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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和妈妈分开的早。我第一次见到奶奶那年,是十八岁,她住的山,种满了桃树。只是时节不对。花朵并不多。
后来她殷殷说:桃花开了,你再来。然而我并没有去。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去。
花横柳世。春衫单薄。
架子上一本《金瓶梅词话》。中国古小说就有那种好看。
1931年,我的奶奶在医学院读书。日本人开的医学院。
1931年12月21日。
奶奶是当时大户人家的孩子,她出生的时候,正好是这一代里的第100个。是从明朝开始有族谱的家族。然而一出生就克死了亲娘,便由父亲的妾带大。
她上日本人开的学校。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去了日本学建筑。
这些到□□后自然都是空的,但许多当时的习惯延续至今。
她有时候会和我说当时的故事。
但是毕业那一天的事,却总是不加提及。
后来我去寻她,说事已至此,然而然而,我已是个成熟的人,我和她说了我的生活。
奶奶沉默,然后说毕业礼那天,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我们毕业的作业,”奶奶说,“我们一直在解剖尸体,看尸体,切割尸体。那一天,还是在那个地下室,还是那样一个手术床。嗯,孩子,我给你讲讲手术床?
屋子像工厂的厂房似的,上面大大的无影灯,你看灯下你的手是有影子的,但是在无影灯下面没有。”奶奶说话自有种理直气壮,仿佛生来就是主角一般。我骨子里带着股温柔软娈,大体上,也是大半身边都是这种强势的人,不得不如此。
“我们十三个半大的孩子,我是最小的,14岁,我们围成一圈宣誓,这天的事并不会告诉别人知道。
我人生中两件重要的事,都发生在雪夜。
说到哪儿了?那样的手术床,上面放着无影灯,那床其实挺大的,屋子像厂房一样……那一天,上面躺着的是活人。
你听说过731么?嗯,看过新闻?知道一点儿。嗯。那一天拉来的是活人。他是个犯人。革命党人?哪家的农民?我不知道。那时候说你是犯人你就是犯人,现在恐怕仍然如此。那个人的眼睛有一种兽类的漆黑,里面暗影瞳瞳闪着光。
他除了皮肤黑一些很像个人,嗯,很像个人。像我们的同类。奶奶非常认真地盯着他看,想判断他身上有多少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他们的最后一刀下在他的心脏上,血珠滚动,非常的美丽。她说。
我好奇地问下去,也许我的表情过于兴奋,搞砸了事情,她兴味索然地看着我说,然后就没有什么了。
她总是这样,行为索然又懒散地看着我:你们这代人,吃饭也没有样子,走路也没有样子。到底是没有样子。
她的家里有嘉庆爷墨宝的牌匾。她刚好是那代第100个孩子。她看着我总像是透过我看另一个样子……再每每失望。
并非对我,而是对一个不存在的时代。
我并不在意。我骨血里有冷漠。我有贵族的血统。我有杀人犯的血统。
大凡手上沾染人命……此生此世,说变了就变了。
花横柳世,春衫单薄。
那时我天真无邪,非常冷漠。
我继续追问,她只得说,非常的壮丽。
人的血液,像一只只小球,在心脏上滚动,那样活着剖开的时候,非常的壮丽。是我终生所见最美的事情。
我并没有做噩梦。并没表达任何意见。
她年纪大了,八十多岁,或许现实世界与思想世界之间已混沌不清,我并不清楚这件事的真假,无论真假言语出口自有其价值。我爸爸那边的所有人,他们剖开了我,又缝合了我,从此我变成了以金属为关节的精致木偶……我们的血液里有一种微妙的东西,这我知道。
后来几年后,我和爸爸那边的所有人断了联络,回想起来,这恐怕也是命运的安排。
我自小觉得家常气或者小市民气的东西伧俗,但那种伧俗里,如墙上的富丽印花,自有一种稳定和安全在。怎样争吵计较,怎样相爱,总不至于死人。至于奶奶大伯父亲他们,父亲这边,一半天才一半疯子,一向都并不很正常。
我生病时,曾经半夜惊起吵着要去山东看桃花。除此并不曾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