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叶荷灯

1、第 1 章

　　苏卿今年二十九，是科技部一个新药实验项目的小组负责人。
　　他不抽烟，不喝酒，一天十二个小时窝在实验室。
　　“多可怕，”去过他家的同事啧啧称奇，“客厅还是老式的壁挂电视，家务机器人只会颠来倒去说谢谢、你好、不用、对不起。这样无趣的人生想想也叫人发寒。”
　　苏卿不是没有尝试过与同事交流。某次听他们讨论橙子，他兴致勃勃地插嘴：“橙含有维生素A、B、C、D及柠檬酸、苹果酸、果胶等成分……”语音未落，一干人齐齐扭头望他，似在参观白垩纪生物。
　　事后知道那只“橙子”是一出新歌剧。
　　苏卿摸摸鼻子，转去向冻干机浓缩仪诉求安慰。

　　苏卿这组负责细菌培养。将脓液或创面细菌置入培养箱，监测细菌对药物敏感状况。
　　与成千上亿计肉眼不可见的敌人作战，神经时刻如拧紧的弦。经年累月下来，人人大喊吃不消。
　　“捱得这么辛苦，福利也不见得比人高。”
　　又说：“嘉奖令颁下来，本组成员通通只有敬陪末座的份。”
　　又每每下班前五分钟便开始倒计时，连一秒钟都不肯多呆。
　　这种事情，只要于工作无碍，苏卿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这日女助手小戚频频望向门口。
　　苏卿叹气：“第七任男友约会或是八点档新剧？”
　　答曰：“夏装上货。”
　　“好吧好吧，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得令。”助手大喜，匆匆整理器械。
　　“女人，女人……”苏卿碎碎念地收拾残局。
　　小戚已奔至第一道电子锁处，回身飞个媚眼：“我得说，你是个无趣的男人，但是个不错的上司。”
　　话音未落，眼珠子突然似要跳出眶子，指住苏卿尖叫出声。
　　只听得头顶“梆”地一响，一只细菌培养皿自架子上坠落。碎玻璃跳起来，一缕血线自他脸上滴下。

　　第二日，他坐在检验室等结果。
　　门开了，出乎意料，进来的除了检验师还有苏的导师，及一位身着军装的陌生人。
　　“我很抱歉……”检验师欲言又止。
　　苏卿黯然。日日与这种名为“ML791”的细菌打交道，隐隐猜到了结果，但到底还存有一分侥幸之心。
　　“细菌会逐步切断大脑与神经中枢的联系，整个过程约需要一个月。但不要过于悲观，新药极有可能在三十日内制出。”
　　军装人士清清嗓子：“作为项目的委托人，军部会尽力予以补偿。”
　　苏卿通体生寒，抱头蜷作一团：一个月能做些什么？
　　导师不忍：“或许你有什么心愿？”苏卿自大学至研究所一路跟他，后又经他引入科学部。对这个弟子，他多少是有些感情的。
　　军部也点头：“只要是不超出法律许可。”
　　苏卿犹豫再三，身子前倾。
　　两人屏气凝神，听他将提出何种要求。
　　但听他说：“自接受政府奖学金以来，我每周学习工作时间超过八十四小时，生活乏善可陈。现在我希望能似正常人般生活：看点书，逛逛街。又或者时间许可，能找个阳光充足的海岛度假。”
　　他舔舔唇，眼神带点孩童般的渴念。
　　两人默然。
　　导师咳一声：“你的假期自此刻开始。”
　　苏卿摘下识别卡，除去实验长袍：“谢谢。”
　　推开门时他蓦然笑道：“第一次在阳光下走出这栋建筑。”

