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逆水四大说英雄] 忘川》祝风来

4、四

　　04
　　离科举还有十多天时间，追三爷是拍着胸脯要他不必去找什么客栈了，老楼卧房里的那张床随他顾惜朝使用。既然如此，每天温书之余，顾惜朝也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去弄点散碎银子，好买几本书，添置些符纸和火线，以备不时之需。他说的不时之需，其实就是指的戚少商。整整一个下午，他坐在案几前扶着额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自己随手捡来的这个孤魂野鬼十几年前究竟是何许人也——他跟着师父这么些年，虽未行侠仗义却也三江五湖地跑过，照说京城这样风云际会的地方，怎么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戚少商这号人物，若他只是一介平民，又怎么会平白死在京城之外的异地，死了又为何能附身在一柄剑上？
　　正想到这儿，那阵催魂似的声音便又来了，
　　“惜朝惜朝惜朝惜朝！”
　　“干什么！”
　　“明天带上我去金风细雨楼玩玩可好？我好久不回京城，想去各处看看。”
　　“你他妈当我大老远上京是来郊游的么！”
　　“可是我看你心事重重，人虽坐着案前，书却根本没翻一页，横竖是坐着浪费时间，还不如出去透透气呢。”
　　“……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何止不耐烦，我这不都死了好久了么…….”
　　鬼魂话音未落就见眼前人抄起手边的砚台。顾惜朝被他吵得毛焦火辣，却又不敢真的打坏那块无情差人送来的雨过天青砚，憋了半晌，又愤恨地把手放下，泄恨似的重重摊开一册集子，用力地读将起来。
　　“惜朝？”鬼魂不依不挠地凑过来，
　　“我还想起来个事情来诶。你不是说要把那道令丢给官府，我们什么时候去衙门？”
　　顾惜朝头也没抬，回答他道，
　　“我们既然身在六扇门还用去什么衙门？”
　　“那你方才怎么不当面交给诸葛大人？”
　　“我可不想被追究急令的由来，也不想被当做怀疑的对象。”
　　“那你打算怎么办？”
　　“谁知道，趁捕快换班的时候挂在牌匾上应该行？”
　　“那惜朝你有没有——”
　　“你有完没完？”
　　鬼魂还待说些什么，但顾惜朝已经第二次眯起了眼睛，打断了他。早就晓得他这个习惯性动作的戚少商于是选择了乖乖闭嘴，但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又瓮声瓮气地挤出两个字来，
　　“……窗户……”
　　“戚少商！老子这会看着书呢，我警告你别再烦我！”
　　“但是真的……窗户……”
　　抚着额的青年于是终究忍无可忍，拿出身上的黑玉说了句“收”，絮絮叨叨的鬼魂便进了辟邪，从此世界清静。
　　不过可惜只清静了那么一小会。

　　才起身掬一捧水洗一把脸再欣赏下宁静月色的功夫，一回头，老楼的窗框外面忽然就倒垂下一颗人头，激得他一个本能反应，扎下步法，几句“天地君卿师，急急如律令”都几乎要冲口而出了。
　　结果画了圆的手在空气里捞回几瓣白梨花瓣，他这才看清楚，倒吊下的那只脑袋后脑勺坠下玉带束的黑发，正眨着双眼睛看他，一脸好奇心过度的表情。
　　“惜朝，你刚刚是在和谁说话呢？”
　　顾惜朝一口真气梗在喉头，花了半天强咽下去，这才挤出一句，
　　“追三爷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

