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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泪如泉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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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派亦言经脉,然与别派迥异。
「譬如敌递掌于前,我以掌相迎,互较『内力』。别派皆谓此『内力』循经脉而进,此大谬也。
「敝派谓敌掌为『色』,我眼亦谓之『色』。敌掌递前,入我眼中,此谓『受』。我见敌掌递前,此谓『想』。我以掌相迎,此谓『行』。我知敌欲与我较力,此谓『识』。
「若黑夜无光,则敌掌递前,不入我眼。是『色』与『受』,赖光路方通。至若听风辨器,则『色』、『受』依音路而通也。
「『受』、『想』之间,『想』、『行』之间,皆依『经脉』而通。是缘经脉而行者,念也,非力也。
「外力缘血肉而行,内力亦如是。外内之分,不过形迹之别耳!光路、音路,皆迅捷无伦,经脉亦如是。若内力果缘经脉而行,运内力一周天岂可如是之缓耶?
「此昨日所述要旨。色、受、想、行、识,诸君日后习定,自可分别。今日之课,是修『行』也。」
师兄复习了下昨天的内容,布置了今天的功课,就席地而坐,闭目养神,仿佛让大家全凭自觉。
所谓修「行」,其实就是站桩,加上不准眨眼。站桩久了,自然而然想要活动下腿脚,睁眼久了,自然而然想要眨眼。这些都是自发的「行」。修「行」就是要以不动、不眨的「识」,来控制「行」。之所以要修「行」,一是对敌之际,自发的「行」可能会成为破绽,二是某些招式,是和自发的「行」反着来的。
这些基础课程是外门师兄授业。这种闭目养神,仿佛放任自流的外门师兄,反而是最可怕的。若是外门师兄去忙自己的事,找记名弟子来监督,是最受大家欢迎的。因为记名弟子再认真负责,也不可能同时盯住这么多人。看准时机偷偷放松下,或者眨下眼,是很安全的。长时间不眨眼,必然会流泪,可这也不难糊弄过去。只要把握好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想些悲伤的事,让自己流泪就可以了。而呆着不走的外门师兄,表面是闭目养神,实际上任何人眨下眼睛,或者站桩稍稍走形,都会发觉,一点偷懒的机会也没有。
我就这样开始了今日的修「行」。修「行」久了,会进入一种很难描述的状态。不管惩罚如何恐怖,都不能太过于担心动作走形或眨眼,或者说,注意力不能过于集中在这上面。否则的话,时间一长,紧绷的神经会坚持不住。当然放松走神也是不行的,那是作死。强行描述的话,就是「非集中非不集中」的状态,听上去有点自相矛盾。
我就这样站着桩,眼睛一动不动。外门师兄呆着不走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不会事先向监督的记名弟子交代时长,要亲自喊停才算结束。期限的不固定,是一种加倍的折磨。
就这样站着,站着,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脸上有了液体流过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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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又撒谎了。我骗母亲说出去买糖吃,其实我把买糖的钱给了阿大,然后哭得稀里哗啦。
阿大是一个瞎子,天天在街旁拉三弦。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我第一次听到阿大的琴声,就好像失了魂,走不动路了。听着听着,就开始哭,一直哭,哭得稀里哗啦。
后来被母亲发现了,她疑心阿大是魔音门的余孽。魔音门是前朝的一个门派,擅长以音声惑人心智。可是调查之后,却发现阿大是个根本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不过母亲见不得我哭,严禁我去听阿大拉琴。我只好偷偷去。
阿大会不少曲子,不过我毕竟有机会就去听,所以每首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听,每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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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为蝎门的灭亡流一滴眼泪。万物皆有成、住、坏、空。一个门派有兴起的一天,就有败亡的一天。这没有什么可悲伤的。
然而蝎门的灭亡不仅仅只是灭亡,那是一个个人的毁灭。大部分的人我都认识,很多人都有不错的交情,部分人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有那么几个人,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们活下来。然而,每个人都是会死的,再好,再坏,对我再重要,都是会死的。不过是死得早一点而已,我不会为他们感到悲伤。
同样,那些灭亡蝎门的人,多半也有亲朋好友,多半也和另一些人交情不错,多半也是另一部分人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甚至可能有人愿意用生命去交换他们活下来。同样,他们也会死的,再好,再坏,对某些人再重要,都是会死的。我不过是让他们死得早一点而已。我也不会为他们感到悲伤。
