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王妃》严凝

32、苏醒

　　入了夜，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味，这两日这样的熏香从未断过，可即便是再淡，躺在病榻上的凝曦都能分辨出一份清香底下的血腥味道，这个味道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前日夜里经历了什么，凝曦已经模糊了。好像身体上的疼痛，肌肤上每一寸的撕裂，都随着那个孩子的离去，变得不再那么真实。昏沉了两日，凝曦望着床幔，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知过了多久，若绫端着药进来时，才发现凝曦已经苏醒了。

　　“福金！”药碗碎在地上，一声清脆的响声，将凝曦的慌神惊醒了，她缓缓移过双眸，看着喜极而泣的若绫朝她奔来，伏在她的面前，激动地说不上话。

　　“好了。”凝曦两天未尽饭食，身子虚弱得很，两个字说得格外费力。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若绫双眼朦胧，怕外头的人等着着急，又起身往外跑，“九爷，回九爷，福金醒了。”

　　九爷？胤禟……

　　凝曦往着屏风，一个白影急匆匆的奔了进来，他的一身孝衣刺进凝曦的眼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凝曦拧了眉头，强忍泪水的刹那，胤禟已经到了跟前，他什么话也不说，轻轻的查验着凝曦的病情，温柔之极。

　　凝曦发了愣，她从没有觉得胤禟与胤祥有一丝相像之处，胤禟的眉宇是柔美的，胤祥是英朗的，胤禟的皮肤随了宜妃，更显细腻，而胤祥时常在外办差，皮肤自然不及胤禟，长久以来，胤禟的柔美，胤祥的英气，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凝曦丝毫不觉他们身上有何共同点。

　　可当下，胤禟的细致入微，他黑亮却又柔情的双眸，一下下的勾起凝曦的相思之情，她仿佛在胤禟的眸子里，看到了胤祥的影子，看到了她期待已久的温暖，也看到了一个强忍伤痛，惹人心疼的男人。

　　“谢谢……”凝曦淡淡的笑了，眼里的泪水没有再被她控制，悄然无声的留了下来，“谢谢九哥。”
　　这么久，凝曦面上无常心底却从未原谅过当初胤禟对她做的糊涂事，可今日，凝曦突然明白，苏麻喇走了，胤禟心里的苦，再没人能倾听，他再也无处诉说，这份心疼盖过了凝曦心里的怨恨。

　　一声九哥，是他们将来最近的距离，可总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来的强许多。

　　听到凝曦唤自己九哥，胤禟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缓缓的看向凝曦，伸手想替凝曦擦干眼角的泪水，却行至一半又将手放了下来，他与凝曦自幼长在一处，凝曦心中所想，他比旁人更清楚，“请太医前来。”

　　胤禟也淡淡露丝笑容，吩咐了太医来看，又一个默默的到了一边静候结果，分寸把持的丝毫不差，就像是替弟弟照看家人的哥哥，丝毫没了之前的焦躁。

　　“回九阿哥，十三福金气血尚有不足，但身子已无大碍，还请阿哥放心。” 冯太医为凝曦把过脉，跪到胤禟身前回话，想起昨日白日的情形，冯太医此时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和认真，生怕对十三福金有所怠慢，再给自己身上添鞋印子。

　　“去回十二弟，告诉他十三福金已经醒了，身子尚虚但已无大碍。”胤禟唤来李大让他赶紧去前头报信儿，“都下去吧，好生煎药。”胤禟随后又将人撤了下去，只留了若绫在旁伺候。屋子里空了，胤禟轻舒了口气，这口气轻到几乎无人察觉，却是将他这几日的挂心都泄了出来。

　　她活着，就等于他自己活着。

　　“前头都很好。”胤禟走到床前时，凝曦正挣扎着要起身，胤禟握住凝曦的肩头，轻轻的扶她躺好，“我知道你心里牵挂什么，可眼下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凝曦的身上极疼，自醒了之后，眉头就未舒展过，眼下听了胤禟的话，略微的愣了愣，“都很好？那就好……”

　　这一场劫难，来得始料未及，没了苏麻喇又失了孩子。自凝曦醒来，她身边的侍奉就连若绫，满眼都是悲悯的目光，可凝曦的心头事，又何止是孩子那一件？从她被指婚的那一年，不，是从在海子遇到胤祥的那一年开始，凝曦就觉得胤禟变了，那个熟知她性情，了解她心中所想的胤禟，在她面前变得咄咄逼人，甚至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短短两日，对凝曦而言是浩劫，失去了两位至亲的亲人，她心里疼到几乎麻木，可她是个懂事之人，孩子于她是天大的事，但眼下万事都抵不过苏麻喇的过世。况且，除了胤祥，她不想得到旁人的怜悯，因为那样只会让她无时无刻的不想起她那个还未足月就离她而去的儿子，只会让她更痛。

　　胤禟的一句话，解了凝曦一半心中的牵挂，凝曦不知是何原由让胤禟眼中的戾气似乎是淡了，眼前的胤禟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对她的关心并未有着压迫之感，这样的胤禟，让凝曦安心了几分。