　　其实就连顾惜朝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追命竟然可以这般对自己无所顾忌。无论是因为他们相像也罢，他如今开试在即又穷困潦倒也罢，纵使追命是个再心系老百姓的好捕快，也不至于关心他关心到如此无微不至的地步。
　　那让顾惜朝有一瞬间的疑窦，究竟这个追三爷的豪迈，是天生如此，还是故意装作如此，只是一种使人对他敞开心扉的官场手段，好让人为己所用？想来想去，他便是不信，这漩涡中心的京城，还有真真正正洁净的地方。
　　正想着，追命的关心话传进耳朵，
　　“惜朝你路途劳顿，到了京城应该早点休息才是，为什么入了夜不睡，还老把自己关进房间自言自语？”
　　“我没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如追命总捕先下来说话？”
　　顾惜朝看着倒挂在窗框上的青年，月白的光射在他的白衣上不知为何居然让他有安宁的错觉，然而晃荡着脑袋的人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下来做什么，今夜月色好，我还准备饮完些酒，就早点睡呢。”
　　“啊？你睡在哪？”
　　顾惜朝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接连几天，他都睡在老楼这巨型酒窖唯一的一张床上，还真的想不到，追命把这张床让给自己睡了以后，他究竟要上哪里去过夜。追命却一笑，干脆地伸出一根手指朝上指去，
　　“屋顶啊！”
　　屋顶？
　　顾惜朝将信将疑地探出半个身子，这才发现头顶的瓦楞上居然早就摆了好几个酒坛子，还有一张布席，而追命勾住屋檐的脚尖上还稳稳当当停着一只碧绿色的壶。
　　“如果你睡不着，要不要一起来喝一杯。”追命这样说。
　　片刻过后，两个人便坐在了那片青瓦之上。
　　老楼在京城中不算高，却也能俯瞰眼前的风景街道，远远的，夜幕中透出打更人所挂灯笼的影子，衬得这京城愈大，愈方正，愈森严。
　　在这般让人遐想万千的情景里，一边的追命却在做一件事，他把手伸进齐楼檐高的梨花树，从里面抠出一个泥封还未开启的酒坛。
　　“你不要告诉大师兄哦，这几坛酒我可是费了好多心思才藏进这棵树里的。”
　　顾惜朝没说什么，只是答他，
　　“梨花树贮酒，三爷真是好雅兴。”
　　“哈哈，大师兄要是听你这么品评雅兴二字可是会放飞镖的哦。”
　　停顿了一小会，抱着酒坛子的追命歪着脑袋突然说了一句，“你和我那三个师兄弟一点也不像，说话又客套得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觉得与你投缘。”
　　顾惜朝笑笑，
　　“三爷怕是喝多了，说胡话呢。”
　　“瞎说。就算京城里的酒坛子都破了，流出的酒水淹到老楼这么高我都不会喝多。”
　　说着，追命露出个享受的表情，顾惜朝就想他恐怕还挺期待真发生那样的事情，他想起自己那贪杯好色的师父，忍不住接了一句他的话，
　　“大凡这世上的酒鬼，总没有一个会承认自己喝醉的。”
　　“诶，这你就不懂了，酒鬼也有一项别人都没有的便利，那就是世人皆以为你是酒鬼，就可以时常装醉。”
　　“喝，惜朝孤陋寡闻了，原来还有为了装醉而喝酒的人？”
　　“照我说，装醉有三大好处。一来查案的时候可以让对方放松警惕而后出其不备；二来人喝醉酒的时候反而易讲真话，也不忌讳在醉鬼面前讲真话，我能知道的就更多；再来还有看到不想看的事情也可以假装没看见或是事后忘记了。不过我和一般的酒鬼不同。”追命放下酒壶眨巴着眼看顾惜朝，
　　“顾某愿闻其详。”
　　“在我想刻意装醉的时候，越喝酒就越清醒，隔着瓦楞顶都能知道房里的一举一动。”
　　追命停顿了一下，他将一只斟满的碧玉酒杯递给顾惜朝，又将另一只手手心朝上，在面前摊开来，
　　“在我进屋以前，你说要趁捕快换班的时候挂在牌匾上的是什么东西？”
　　顾惜朝赶紧收紧了袖子。他那宽大的，还稍有些磨边，有些褪色的青衫袖子。
　　臂弯里是那纸要了命的官令，而面前，是六扇门追三爷清亮亮的一对眼睛，顾惜朝嘴角一抽想着刚才真该听戚少商把话说完才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