘱咐男人与孩子不许进他的屋子。
　　一个新搬来的女还在红枝的窗外蹭光读书，红枝抓了把米给她。不知后来谁传出来的话，讲红枝米缸里全是珠宝。有嘴碎的妇人问她，红枝笑得前仰后合，而后浅淡地说：“可不是？鸦片不就是珠宝吗？”
　　不带男人回老楼时，红枝就闷在屋里抽大烟。她曾想过戒，因为有个洋人承诺会娶她，但不喜她抽大烟。楼里人都怕洋人，于是对红枝更加敬畏。也许是假关心，也许是真嫉妒，有人劝她说洋人不可靠。红枝摸着肚子不说话。
　　红枝在屋里本分地候了两个月，洋人没来，她就明白了。红枝找了个老妈子，还有上次在她窗口念书的女孩子，老妈子照顾他，女孩念书给她肚里的孩子听。许久不与她联系的父母找上门，叫她打掉孩子。红枝 一口烟，让老妈子将两人轰出门去。女孩怯怯地问红枝为什么要把伢生下来，红枝笑眯眯地说，养儿防老，我这辈子和谁生不是生，好歹是个洋种，以后给我养老送终也更有派头不是。女孩“噢”了一声，又开始读书。
　　孩子生下来了，叫吉生，蓝眼珠，残脚趾。红枝叹口气，把吉生寄养在老妈子家。听说一开始，没人知晓吉生的底细，后来漏了陷，有同学笑话他，“哟，吉生？妓生吧。”吉生撒泼打滚闹着和春枝断了关系。红枝听儿子要和自己断母子关系时，正歪在床上抽大烟。她抹了把脸，笑道：“小犊子有种，接我代。”
　　红枝依了吉生，但依旧供他读书。抗战时候，红枝病亡，吉生接管了她屋里的东西，过得不错，后来当上了老师。□□时批斗他，说他臭老九，还是洋种，和他老娘都通敌。受春枝恩惠与嘱托的邻居作证，保证吉生与妓女、洋人一概无关。几年之后，吉生被平反，组织为他娶了个农村媳妇，他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傻子，直到四十多岁了还和吉生一同住，有时发蛮，打起爹妈来没人拦得住。
　　这故事是真的。我年幼时见过吉生，喊他“吉生爷爷”时挨了大人的巴掌。原来他已改了名字。彼时我记吃不记打，夏天再见他时，指着他拖鞋里的残趾询问。他说，老鼠咬的。
　　《一代宗师》里说，风尘中多性情中人，红枝是不是“性情中人”我至今不解，我只觉得难过。听说她屋里的东西真的都是自己挣的，听说她常借米借钱给过不下去的街坊，又听说她供那个小女孩读了一年的书。
　　这么烈性善良的女人，终究是被她唯一的儿子给辜负。情深总输情浅。我多想亲眼见一见春枝，哪怕只是她瘦骨嶙峋的手掌，或者只是佝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