以前先生有空的时候,有时会拉三弦。其中有首曲子,很悲,很悲。到底怎么个悲法,我说不出来,可我每次都哭个稀里哗啦。
然而蝎门灭亡的那一天,我没有流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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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已经忘记阿大了,直到有一天,我拉完那曲《雪中行》,看到封争哭得很伤心。
年轻的时候,我很羡慕阿大的本事。他拉三弦,完全不用音功,有些人听了,就会哭得稀里哗啦。那时我以为这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没想到现在我也能不靠音功,单凭演奏让人落泪了。可是我宁愿我不能。
魔音门灭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阿大。当年的「魔音双杰」现在成了糟老头。估计见了面也认不出彼此了。
魔音门灭亡我没有流泪,因为还有阿大陪在我身边。我甚至有点高兴,也许余生我都会和阿大一起逃亡。
和阿大分开的时候我也没有流泪,因为我总觉得我们只是暂时分开,很快就会再见的。
蝎门灭亡的时候,我流泪了,因为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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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是去找阿大调音的。阿大不但三弦拉得好,音也听得准。每次做好琴,我总要找阿大替我把下关。
我胆子一向很大,镇上的人都叫我「甘大胆」。但是那天一进阿大家的门,我就吓哭了。
血,全是血,到处都是。除了阿大,所有人都倒在血泊里。
我哭了一阵,反应过来,转身就往门外逃。
「老甘,站住!」阿大叫住了我。
我转头一看,阿大拿着一把菜刀,在割他儿媳的肚皮!
「阿大,我什么也没看见。我现在马上就走。你放心。」我语无伦次。
「不是我杀的。不剖开,孩子活不了。」阿大的话很简单,声音很冷静。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阿大的话。等我回过神来,怀里已经抱着血淋淋的孩子。
「找块干净的布包一下。去找孔大夫看下。我过几天就回来,你帮我照看几天。拜托。」阿大的话还是很简单,声音还是很冷静。
「你去哪?」我问阿大。
「你不用管。」阿大转身就走。
「你不说,我就不管这小孩。」我在阿大身后喊。
「我去找他们。他们应该刚离开不久。」阿大的话依然很简单,声音依然很冷静。
「你疯了!」我惊叫。
「我没疯。」阿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能跑那么快。
阿大说过几天就回来。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阿大姓沙。孩子是阿大给我的。我想给孩子起名「沙给甘」。可这样的话孩子大了就会问我为啥姓沙?然后就会问阿大去哪里了。我不知道阿大去哪里了,答不上来。所以我后来给孩子起名「甘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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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听我拉三弦都会哭。可只有两个人不管每次哭得如何厉害,只要有机会,就会来听我拉三弦。
一个是我的师弟。魔音门中的同辈都向我讨教音功的窍门,只有他和我讨论演奏的技艺。大家都只在乎音功的威力,不在乎演奏得怎么样。只有我们俩在乎。
「大嫂不会武功,你要照顾她。所以我留下。」这是师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见到师弟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入了蝎门。
我没有和他相认,所以我失去了我的眼睛。我也没有用音功,所以我中了毒,后来武功全失。
我不能和他相认,因为他杀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媳,还有简叔、吴妈、小禾、小苗。我不能用音功,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媳,我的老伴也在前些年过世了,我不想再失去我的师弟。
没了眼睛,又中了毒。我只能逃。师弟追我追了很久,但我最终成功逃脱了。也可能是师弟觉得带毒逃了这么久,毒已经不可能解了,就算活下来也是废人一个,所以后来不追了。
我一直想回去看看我的孙儿。当时急着走,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孙子还是孙女。可是光靠乞讨维生都难,更别提路费了。
直到后来我遇到另一个有机会就来听我拉三弦、每次都哭得稀里哗啦的人。那只是一个小孩,不过似乎家境很好,每次都给我钱。如果这些钱都攒下来,攒上好几年,我就可以回足目了。可是我哪有这么好的命?
王舵主是这里乞丐的头,他说三弦是他提供的,所以他要拿大头,我讨得多,他就拿得多,我从来攒不下钱来。王舵主让大家叫他王舵主,说自己是丐帮分舵的舵主。其实他不过是一个混混,长得壮了些,根本不会武,更和丐帮扯不上关系。就算我武功全失,要是眼睛不瞎,他就不是我对手。
我后来只能宽慰自己,回去作什么?就算回去,我也只能看一眼,还是要走。不如算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