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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识亦是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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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到底,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是文人还是医生?
华悦是个医生,同时还是燕京大学的医学讲师,此外还是个能写写文章的文人。
美中不足的就是——她是女人。
民国15年,华国艰难转型之际,仍在不停的战乱纷争之中迷茫着,鉴湖女侠的奇风傲骨一度在文人中、在革命者中流传,掀起一番波澜,可作为女人,也就只能有一番波澜而已,永远成不了巨浪。
“女人啊……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华悦走在燕京大学的行道上,路旁一个男学生正拉着女学生深情款款地告白,“不要读书了……我们成亲,我娶你啊。”
华悦还没来得及在心中笑上一笑,便感觉路边的私语声忽地停止了,也就停了一瞬而已,更大的窃窃交谈声爆发了出来。
“瞧——是金池雪!”
“还是那么傲,金家不是快倒了吗,她还有什么资本?”
“毕竟是大军阀,金家老三金速不是关了一阵就放出来了么?据说……金速还是金池雪弄进去的,这女人……太可怕了。”
路旁那对情侣也听到了众人“暗暗”的谈话声,男学生眼神痴痴地看着金池雪面色清冷地从眼前走过,回神之际赶忙继续对女学生苦口婆心教育道:“瞧,学多了,就是金池雪这心肠,这下场!”
华悦看着金池雪两手抱着书,目不斜视地拐进教学楼,没有分一丝心神给正谈论着她的众人,而众人还沉浸在刚刚的氛围中,有人道:“金池雪堪堪二九年华,就舍得大义灭亲,颇有当年鉴湖女侠之风啊!”
“而且你看看我们医学系华悦老师,身为女子,年纪都二十三了,还没有亲事。女人学得太多,就嫁不出去了啊!”
华悦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也只能郁闷地叹了口气。
唉,大龄剩女不好当啊——
“上课。”华悦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说了一声。
也没什么回应,华悦稍稍有点自怜自哀,带着孤芳自赏的意味地翻开准备的教案看了看,又扫视一眼坐在位子上的莘莘学子们,虽说这燕京大学对学生要求还是很高的,但昂贵的入学考试费和学费还是让寒门子弟望而却步,更不要说那些有点才华的,都去搞革命了。
和他们相比,坐在第二排中央,挺直着背脊,眼睛认真明亮盯着自己,桌上摊着笔记本手中握着钢笔的金家小姐着实是鹤立鸡群一般,太明显了……
“嗯,燕大的新生们,这是你们的第一堂医学课,不管你们有无基础,我们先从医学史和各国的医学改良进程说起,讲课过程中如有疑问敬请提出。”
这第一堂课也就顺利地讲了下去,在燕大众所周知的是,华悦十岁时就跟随留学大潮赴了邻近的飒国留学,学习的正是近代西方医学,自然对其多有心得,多加谈论解释了一番,学生们也改了恹恹之色听得颇为认真,毕竟华国青年在此等形势下,对于西方还是有许多好奇敬畏的。
金池雪听得认真,手中笔记个不停,华悦心中对于这种各方面都符合“好学生”标准的人还是有所喜欢的,只是见她写得认真,免不了在心中嘀咕一声:这孩子看起来挺聪明的,不会是个死读书的料吧……
腹诽还是遭到了报复,金池雪举起了手:“华老师,我有疑问。”
华悦心里一惊,还是笑眯眯地道:“金同学,你说。”
“虽说华国一直视科技、视医学为奇技淫巧,但五千年来的积累,黄帝、华佗、李时珍等大方之家的奠基,再者,医者本就是古代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为何华国医学还是在华西之争中落败了?我们的确落后了,但在医学上,明明是华医温和、治根治本,为何那么多人还是宁愿远赴海外留学也不愿看看我们华国的医学。”
华悦表情有点僵,看了看其他学子都醒了神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想着来者不善,稍微思忖后开了口:“嗯,我就是去飒国学医的一员。首先,我认为华医在药草、针灸的应用上是西方不可企及的,但西方医学在生物学解剖学兴起后就开始飞速发展,将科学成功应用化。其次,西医受追捧的原因就是方便。一个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药理,不需要懂针法,只要大概了解步骤有工具药品,就可以在这乱世中完成自医自救。西医也快,例如风寒,华医要循序渐进地治疗,而西医,只用吃药,几天就痊愈了。在这样的一个快时代,华医不是不好,而是不够。”
“可西医药性太猛烈,若是身体素质不足,往往会留下隐患。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如何取舍?”