　　“身子重要。”胤禟留了句话，没再做停留转身离开了。

　　凝曦起不得身，转头望着胤禟离去的背影，没力气去想胤禟的改变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累了，太累了。凝曦的手轻轻的搭在小腹上，那里曾经有着她与胤祥的孩子，他们第一个孩子，渐渐地凝曦的眼角就湿润了，鼻尖上的檀香味，即便是再浓，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也能清晰的分辨出孩子留下的气息，期盼了几个月的啼哭声，最终还是没能听到，要怪只能怪她不小心，怪她的自以为是……

　　“福金，喝些参汤吧。”不知不觉间，若绫端着补汤进了来。

　　凝曦慌忙擦去眼角的两行清泪，“好。”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这些年她善于将情绪掩藏，有时平静是不想让旁人多为自己担心，也是为了让自己好好的将伤疤包裹起来，她不想让人触碰，任何一句怜悯的话，对她而言都是赤裸裸的剥开她的伤口，那里是她最软弱的地方。

　　除了他，凝曦不希望任何人靠近。

　　凝曦小产身子虚弱，听从太医的吩咐，只得躺在床上静养，前殿的事情也帮不上忙，好在有菱鸢在，知道凝曦的性子，时不常的来与凝曦说说，让她宽宽心。

　　“两位阿哥在，又有八阿哥纵览大局，姑妈妈也能安心些。”二十三日的午后，凝曦靠在软垫上，听完菱鸢讲的情形，淡淡的点了点头，“我这里你叫他们放心，一切都好。”

　　“好，你十二哥总说，你这里不方便，他们过不来。让我多加照顾，你的心思细，这一遭是受了大罪了。”菱鸢抚抚凝曦耳边的碎发，看着凝曦消瘦的面容，鼻头一酸差点儿就哭出来，可又怕勾起凝曦的苦楚，赶紧别过头强忍了忍，“好了，我不饶你休息了。”

　　“好。”凝曦点点头，招手让若绫替自己送送菱鸢。

　　“福金！福金！”

　　“做什么！这般的没规矩？”菱鸢刚刚起身，贴身的丫鬟晴儿就跑了进来，忙里忙慌的喊着菱鸢，菱鸢顿时厉了神色，“不怕惊扰到十三福金？”

　　晴儿看了眼床上的凝曦，慌忙跪在地上请罪，“奴婢唐突，惊扰了福金，请福金降罪。”

　　“姐姐，不碍的。怕是前头有急事找姐姐，姐姐快些去吧。”凝曦看了眼晴儿，转头替她跟菱鸢求情，“姐姐别怪她。”

　　“若再这样没规矩，十三福金也保不了你！”晴儿是菱鸢从府中带出来的丫头，以往在十二府里，一时情急忘了规矩她倒也无所谓，只不过如今是在宫中，她府中的丫头没规矩，到头来也不是给十二府添彩的事儿。以前，总觉得凝曦做事谨慎太过，可如今生活在皇城之下，日子久了，她渐渐的也理解凝曦了几分，凝曦能周全成如此也真是不易了。

　　“奴婢知错了，回福金皇上回来了，正往寿康宫赶呢。”晴儿又磕了一个头，不敢耽搁正经事儿，一块都说了出来。

　　皇上回来了？

　　得到信儿，凝曦与菱鸢皆是一愣，反应了半刻，菱鸢赶紧动身去了前头。

　　皇上回来了。

　　凝曦往着窗外，烈日炎炎的寿康宫，仿佛有了些许颜色，有皇上做主，凝曦相信苏麻喇的一切都会被料理的妥妥帖帖，一颗不安的心也总是放了下来。

　　皇上回来了。

　　那么他也回来了，凝曦静静的发着呆，她总算是能见到他了。

　　皇上的到来，寿康宫的动静自然不小，凝曦在后头听到阵阵的哭声，当真是一个儿子送别母亲的伤感，不免也落了泪。渐渐的，哭声平静了下来，凝曦听人来报，说皇上下旨，按嫔位办理丧事，此后，宫中都要尊称苏麻喇为苏麻喇姑，以示尊重。

　　“好。”凝曦露出一丝笑容，淡淡的却包含着欣慰与不舍，眼泪随着笑容不停的流下来，一个传奇女人的一生，终于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凝曦望着窗外发呆，想起年幼入宫时的点点滴滴，想起这位慈祥的老人对她的百般呵护和精心安排，想起曾经的点拨与教导，想起那些早已在她记忆中消失却又温馨的点点滴滴，原来，那些事情不曾消失过一刻，总会有一日，它们会重新出现在记忆里，直到深深的刻在心里，成为用不可抹去的印记。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思念吧。

　　“瘦了。”不知什么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抚在凝曦的脸庞，久违的暖意。

　　凝曦缓缓扭过头，看到一双温润的眸子，就如当年在海子重逢时的清澈透明，只是如今多了怜惜。

　　屋里头的人都已撤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对小夫妻，凝曦看着看着，眼里就模糊不堪了，憋了十几日的苦楚顷刻而发，她一头扎进胤祥的怀里，想将她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痛都哭出来，因为她的伤口，只能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