　　二十九岁的苏卿曾设想过生命终结的场景：老花镜、阳光下的摇椅、哭泣的亲人－－无论如何，是一场喜葬。
　　“怎么会这样？”他望住天花板喃喃自语，仍觉得难以置信：这么离奇的情节不是应该发生在小说里吗？而他偏偏比词典还严谨无趣。
　　他摇摇头，打开电视。
　　一张脸“啪”地蹦出来塞满屏幕，劈头便是：“我们贩卖梦想！”噼噼啪啪打出一组电话。
　　怎么贩卖？能让他双亲复活吗？还是能让他活至九十九？苏卿失笑。
　　广告后是气象预报，一把女声绵绵道：“今日南风七至八级……午后三时出现的降雨将在五分钟后停止，平均雨量二十六点五毫米……”
　　他拉开窗帘，雨势果然已转作絮絮，而后息止。
　　探头出去，扑鼻的水汽中有木叶清冽的香味，叫人精神一振。他找了把大剪刀走进花园。
　　篱笆下一棵栀子已长成了树，油亮的绿叶中绽出一枚枚荚果似的花苞来。他低下头，慢慢修剪枝桠，忽然听到衣料窸窣声隔着篱笆传来。
　　从这边望过去，只看到一条白色的影子徐徐走近。停了半晌，有人以怅惘的口气低低念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侧身去望，身畔的花枝轻轻一摇，惊动了那人。
　　她似向这边望了一眼，便匆匆离去。
　　那抹白色已然消失，却有一缕栀子的香气在鼻端恋栈：初时清幽，继而甜美，最后似谢尽般缕缕散去。
　　栀子？不，他种的栀子还没开花；那么，是那她了。
　　栀子花样的女人？苏卿疑惑，继而微微笑。

　　夕阳由金粉转为桔红，沉下地平线。
　　苏卿收起剪刀，伸直腰，走回屋内。
　　篱笆那头却热闹起来。有架设管线及调试音乐声，又见到大把粉红浅紫的气球缓缓升起，悬浮在树梢。
　　噫，有宴会。苏卿喜好清静，轻轻皱眉。
　　晚上九时，导师来电。约是听到了这头的喧闹，便问：“怎么这么吵？”
　　“隔壁开party。”
　　“十一点后，可以告他喧嚣扰民。”
　　苏卿称是。两人本想再谈点什么，无奈邻墙的音响效果一流，不得不匆匆收线。
　　苏卿抓起本书，翻两页，放下。打开电脑，又关上。看时间，已过十一点，隔壁的爵士乐仍一浪高过一浪。他微怒，起身。

　　刚打开院门，便有一辆湖蓝色跑车呼啸驰来，几名年轻男女高笑着搬下大堆香槟。看这情景，竟是好戏刚刚开场。
　　苏卿重重哼一声，长按门铃。
　　良久才有一把银铃般的嗓子格格笑道：“喝酒请进，闲杂人等明日请早。”
　　他大怒，举起夜光表盘凑近猫眼：“请看清时间，现在是十一点十五分。”
　　门后那人“哦”了一声，随即打开一扇小门：“请进。”
　　他摇头，后退：“出来讲话。”
　　这时有人喊道：“开蛋糕了，快过来。”
　　那女郎跺脚，急急问：“不是连半小时也不通融吧？”
　　“我已经容忍了三个半小时。若不能在十分钟内安静下来，我不保证会不会报警。”
　　花园中诸人齐齐大笑：“黄警司，这位邻居先生要报警呢。”
　　苏卿大怒，不顾那女郎致歉连连，拂袖而去。

　　十五分钟后，警笛由远及近。众人作鸟兽状一哄而散。
　　苏卿站在车道上，抱胸，笑得神清气爽。

　　第二日清晨，他好梦犹酣时听见屋外乒乓有声。
　　拉开窗帘，见一人披头散发站在篱笆前，正握住锤子发力钉木牌。
　　他拔腿冲出去：“做什么？”
　　那人惊惶缩手。钉到一半的木牌悬在栅栏上，漆了六个字：内有恶犬，勿入！
　　他认得她是昨夜答话的屋主，不由恶向胆边生，一把抓住她握锤的手：“欺人太甚！”
　　正这时，十五米开外有“咔嚓”轻响，一年轻男子收起相机匆匆离开。
　　那女郎惊呼，慌忙掩住胸口。
　　苏卿这才发现她只着晨褛。他不知前因后果，乐得哈哈大笑：“活该，做坏事也不知换行头。”
　　她瞪他一眼。这时那人已冲到停车处，她脱下拖鞋，后退两步助跑，用力一掷。
　　那人似保龄球瓶般应声撞倒。她冲至那人身边抢过相机，三两下抽出记忆卡。
　　“已经发送至报社。”那男子捂住后脑勺得意地笑。
　　她气急，踹他一脚。
　　“我要告你蓄意伤人。”
　　她似怒极，再踢他一脚：“索性踹个够本，免得白担了恶名。”
　　他忙拉住她：“怎么回事？”
　　她愣住，将相机砸在那人身上：“他是记者。”
　　“那又怎样呢？”
　　她的嘴“啊”地张开：“你没认出我是谁？”
　　他老实摇头。
　　她云鬓轻摇，星眸半睐：“这个样子呢？”
　　他还是摇头。
　　她仿佛深受打击，气冲冲踩他一脚，扬长而去。
　　他苦笑。经过邻舍的围墙，似又有幽香飘来，他不由有踮脚眺望的冲动：那朵栀子花呢？可还在？

