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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凤凰无花 ...

  •   戬国的风俗,男子十五岁成年,成年时,需送各式刺绣织品以示前程。景云十六年十二月初四,是钟骁十五岁生辰,也是他的成人礼。

      娘早早开始准备贺礼,我也觉得应该送点什么,写幅字吧?我也不是什么书法家;送只荷包吧?我的绣工在戬国真算不上什么,实在不能出彩。一个人走在花园里,雪未下,天干冷,树叶落光,枝桠枯暗,不远处的池塘倒映周围的亭台楼阁,无一丝水纹,反着天光,清透亮堂。

      将地上的落叶铺成一块天然的地垫,依着树干席地而坐,望着虚实相接的风光,想着想着就走了神,不自觉轻哼曲调,微眯上眼,有种淡然的幸福油然而生。

      “嫣然”有人唤我,不用睁眼,这个声音陪着我整整十余年。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钟骁挨着我坐下,眯开眼,他今天穿了淡青色的长袍,极淡的天青色,好象冬天的天光。

      “你们府上都在准备给你行成人礼呢,你倒躲懒跑了出来。”我轻笑,往边上挪了挪。

      他不答话,也不瞧我,瞧着远处的湖光院景,顺手拣了块小石子投了过去,荡起圈圈涟漪,模糊了水中倒影。“四处找你不见,就知道你又在院中闲逛。”

      “没逛,逛不动了,只是屋里火炉薰得人想睡觉,这才出来醒醒。”

      “哦?在想什么?远远就瞧见你一个人傻愣愣的,脚步声那么重竟没听见。”

      “在想……”挑了挑眉,我看向他咧嘴一笑,“送什么贺礼给你都不太合适。”

      钟骁眼眸似是一亮,“这么些年,无论是谁的生辰,总是我送礼,你向来只有受的份。今儿怎么了?倒开始琢磨贺礼的事儿。”

      “为了骗更多的礼物。”我接口,钟骁愣住了,只是一瞬,他哈哈大笑,起身拍了拍衣袍,斜俯视我道:“那倒好办,只是你这贺礼得独一无二才行,否则可对不住我那‘更多’二字。”

      这句话说得轻巧,真正把我为难住了。钟伯伯现今是威武王爷,前些日子皇上还封赏了钟骁,如今他挂着个赤诚将军衔,钟府上下,显赫异常,相比之下,我们家倒显得冷清了许多。

      “走吧,别在地上坐着,当心着凉。”

      “着凉好啊,就不用去你的生辰宴了,也不用想那个劳什子礼物。”

      钟骁将我坐地上拉起来,想说什么,最终却是笑笑,半晌方道:“嫣然,你这个礼物,先欠着也行,反正急也急不来,再过个三、四年,保准有一样独一无二的。”

      “哦?”我没注意他说什么,倒是心念一动,来了主意。冲他嘻嘻一乐儿,提着棉裙就往回跑,“骁哥哥,我可想出来了,你就等着吧,保证是独一无二的。”话音未落,人已跑得远了,没瞧见留在原地的那个少年——唇边仍保持着那丝笑意,目光却开始有些期盼。

      钟骁生辰那天,娘给我换了一身淡紫的衣裙,长发披到腰际,挑起一束梳了个矮髻,斜堆在脑后,扣上一支玫瑰花形攒珠掺丝金质发圈,其余的碎发垂在耳际。坐在镜前,这是第一次我这么认真的观察自己,不过十一岁,眉目还未长开,但长得像娘——长眉弯弯、眼眸黑亮。

      与从前的嫣然长得不像,比从前的嫣然更带些不真实的美,唯有嘴唇,还如同前世的样子——微扬的弧线,似乎在询问什么。菱角一样的形状,好象总是看不透人情世故。

      每次看见这张嘴,总不由想起前生,那些伤害变得有些肤浅,我甚至不记得爱情的滋味,也许是我选择了遗忘,于是那些人、那些事也逐渐在风中散去。唯有内心长久深刻的孤独感,偶尔跑出来提醒我曾经有过怎样与现在全然不同的童年。

      找了一块粗纺的亚麻布,就着上头细密的纹理,拾起针线,我绣了一方手帕做为贺礼。从描花样,到添色,到选线,到数格子,到配线,到刺绣,这方手帕一角绣着一棵凤凰树,深浅不一的绿衬着火红的花,花连成片,逐渐变淡,一直到另一角极淡极淡的粉红,如同一抹消失在天际的云彩……这是我用十字绣的技法,绣成的一副记忆中的图画,送给一直陪伴我成长的骁哥哥。

