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君莫言》西折北构

4、灵魂印记

　　暗黑色的大殿，方修坐在殿首。

　　这里是方修的宫殿，他的绝对领域。

　　净尘灵子就跪坐在方修的座下，低着头，不曾抬眼。

　　净尘灵子感到些微的憋屈。她跟着方修至少有千年，千年的相处，使得她认为自己早已摸清楚了方修的脾性。以往关于这灵界政务的事，方修对她都是有一说一，周详布划，不仅有条理，而且态度明确。

　　今天在大殿上发生的事，倒是令净尘灵子摸不清头脑了。

　　如同净尘灵子所料，今日的灵界十天子判定，除了言灵，其他人竟是都过了。

　　只是这个灵魂烙印的事情着实奇怪。在灵界，每一个魂灵都是有自己的灵魂印记的，但是这个灵魂印记却是隐藏的。

　　如同言灵额头上的那个灵魂烙印一般显现在外边的，着实没有。而且今日钟秦说的是烙印，而非印记，这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方修看着底下低眉顺眼，双眼盯着地面的净尘灵子，终究还是软了心。

　　“你可知，这灵魂烙印与灵魂印记有何不同？”方修皱眉。

　　“殿下，净尘觉得，这灵魂印记是人人皆有之物，可这灵魂烙印，却不是什么好物件。”
　　方修双手扶在双膝上，垂下眼帘，默默点了点头。

　　“净尘可知，这凡间的大灾难？”方修看向净尘。

　　“是了，近些年凡间山崩海啸，生灵折损大半。”净尘看着方修。

　　“但你可知，这生灵却是形神俱灭？”方修语气徒然加重。

　　“形神俱灭吗？那这个缺可就大了... ...啊... 难道...”净尘灵子明白了什么。

　　“言灵的灵魂烙印只是一个开始。由她开始，这灵界方是要有一场大洗牌，所有的弱者，都是要被送到人间去补这个缺。”

　　言灵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

　　言灵的院落在一株极为茂盛的海棠树下。每当夜幕落下，海棠树的影子就能投射下来，如果言灵开着窗户，就能够感受到月光在自己脸上的抚弄。

　　言灵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其他的魂灵，大多是来自其他三界，如果他们想，可以查到自己生前的父母亲人。若是凡人就罢了，可若是个仙族神匠，那凭着这一层关系，总有个依仗。因为寿命绵长的长生者，对于自己逝去的骨肉，总有深深的执念。

　　幸而这灵界还是凡生魂灵居多，是以特权还是有限的。

　　然而，言灵连自己之前的所在都不知。

　　“我只是想留下来，这样无端的消散总是不服气的。”言灵的视野模糊，海棠树的月影更加朦胧。

　　“是你救了我？”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就好像谁在空寂的峡谷深潭中，丢入一颗石子，仿佛能听到涟漪。

　　言灵猛一抬眼，赫然是个少年。

　　言灵看着眼前的银发少年，这少年已经与初见时不同。听临城说，方修大人已经将他的灵魄调养好了，现在他便可以如其他魂灵一般自在修行了。

　　这方修大人的手段竟如此了得吗？

　　眼前人早已不再透明，而是愈发活生生起来。就像天上的仙。

　　言灵没见过天上仙，只是觉得，若是能看一眼天上仙的话，便也不过眼前人如此了。

　　“是的，尹泽。”言灵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突然想到好像眼前人大抵是唤作尹泽的，便口随心言，这样叫了。

　　“嗯，我是尹泽。谢姑娘救命之恩。”银发少年深深地看着言灵的眼睛。

　　“醒来之后，我听闻了姑娘的处境。感谢之余，还有一丝好奇，一丝崇敬。这好奇便是因着，我自认为，如此舍己为人的人，定是十分热爱生灵的，只是为何因着一个陌生的我，偏生搭上自己的生机？这崇敬便是因着姑娘的大义，本人并不知道如何还。”

　　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低半头的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言灵不禁一阵发怔。徒然醒悟，既已无机会成为灵子，不如把剩下的日子好好过。

　　于是言灵竟绽了一个笑容出来：“既然要谢谢我，不如做我弟弟吧！以后我罩着你！”

　　少年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如此洒脱的一个，只是觉得自己给这少女当弟弟委实委屈了些。其实自己是很内疚的，本来自己在云胜的遮蔽下，再好好缓个几百年也可以到达现在的状态，偏生这姑娘用自己的灵力帮了自己，恢复的进度是快了些，只是可怜了这个姑娘。