　　翌日下午，他抱着一袋子苹果走上山坡。拐到回家的路口，震住。
　　一个一头小卷发的天使赤足坐在墙头，风吹得白纱飘飘，直欲迎风飞去。
　　他呆呆站在墙角仰望。
　　天使猛地振翅，两只一米长的翅膀“啪”地撞击，发出很大的声响。
　　“漂亮吗？”天使格格地笑。
　　啊，是坏脾气芳邻。他板着脸，掠过她往前走。
　　走了几步，不放心，又转回来：“你下来，上面风大。”
　　她向他伸手，乖乖任由他抱下来。
　　她望向他抱着的纸袋，眼珠一亮，老实不客气地抓过一只，一口咬掉大半边。
　　他摇头，注意力转到她的翅膀上。翅膀莹白而极富光泽，鞘羽与小镰羽一应俱全，用手一摸，还有骨骼起伏，更叫人惊奇的是，手下居然还有温度。
　　“四十度一，略高于人体。”她笑嘻嘻地解释。
　　他叹为观止，忍不住抓住一根羽毛轻轻一拽。
　　“唉哟！”她吃痛，脸揉作一只小小的苦瓜。
　　“对不起对不起。”他慌不迭赔罪，猛可里听到她叽叽咕咕的笑声，似弹珠子一粒一粒蹦出来。
　　他微怒，又微窘，讪讪道：“确实巧夺天工。”
　　她车过身，给他看翅膀下的小小一粒扣子：“控制装置埋在这里。”
　　凑得近了，便看见她一边脸颊上贴着点水钻及银粉，随她微笑盈盈似星光一闪一闪。
　　他咳嗽一声，退后：“头发呢，也是假的吗？”
　　她摸着小男生样的金卷发，点点头：“演创世纪神魔大战，我扮心口不一的坏天使。”
　　“主角？”
　　她摇头，咯咯笑：“客串。主角要背三对翅膀，累死人。”
　　“怎么会坐在墙头？”
　　“等经纪人送备份钥匙，”她吐舌，“第三次将自己锁在屋外。”
　　“不是有翅膀吗？”
　　“可惜，科技还不够发达。”
　　他笑：“舍下尚可暂坐。”
　　她欢欢喜喜点头，将翅膀缓缓收拢，折叠在背后。
　　“有多重？可会影响正常活动？”
　　“连骨骼带皮毛三公斤。可以想象，拆下这对翅膀后必定身轻如燕。”
　　说笑间已到门口。看见“内有恶犬”的标记还未敲掉，她缩缩脖子，行童军礼：“大人不记小人过－－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他失笑：“你呢？早上的照片可有给你带来困扰？”
　　她无奈状挥手：“早就声名狼藉。不知有多少个张先生李先生按在我头上，也不差你这一个。对了，你是什么先生？”
　　他与她正式握手：“苏卿。”
　　“石榴。”
　　“趣致的名字。”他笑，“你很有名吗？”
　　“目前正如石榴花般红火。但，经过早晨的事件后，我的信心已大打折扣。”
　　“抱歉。除开工作领域，其余的事情我无知得像个婴儿。”
　　她肃然起敬：“何方高就？”
　　他笑：“科学怪人。”

　　“随便坐。我去换身衣服。”
　　“请便。”
　　卧室与客厅隔得不远，听得到石榴与家务机器人的交谈声。
　　“你好。”
　　“你好。”
　　然后有盘盏碰撞声。
　　石榴的声音：“谢谢。”
　　“不用。”
　　她压低了声音，似是鬼鬼祟祟地问：“你家有女主人吗？”
　　“对不起。”
　　“你家主人今年多大？”
　　“对不起。”
　　她不屈不挠地问：“他有什么嗜好？”
　　机器人坚定地回答：“对不起。”
　　“你是头驴子。”
　　“谢谢。”
　　苏卿忍俊不禁，拉开门：“博士是老款的家务机器人，功能比较单一。”
　　“博士？”
　　他点头：“该懂的它全懂，不该知道的通通不知。故此叫‘博士’。”
　　她摸摸鼻子，镇定自若：“用‘你好、不用、谢谢、对不起’应付一切，确实是大智慧。”
　　外头有号角长鸣，她将头探出窗外：“马上就来！”
　　“我送你，石小姐。”
　　“石榴！”她纠正他，挤眼，“再见，苏。”
　　他笑：“再见，石榴。”
　　关上门，他摇摇头。石榴固然明丽可爱，但，怎么说呢？他还是更喜欢含蓄的栀子。

