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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仇起缘断(五) ...

  •   天寒地冻、夜幕方至,宋修然站在江边的石后不停搓着手,时不时探一探脑袋、巴巴地望一眼,看到望江崖上的火光一闪,又吓得缩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桨拨水声轻轻传来,影影绰绰的模糊船体旋即出现在冬日江面腾起的冰雾里,摇船的老人和护卫的壮汉渐入视线。

      小道士大喜过望忙奔过去看,两个恶人武卫见他来,一个扛起船上的人交付,一个伸手到他跟前。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江水闻起来冲鼻得很,沐辰风白衣上的凝血给冻硬又沾水化开开、一滴滴往下淌,身侧松松挂着剑,道袍皱巴巴得糊在身上,灰白的脸孔了无生气。

      宋修然肩上一沉,抬手接着只觉扛了个冰凉的尸首,急得晕晕乎乎里只知道哭丧着脸点头:“谢谢,谢谢。”

      “别废话,来十个铜板。”伸过来的手掌心向上,朝他晃了两晃。

      “你……”宋修然一个激灵,暗咒一声敲诈,仍是急忙伸手入怀、再把钱拍到那粗糙的掌里。

      恶人武卫接过来倒没中饱私囊,转身就递给了划船的老头,粗声道:“不要声张。”说完又低头去看战战兢兢的小道士,“快走吧,爷爷们就不送你了。”

      老头一撑桨,三人迅速地离去。

      岸边的冷风吹得鬼哭狼嚎,宋修然四顾无人,唤了几声都没唤得动自己师兄,只得硬着头皮将人背起来,找了路朝山里走。

      恶人武卫来得迟,临时换了村里船夫,大概望江崖的换防有变,说不定马上就会来追兵。小道士想明白后便着急得很,黑漆漆的夜里也不敢点灯,负重胡乱地在山道上前行,还没到山头就气喘吁吁,一个趔趄连带背上的人一起就要滚下去。

      “站稳。”沉沉的嗓音伴着阵风刮过,下一瞬便有人将宋修然扶稳,又眼疾手快把沐辰风捞了去。

      “江言……你怎么来了?”宋修然拍着胸脯,边喘气边瞪着要和黑夜融为一体的墨衫人,“不是说好翻了山头再见?恶人那里没事吗?”

      “有事无事,都是一个结果。”万花随口回他,表情隐没在长发的阴影下悲喜莫辨,只轻轻将毫无反应的道长拦腰抱了,提起轻功就走,“跟上,飞低一点。”

      “哎……等等……”宋修然来不及歇息,忙甩了轻功追上去。

      当初迷津几度被迫走山路,倒正好将白龙口通往瞿塘峡的道摸了个清楚。江言本就内力极佳且记忆力极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积雪中寻得上下攀爬的藤蔓绳索,手脚灵活往复,抱了个人也不比宋修然慢。

      两人如此在夜里翻山未曾歇脚,终于到宋修然隐蔽的竹屋时夜色还沉,半明的月光拢了层轻纱似地洒落,照得封山大雪满目凄凉。

      “幸好我这里没人知道。”宋修然抹了一把汗,见万花抱着人踢开屋门,忙借光生火,只是存着的柴火全湿透了,怎么打都点不着。

      “小宋,先不忙。”江言稍抬高的嗓音已适时传来,“过来帮我。”

      “哦……不烧热水吗?”宋修然摸黑进屋,寻思着还是点了个小油灯、护着火到床边,见到沐辰风浑身上下的血迹,勉强咬着牙才不敢哭出来。

      “火光显眼,稍安勿躁。”江言并不看他,忙着将沐辰风放平,又撂下佩剑,勾了勾手让宋修然把油灯移近一点,摆开简单的器具飞快地说着,“灯勿晃,我处理下伤口,很快就好。”

      “哦……”宋修然听他简明扼要地嘱咐当即有些愣,握着油灯动也不敢动,直到看到沐辰风腰腹上露出的匕首柄时惊叫出声:“哎呀,这……这到底谁干的?!”

      “我。”江言想也不想便承认了,替沐辰风松了腰带、褪开周围的衣裳,手腕一动便将匕首直接给拔了。

      “你、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害我师兄啊!”宋修然急得瞪眼,死死盯着万花发后的垂饰,紧紧拿着油灯气得浑身发抖,但碍于他在疗伤仍是不敢动。

      “我不杀他,他如何能到这里?”江言仔细地给人止血上药,似是回答什么稀松平常的疑问,语气未有一丝波澜,“人身上共四十三处可入刀而不致死。他站着不动,用刀更是方便。”

      薄薄的匕首带着鲜血,同卡着剑督的腰封一起被万花扔到边上,宋修然听他详解听得目瞪口呆,迷迷糊糊着却是明白江言是要救师兄才放心下来,瞅一眼凶器又呆住了:“这匕首怎么就剩半截?”

      “之前断的。”

      “哦……啊?之前断?”