　　“可以，那我便认了你这个姐姐。”尹泽看着言灵眼睛道。

　　想来是没想到眼前少年会答应，言灵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自己来路不明，在这灵界虽无什么家庭之说，但是一般的魂灵都是有组织的，譬如天界来的魂灵会凑做一堆，匠神界的魂灵亦会凑做一堆一般。若不是净尘灵子的照顾，言灵不知关爱为何物，这一下突然多了个弟弟出来，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听说人间界，男女之间可以组成家庭，人人都可以有兄弟姐妹。言灵竟激动地脸都红了起来了。

　　尹泽却是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眼前的少女在激动个什么。自己之前有五个兄弟，三个姐妹，可是并无一人在意他。家人吗？拥有家人而已，至于吗？

　　“你同我来，你同我来。”言灵突然拉着尹泽的手，作势就要走。

　　“同你去何处？”尹泽从未被女孩子拉过手，这样让言灵一碰，竟有些不自在。

　　言灵拉着尹泽的手，一路走到净尘灵子的门前。

　　“我有兄弟了。”言灵真正面对净尘灵子的时候竟然平静了下来。

　　净尘灵子亲眼见了言灵从一个最为低级的魂灵一步步走到现在。明明自己对于言灵寄予厚望，但是竟然却出了这等事。本以为即便言灵无法成为灵子，至少也会能继续活个几百年。现在看来，这个孩子竟也无法走的更远了。

　　有个兄弟，对她来说是一种安慰吧？

　　“带你的兄弟去后山历练吧！就像我当年教你的那样。”净尘灵子双眼盯着地面，并不敢直视言灵。

　　当你知道一个人的命运之后，就不忍斥责她了。

　　“是，谢谢灵子。”言灵在净尘灵子面前就完全不敢有大动作。她是那么尊敬净尘，在她面前，自己喜悲都淡然。

　　尹泽完全想不到，自己谈笑间答应的一句承诺，竟成了言灵日后每一天的精神支柱。

　　言灵会拉着尹泽到山泽灵府后山的试炼之地，教给尹泽修炼的方法。言灵也会揪住尹泽的衣角，在繁星满天的夜里躺在云胜边上的一棵古树上晒月光。

　　直到后来，尹泽才明白，这几百年来，云胜不仅是自己的英雄。也是言灵的英雄。言灵将自己的喜悲忧乐，万般困惑都说与云胜。那是每一次言灵负伤过后，用月光清洗伤口的时候。

　　“尹泽，我告诉你一件事。”言灵吞下了一整片海棠酥。

　　“你说吧。”尹泽看着言灵一日比一日黯淡的眼睛。

　　“要叫我姐姐。”言灵终究是个孩子。

　　尹泽虽然承认自己和言灵是姐弟关系，但是并未叫过言灵一声姐姐。自己终究是比言灵存在了太多年，生前的记忆仍在，未完成的事还有很多。

　　怎么可能叫一个小丫头姐姐。

　　况且... ...罢了

　　“我可能不会陪你很久了。我大抵是快要消散了。”距离言灵度尹泽灵力的那天已经过去三年。

　　尹泽被方修称为灵界十万年来第一人。

　　尹泽进步实在是太快了。仅仅是三年，就已然从一个三四百年的魂灵修到了灵子二重的实力，要不是上一届灵界十天子的判定刚刚结束，恐怕尹泽已然可以开山扩府了。

　　一般说来，所有魂灵的修炼速度都是一样的，是以在灵界，有“年龄定则”之说。只有存在的时间够了，才有可能会达到相应的品阶。

　　尹泽的灵魂之火格外热烈，修炼速度也格外快速。

　　“我知道。”尹泽从一开始就知道。不然也不会认言灵为姐姐。

　　“这个，给你。”言灵的掌心上是一块碧绿的玉石，还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灵子告诉我，每一个魂灵都有自己的灵魂印记。这块玉石，是我从后山无意发现的，记得灵子说过，这种玉石叫做领魂玉，只要将自己的魂力注入，就会被点亮，只要人还有一丝魂灵尚存，这光，便不会灭。”言灵别过头去，领口已经被打湿。

　　“我收下了。”尹泽说不出话来。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即便我湮灭了，这玉不再亮着，至少里面有我的魂灵活过。你若是想我了，也是个念想。”言灵根本就不敢看尹泽的眼睛。

　　她根本没有信心尹泽会想她。她能感受到，这三年来，自己是真的把他当做亲人的，眼前人的心思她却猜不透。虽然会回应自己，会听自己的话，却从未主动与言灵亲近过。

　　他，大抵不会想我吧？

　　回答是一个炽热的拥抱。

　　言灵不懂，尹泽生前的经历让他不敢靠近任何人。他和言灵一样，永远不确定是否被人珍惜。活着的时候，即使是自己的亲人都是那么的虚假与伪善。

　　他不要再一次接近，再一次失望。

　　他却没想到，自己在死后，会有人真正在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