　　这天，他自外头返家，远远便看见门口一只长礼盒。
　　拾起来，噫，还捆着一封邀请函：八时新片试映会，可否拨冗？署名石榴。打开盒盖，竟是全套黑色正装，附袖扣领针。
　　可不是肥皂剧的桥段么？他啼笑皆非：果真是男女平等了。

　　苏卿挟住礼盒按她的门铃。
　　猜出了他的来意，她在门后唱歌样地念着：“我不接受拒绝，我不接受拒绝。”
　　他笑笑，放下盒子离开。
　　门“啪”地一声打开，她似火箭炮般射出来：“站住！”
　　苏卿惊愕，回头。
　　“是，我喜欢你－－我不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给你听。但这不表示我就没有矜持！”她拾起邀请柬撕个粉碎。“以后不会再打扰苏先生了。晚安。”
　　他大惊：“石小姐，我想当中定有误会……”
　　她冷笑：“阁下但凡有一丝尊重我，也不会叫我这样下不了台。”
　　哎哎哎，这话从何说起？苏卿越发急得面红耳赤：“对不起，我……哎……我是觉得你应该不会介意。”
　　石榴抱胸，冷笑：“怕是有人把直率当了轻浮。怕我似糖糕粘上来，忙不迭划清界限。”
　　苏卿的脸“轰”地烧起来，鼻尖一粒粒针尖样的细汗－－这种念头，多少也是有一点。
　　她大怒，用力甩上门。
　　他想解释又不敢敲门，但要走开又更不敢，只得围住墙根团团打转。
　　天黑了，风又冷，他冻得瑟瑟发抖，终于等到门开了。
　　她已收拾妥当，梳了个复古的髻，披肩懒懒地半搭在肩上，望住他似笑非笑：“等你十分钟。”
　　他擦汗：“是是是。”古人怎么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试映会设在酒店中庭。
　　侍者拉开门，浓郁的酒香袭面扑来。
　　但见庭中三层高的喷泉汩汩，玫红色半透明的酒浆似匹缎子挂下。有水气扑面，微凉；又有酒气入鼻，微醺。
　　人们取杯盛酒，笑着交谈；侍者托着大盘葡萄穿行其中，累累的紫色果实顺盘沿垂下。
　　苏卿感慨：“我以为所有人都是将白天服务于社会，夜晚奉献给家庭。”
　　“我们不同。我们是造梦的人。”她刚喝过一口酒，说这话时向他微微仰起头，红酒的热力一阵阵喷在他耳根上，似只挠人的小手。
　　他的脸“轰”地就红了。
　　石榴手指点一点他的面颊，口气带点玩世不恭，半真半假地笑：“可怜的人。”

　　灯光突然暗下，试映开始。
　　陈烂的言情戏，情节毫无出彩之处，只制作略略精致一点。
　　但苏卿一路看下来，心扑扑直跳。终于，着白绫衣的女主角靠在花架上，眼神寂寥怅远，启唇念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托腮笑：“我的演技如何？”
　　他叹道：“全然不像，与你判若两人。”
　　“入得了戏才算好演员。”
　　他摇头，苦笑：“真是判若两人。”
　　她把玩着披肩上的流苏，似是自嘲地笑：“戏演久了，真心或假意，怕自己都分不清。难怪人家说唱戏的疯子－－迟早会人格分裂的。”
　　一点温软啄在他脸上，只稍稍一碰便分开了：“你说，我现在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黑暗中也如星子般晶光莹灿，逼得他转开头去。
　　“我明白了。”她紧了紧披肩，欠身离开。