      “嗯。” 江言应了声,这回并未细说,处理了那匕首的伤口便去探脉,凤眸一敛目光黯去,半晌都未说话。

      宋修然整个懵了,不明所以地将油灯移近,顺着看过去忽然噤声不语。

      万花未号脉的手低低搁在床沿,去了手套可见殷红血迹,指缝里一道伤口斜斜划开、深可见骨,像是忽然使力断了什么锐器、伤在刹那间,又将碎片卡在手里很久才拔去,故而扯裂了周围的皮肉,眼下只匆匆止了血就被弃之不顾。

      他为“鬼手”魔尊,手速之快、用力之精准让人不寒而栗。宋修然思及自己曾不知天高地厚地与这等人物拍肩、甚至嘲笑,只觉得背后发凉,可明白他这般不过是为瞬间折了刃好让伤口变浅,落刀处又恰好卡死在腰封的拼缝里好让一切逼真,虚实间到底还是有盈盈关切,不禁又一阵鼻子酸楚。

      小道士看着看着便觉得心闷,目光在万花阴郁的脸庞和手上来回挪,最后看向沐辰风半阖的无神双眼,着急地道:

      “我师兄到底怎么样?”

      江言闻言稍回了神,指尖点脉盯着沐辰风灰白的脸色许久未答,等宋修然识趣地闭嘴,才缓缓开口:“他没什么外伤,但在日月崖几日已耗尽体力内力,且受琴音所扰、精神有损,加上他手刃亲友、刺激过大,现在已不欲抵抗外界之力……”他顿了顿,在宋修然疑惑的眼神里叹息,“简单来说,你师兄他虚弱,还不想活了。”

      “啊?!这……你骗人的吧?!”宋修然骇然到极点,万不料眼前从来受伤都不喊一声疼的师兄还能有寻死之心,登时泪眼朦胧,“这可怎么办啊,江言……”

      “绝处逢生除了要运气,还要本人有活下去的意愿才好。我不擅医术,只知这种情况慢慢调养为上。”江言神色暗暗,摇头道,“可是来不及了。萧凡与杨伊然,一人不足为惧,两人碰一起便是实力倍增,卧龙坡撑那么久不难看出其中厉害。他们——必会找到这里来。”

      宋修然眸光一闪,忽然泪如滚珠。

      江言看了他一眼,缓声道:“幸好这几日大雪能掩去踪迹,萧凡又无意与我死斗、不会追得太急,十天半月他要能恢复意识体力就可无碍。以你师兄的武力和浩气盟的援兵,届时应无所畏惧。”

      “那……”宋修然擦了擦眼泪,满面希望,“我们现在就去找浩气盟?”

      “此时去动静过大,怕来的不是浩气、而是恶人,怎么都要先让他醒转。”江言沉声拦他,手里动作不停,轻轻将沐辰风那沾了血的外袍褪了,再扯过干净的布替他擦拭。

      “可是……?”宋修然着急却无计可施,只得巴巴望着江言,“去哪里找大夫、搬救兵啊?”

      天冷极,浩气道长去了结霜的血袍仍是肤凉如冰,去了冠帽的乱发又冷又湿地粘在双鬓,明明无外伤却气息奄奄,靠在万花肩头也不见反应,双眸半开不开、空空洞洞,像是仍处于弑杀同盟亲友的刺激里拒绝醒来。

      江言坐在床边,将他的手紧握了会儿也不觉回暖,抱着像抱着具随时化为尸首的无心驱壳,探过鼻息才能确认人还活着,只得沉闷着叹道:“这里地处秦岭便离花谷不算远,可我身为万花,门派定是被他们盯上、回不去。眼下只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办法?这要怎么办?!”宋修然六神无主,只知道抱着脑袋原地打转。

      江言面色不佳,难得没有干净利落地做决断,而是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阵营纷争从来都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对敌对之人使得毒辣卑鄙的手段,便是造福自己阵营的良策。江言在恶人谷始终没什么荣誉感也毫无怜悯心,杀伐争斗不过是撒一把棋子、冷眼旁观,如今局终,他这个执子对弈人到底是如杨伊然所言,没有脱离开去。

      万花凤眸一闪,缓缓将人放下,站起来道:“先让他身体回暖再作计较。”

      “可是……”宋修然正想说柴火点不着,江言已然出去了。

      门开风入、卷进一阵白雪,小道士忙去关门,顶着满头的水雾远远看到万花半跪下地,仔细在木柴堆里挑挑捡捡,最后抱着半捆枝条、拎了炉子去到避风的暗处。不一会儿便有火起,冬日山泉干涸只得烹雪,火苗奄奄似乎只能烧一壶水,江言却不紧不慢扇着扇子,像是无数个煎药的寻常万花弟子那样守着炉子。

      他本是恶人谷的魔尊,是可以袖手旁观的。宋修然一心想着救人,现在同他一块儿被困在山里,多少有些抱歉,站了会儿便犹豫着去到他跟前:“江言,谢谢你。”

      “谢?”江言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眸子里皆是嘲笑,“一会儿你该打我了。”

      “啊?”小道士一愣,脱口而出,“我不敢!”

      “你也有不敢的时候?”江言面露苦笑,听雪水渐沸便候着熄了火,又指使宋修然取了铜盆手巾进屋,瞥一眼包好的佩剑道,“这剑,你知道多少?”

      宋修然见他特地将之挪到屋角,疑惑不解:“这不是‘紫宸剑’么?”

      “‘紫宸剑’不过是浩气给它的虚名,此剑噬主,怕没这么简单。”江言接过他手里的铜盆,又调好水温去到床边,望着无声无息的道长,幽幽地道,“且与他从前的际遇不无关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仇起缘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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