      下意识里,我希望那簇火烧一样的红花能预示他的将来,不论是前程,还是家庭,都能平安顺利。

      将那方亚麻手帕揣在怀里,早早就坐着小轿前往钟府。爹和钟伯伯还在朝中理事,唯有钟伯母迎了出来。

      “今儿倒来得早,偏骁儿的好日子,皇上非得留着他议事。”钟伯母换了一套云织绵的葱黄色棉裙,绣着大朵的牡丹花饰。

      “骁儿得皇上依重,这是好事,操了一辈子心,这下总该高兴了。”娘轻笑着下轿,又转身扶我。

      钟伯母的笑意更深,眼角的皱纹很是明显。数日不见,她好象从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妇一下就变成一个全心记挂儿子的中年妇女,笑得很灿烂,也很失落。

      “伯母”我轻轻唤了声,她上前拉住我的手,对娘道:“曼姬,嫣然长得越发像你了,这眼眸黑亮如漆,衬得皮肤越发白腻,依我瞧,以后只怕比你还俏几分。”

      娘并不答话,低头看了我一眼,似乎轻轻一叹,我没明白她的反应,我只是含羞不知如何应对。

      “嫣然,可有准备贺礼给你骁哥哥?”钟伯母俯身问我,替我将额际的碎发别向耳后。

      “她呀,自个儿躲在帐里连着捣腾了几个晚上,也不许人看,直熬得眼睛都红了,也不知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到今儿我也没瞧见一眼。”娘接口答话。说着两人抿嘴而笑,藏着几分暧昧、几分了然。

      不知怎么,我突然不愿意她们误会,微一思量,抬眼看向钟伯母,“骁哥哥的贺礼,娘备了一份,嫣然也备了一份,只是循着戬国风俗,命沁蓉替嫣然绣了一幅山水,骁哥哥不嫌弃才好。”

      两人皆是一愣,倒没料到我正经八百说明,轻摇了摇头,钟伯母引着我们往后院去了。

      下意识的,我排斥她们替我安排好的感情。不,也许不是这样,我根本怀疑这世间的感情,虽然爹娘是摆在眼前的典范,但我总记得亲身经历时的失败。已经模糊了对爱情的认识,忘了什么是悸动?什么是长久?本能抗拒牵扯自身的感情大事,唯有前生曾经缺失的亲情,一心一意依赖着,不想离开半分半毫。

      我有些郁郁,讨厌自己含混的心情,将那方手帕握在掌中,亚麻粗粗的质地在平日有种安抚的作用,今天却扎得我有些心慌。

      “回王妃,王爷与将军回府了。”正闲聊间,下人进来回话,末了又加上一句,“齐宰相也一并同来。”

      “娘,我去迎爹。”不待那丫头说完,急急站起身就往外跑,屋里的气氛实在有些压抑,每次与钟骁相对我倒也自在,唯有看见家长们期待的眼神,又不自觉开始退缩。十一岁,十一岁的我在孤儿院里只会吃饭睡觉上课玩耍,可在戬国,女儿家十岁就订亲的大有人在,十二、三岁就嫁人,十五、六岁就做娘……一辈子很短,成长更短,感觉要容易得多。

      回廊几转,瞧不尽的园林风光,都没在意,这一路下来,下定心思这方手帕还是不送了,虽说男子成年礼上送手帕并不突兀,但一动不如一静,且让他们觉得我后知后觉、一窍不通比较安全。

      淡紫的长裙摆扫过铺着青石转的地面,我垂着头顺着那蜿延的走廊小跑,冬天的寒风迎面而来,我的脸被冻得冰冷,但心情却一点点飞扬,低头瞧着自己尚未长成的身量,暗笑过早操心失了本应有的天真。

      轻声笑了起来,随着那回廊一转,不妨眼前一暗,转角处似乎有人,却也来不及收脚,低呼一声,直直撞了上去。

      “嫣然”他抱住我,顺势一转,坐到回廊边椅上,我跌在他怀中,有一瞬的眩晕,半晌方缓过神来,忙着站起,手帕从袖中掉出,在半空中随风一扬,我与钟骁同时伸手,奈何他动作麻利,五指一弯,那方亚麻手帕稳稳落在他手中。

      “快还我。”本能去抢,却扑了个空,钟骁旋身站起,嘴角带笑,“这就是你说的独一无二的贺礼?”

      “没有,独一无二就是没有,这是我的。”我急了,猛的起身抓那手帕,钟骁将那方淡米色的亚麻举高过顶,笑嘻嘻道:“平日都见你用丝绸的,谁见过用亚麻做手帕?看来勉强还算得上独一无二。”

      “你”我气结,分明已打算不再送出,偏偏被他抢在手上。钟骁冲我一挑眉,展开就瞧。

      “这是什么?”他指着我的凤凰树,一脸糊涂,“这叶子,这花……怎么我从没见过。”

      “这是凤凰树。”跺脚欲收回,又被他握紧。“凤凰树?我听说过,戬国虽没有,睿朝有,可爹说了,可惜这树形好、叶好,偏生不会开花。你打哪儿见的会开花的凤凰树?”