　　回程仍是石榴驾车。
　　两人都不再说话，倒免了不少尴尬。良久石榴才客气地打破沉默：“介意我打开音乐吗？”
　　“请便。”
　　石榴笑笑，俯身去开音响。正巧瞥见导航屏幕，不由皱眉：“前方交通拥挤，又要转道。”刚要调头，她突然“啊”地一声：“这是什么？”
　　左侧一百米便是悬浮列车线，这时线上却多出一个小小黑点。她将屏幕放大，竟看见一人半躺在轨道中间，似在奋力向月台上攀爬。
　　苏卿当即立断：“报警。”
　　石榴摇头：“来不及了，马上就有列车经过。”说完车门一开，整个人弹出去。
　　“等等。”他慌忙追上，看见她鞋子一甩跪下来，向月台下喊话：“把手给我。”

　　那是位流浪汉，一身酒味。估计掉下月台时摔伤了头，头发眉毛都已被血粘住。
　　那人慌慌张张抓紧她的手，双腿用力往上蹬。无奈早吓得四肢发软，非但没攀上去，反倒将石榴拖得往前一栽。
　　苏卿一把拖住她，唬得心脏都要跳出来。
　　前方已经转灯，列车已朝这个方向开来。
　　石榴脸色凝重，“叭”地趴倒在地面上，探出手去：“抓紧我！”
　　那人已伤又惊，只知不住摇头，似已有些神志不清。
　　苏卿也急得一头热汗，不住催促：“快！”
　　那人望向前方：列车越行越近，先是一个黑点，迅速变成方块，下一秒已看得清银色车头……他双腿一软，倒在轨道上。
　　苏卿转身，尝试寻找工具。一转头，竟瞥见石榴一个纵身，飞下月台。
　　他脑中“轰”的一响，周身血液瞬间凝固。
　　她的声音突然自脚下传来：“帮忙！快！”
　　他火速扑过去。
　　地面的抖动越来越剧烈，急速的气流将他的身体吹向后仰。他转头望车，汗珠滴滴滚下。一个咬牙，手肘抵住台沿，生生将醉汉拖上来。
　　仿佛是刚抬头，列车便擦身而过。
　　“石榴！！！”他大叫一声跳起，疯了似地扑下去。
　　猛然间一只手拖住了他。他回头，只见一个女人蓬头乱发，满脸灰泥，又哭又笑：“我在这里。”
　　他猛地将她死死箍紧。
　　她流泪，又笑：“我在这里……嘘，我在这里……”

　　警察此时才赶到。
　　有人递上加了威士忌的可可奶，又有人将她的鞋子披肩一一找回来，然后说：“这位先生可能需要医生的帮助。”
　　苏卿这才觉到手上火辣辣的痛。一抬手肘，已有大片血渍渗出白衬衫。
　　“小事。”他不以为然地笑，“只是些划伤。”刚要起身时脚腕剧痛，似被烙铁猛然一炙，他“嘶嘶”抽冷气。
　　石榴轻轻卷起裤管，发现脚踝已肿至发亮，鸽蛋大的淤紫色。
　　他挤眉弄眼：“怪事，救人的安然无恙，帮衬的倒弄得一身是伤。”
　　“噫，我去年还扮过飞天侠呢。”她趾高气昂。
　　他笑笑，摊开她的手掌，果然也是一手冷汗。
　　“飞天侠？嗯？”
　　两人大笑。

　　坐在警车后，裹着毛毯，她蜷在他怀里睡得像个婴儿。
　　她的头发杂乱无章地翻起，睫毛卷卷地翘起，嘴唇微微地噘起。脸上灰一道白一道，妆容花得惨不忍睹。
　　他慢慢拥紧了她，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也不过一秒便分开了，对住观望的司机尴尬地笑。
　　她突然自毛毯中伸出一只手，刮一下他的鼻子，又闭上眼，却挂着一个奸计得逞的笑。
　　苏先生的脸又红了。

　　司机协助苏卿下车。
　　石榴裹着那条毯子，迷迷糊糊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
　　“这个是晚安吻。”　她踮起脚。
　　苏卿红着脸，回吻她：“晚安。”
　　她抱住他深深吸一口气：“这就是苏的味道－－今晚一定会有个好梦。”说完快乐地挥手：“司机先生，晚安。”
　　司机指指脸颊。
　　她大笑，又亲苏卿一口：“老实呆着，明天我来看你。”

　　阳光很好，南风挟花香穿堂入室，薰得人倦软困顿。
　　苏卿睡在躺椅上，半睡半醒地翻书。
　　石榴百般无聊地玩抱枕：“怎么不索性摔成骨折呢？就可以在石膏上作画了。”
　　又不时抓一把他的头发，端详半天再放下。“没有虱子！”她慎重地下结论。
　　苏卿哭笑不得，拍拍她：“去，做杯果汁！”
　　“得令！”
　　三十秒后回来，递上果汁眼巴巴地问：“主人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
　　她不死心：“我去熨衣服？”
　　“博士熨过了。”
　　她咬牙切齿将几件衬衣揉作一团，快乐地宣布：“这衣服皱了！”而后噼噼啪啪找熨斗。
　　又问：“亲爱的，花园里的草该剪了吧！”
　　“前天剪过。”
　　“那我去剪掉这两天的份量吧。”
　　阳光似被明矾淀过般纯净，花园里传来她不成曲调的歌声，烫过的衬衣残留着洗衣粉的香气。
　　苏卿闭上眼，笑，眼角有些湿润。

　　自那日起，石榴正式入侵苏家。
　　博士宣称受到了生存威胁，因为满屋子都听得到她走调的歌声，嗡嗡唱着：“我是快乐的小妇人，做饭擦地又洗衣……”
　　慢慢变成：“亲爱的，我去洗我们的衣服了……”
　　“亲爱的，我去做我们的晚餐了……”
　　“亲爱的，我去浇我们的花了……”
　　苏卿一直笑，直到那天她说：“亲爱的，是不是该找个医生看看我们的腿了”，他心情刹时沉重。

　　夜里，他致电导师：“依现有医疗条件，正常扭伤痊愈周期为二十八小时……而现在已过了一个星期……手臂的伤口也仍有渗血迹像……”
　　导师叹气。
　　苏卿便明白了：“那支细菌，是不是？”
　　导师仍是叹气。
　　他的心情沉到谷底。

　　石榴很快察觉了他的转变，摸摸他的脸颊：“有什么烦恼？我能帮忙吗？”
　　他鼻子一酸，突然便有大滴泪落下来。抱住她却只是笑：“只是突然觉得，生存真是件美丽的事。”
　　她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所以我们都要懂得感恩。心怀宽悯，心怀感恩，方知生活美丽。”
　　他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爱怜、悲痛、绝望，绞作一股绳勒得他几乎又要落泪。忙笑着说：“多棒的台词！哪位剧作的手笔？”
　　石榴做嗔怒状，而后“扑哧”展颜：“我得回去了。晚安。”

　　这日收工较晚。等她回来时，苏卿已经睡了。
　　感觉床垫往下一沉，苏卿迷迷糊糊睁眼，看到她一袭婚纱坐在床头。
　　“美丽吗？”
　　“真美。”他吻她的手。
　　她格格笑：“新戏，叫《天国嫁衣》。下一出是《仲夏夜之梦》。之后会有个假期。”说完伸个懒腰：“我们去旅行，好不好？”
　　“好。”他点头，笑，“沙滩，阳光，棕榈树，草裙，海水……”
　　她却数：“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
　　他失笑：“回去睡吧。”

　　刚进家门便有来电。
　　她急急踢掉鞋子，听到他在那头笑：“忘了跟你说：晚安。”
　　她捂嘴偷笑：“晚安。”
　　“好梦。”
　　“嗯，好梦。”
　　他似在那头笑叹：“多美的仲夏夜之梦……”

　　也不过是第二天上午，刚刚进棚便有电话急找。
　　听完电话木了半天，回过神来已是一脸的泪，又突然有大笑的冲动。

　　特意去了一趟医院，见到了他。
　　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僵硬，眉目却依然生动，神情异常平和。
　　“听说是自杀的，半夜。”有人推门进来，拉开椅子坐下，“不过本来也来日无多了。”
　　那人又啧啧嘴：“多可怜，除了同事，没有一个亲人。”
　　“那位委托人呢？不是他的亲人吗？”她硬梆梆地问。
　　那人摊手：“委托人就是他本人－－钱给得很爽快，是位好主顾。”
　　她胸口大恸，再看向他，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是怜是爱是悲。
　　“别担心，任务完成得很好。相遇、试探、躲闪、爱意萌生、两情相悦……正是他订做的完美爱情。”那人得意地咧嘴，“瞧，我们贩卖梦想。”
　　“早知道，我应该对他再好一点。”
　　那人抽出支票，拍拍她的肩：“这是尾款。好好干，希望还有合作机会。听黄导说你就要升主角了？”
　　她摇头，笑：“我想去念书。”
　　“为什么？你是个好演员！”
　　“好演员要出得了戏……”她笑，叹息，摇头，再摇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