      “凤凰树不会开花?”我奇道:“你确定那是凤凰树?”

      钟骁笑了,“我自然没见过,可爹不会说谎吧?他说睿朝都城雍城遍种凤凰树,树叶如羽、树冠硕大,夏夜傍晚,常有妇人聚于树下纳凉,一面唠着家常,一面纳着鞋底,总要等到夜深才会散去。”

      “是吗?”我有些疑惑,疑心那满树艳丽的红火只是我梦中的臆想,毕竟隔着这十余年的生死,隔着那烧疼了我眼眸的彼岸花,隔着那条浩浩流淌的忘川水,一切都有些模糊,一切都值得怀疑。

      钟骁见我困惑,将手帕揣在怀里,携了我的手,轻松道:“谁让我要独一无二呢?这凤凰树哪怕不会开花,单为了咱们戬国的相府千金,也得开上那么一次,才算不负‘凤凰’之名。”

      “凤凰?”我喃喃低语,心中一动,不及细想,已被他牵着往前厅去了。

      钟府如今势盛,自然来了许多亲贵显赫,连景云帝的两个儿子——忠勇王爷和信义王爷也亲来祝贺。

      我缩在女眷席里偷偷观察这两位皇亲,不免微微有些失望。忠勇王爷是景云帝长子,地位特殊,为人亲切有余,威严不足,而且身体也虚弱不堪,只在院中走了几步,累得瘫坐在椅中匀不过气,脸上潮红一片,身体不是胖,是浮肿。难怪景云帝曾寄希望于他,最后也不过了了,这副身子骨儿,只怕还活不过他老爹,还说什么继承大统?

      信义王爷是景云帝的皇五子,他的生母是如今的德皇后,声望很高,排在他前头的皇子又夭折的夭折、获罪的获罪,本来大好前程不用争取就放在眼面前,奈何此人耽于声色,双目无神、脚步虚浮、言语轻佻,竟没有皇亲的自重,满席听见他哈哈的笑声,几杯落肚,说话都有些含混。

      果然是大势去后,连子嗣辈都难有出色人物吗?摇了摇头,现实与梦想果然是有区别的,面对这两位如假包换的皇亲,每个少女曾经的王子梦都会变得有些讽刺模糊……我们还是乖乖在现实中寻找稳妥安全的生活吧,架在高塔上的日子,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美好。

      娘拉着我躲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饶是如此,我也能感觉到信义王爷略带些玩味索求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我们母女,酒喝多了,那眼神越发放肆,微眯着眼,额面皆红,颤微微站了起来就往这边走。

      “娘”我拉了拉娘的衣襟,有些害怕。“我们走吧。”

      娘正与一旁的卫国公夫人闲聊,听见我唤她,刚一抬眼,瞧见正往这边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信义王爷,不由敛了几分笑意,唇边噙着些许不屑。

      “嫣然乖,待与你爹爹说一声,这就回去。”娘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软纤细,但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力量。

      “齐夫人这就要走?”那醉鬼已摇至跟前儿,满桌的贵妇忙忙福身行礼,娘反而站了起来,淡淡笑道:“倒叫王爷笑话了,臣妾身子不爽快,本不欲来,奈何钟齐两家世代交好,这才过来应个景,既是礼也送到了、人也见过了,只怕要先行告退,王爷宽恕则个。”

      “齐夫人这话严重了。”信义王爷呵呵笑着,自满一杯,向娘道:“夫人既是要走,本王也不好相拦,只是素闻夫人酒量了得,陪本王饮了这杯再走如何?”

      我偷偷四处望去,钟骁正忙着应酬,爹和钟伯伯两人一见面,总是聊得忘乎所以,一时间竟没注意到这边的状况,不由心急,却又不敢妄自行动,只怕他注意到我,娘越发难得脱身。

      微一思量,娘端起自己的酒杯,仰脖饮尽,调高了半个音调,朗声道:“多谢王爷赐酒,恕臣妾不敬先走一步。”

      脸色一沉,信义王爷微眯着眼,直直盯着娘,见娘不惧不怕,嘴角轻扬,目光一转,竟看向我,“素闻相府千金齐小姐小小年纪,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假以时日,只怕齐夫人这戬国第一美人的名号就得让给令爱了。”

      心下一凉,果然如传闻所说,信义王爷是个色中饿鬼,难怪景云帝年事渐高,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这样的两个儿子,怎样取舍都是两难。冷冷斜瞟了他一眼,没有恐惧,只有恶心。但娘不同,她的手有些僵直,只是固执的与他对执。

      席间开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爹急步走了过来,钟骁也放下酒碗,匆匆上前。今晚会发生什么大事吗?我缓缓从椅中站起,瞧着面前这个喝得忘了规矩礼仪的皇子,尽管不齿,却也不得不小心应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凤凰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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