“结合患者的综合情况来分析,但如果他坚持自己的选择,这样,你就随他吧。”
闻言后,学生群中有些骚动,都用质疑不解的眼神看着华悦,像是在批评:身为医者,怎可如此马虎随便?
华悦面对审视怀疑的眼神,对着陷入沉思的金池雪一笑,学生们也把视线投向她,像是期盼她继续发问,可金池雪不如人所愿,微微颔首过后,居然也没有再追问。
一阵沉默压抑的气氛后,这堂课也就带着诸人的不甘心继续了下去。
下了课,华悦便颠颠地跑去燕大的图书馆,那里可以说是她的秘密基地。
入春以来,燕京的天气好了起来,如此一个下午,恰好是阳光肆虐的好时机。华悦端坐在图书馆的玻璃窗旁,未命名的湖泊在阳光下波纹粼粼,远处的桃花林大片大片地盛开着,像是一团火焰风卷残云地蔓延开来。
抱着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华夏诗词大选》兴致盎然地啃了起来,远远看到几个燕大的名人老师在远处坐了下来,看到华悦抬头,远远笑着点了点头,华悦也挥了挥手。
真是一个惬意的午后。
许是过了很久,天色都暗了下来,图书馆内忽地出现一阵骚动,几个老学究瞪着眼匆匆就离去了。
月色吞噬了阳光,燕京城要变天了。
第二天一早,华悦抱着书来到教室,就感到一股不一般的气氛。金池雪端坐在第二排中央,像是在她身边画了一个圈一样,周围的学生眼神不加遮掩地看着她,窃窃私语说着刺耳的话,她却不为所动,神色平静地翻着书本。
“哈,大家族终于要破败了,大快人心——”
这些后世也许可以称之为愤青,或者是喷子的人肆意释放着自己的恶意,直到华悦踏进教室,气氛稍微凝滞,却又热烈起来。
“自家大伯都生死未卜,居然还有心思来上课……”
华悦扫了一眼那些充满表现欲的学生们,又看了眼金池雪,她昂着头正好与华悦的视线接壤,挺直了背脊,像一株深受虫子侵蚀却野蛮生长的桃树,倔强地伸长了枝干抽出了嫩芽。
华悦面色一沉,语气严厉地说道:“你们适可而止。”
吵吵嚷嚷的声音小了,余音袅袅,忽地有一个衣着干净长相正气的男学生站了起来,语气激昂道:“先贤伏尔泰有言:‘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华老师,我们针砭时弊,痛骂罪人,有何不可?!”
话音刚落,教室里鸦雀无声,不少人将视线投向那个被冠以“罪人”名头的金池雪,她抿了抿唇,看了眼华悦似是要开口。
“是,但课堂不是你发表观点的场所,高谈阔论之前也应想想这是箴言还是谬论,这本是连坐之罪……”华悦顿了顿,“再不依不饶的人,出去。”
男学生涨红了脸,和华悦对峙了一会,便负气地大步流星跨了出去。华悦无意识地用食指叩着桌子,沉静地看着众人,讲台下的学生们也纷纷避开她的眼神。
“上课。”
民国来,医科的教学还没有能进入系统化的教学,虽然战争年代,医学备受重视,但大多学校也就聘请几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外加那些受到了欧风美雨的医学教育的新锐青年进行教学。如果真要在这上面学出个名堂来,早早拜师才是正道。
一场插曲过后,华悦随意讲了飒国维新时期到现在的医疗手段,以及战场上的案例,供学生们参考教学,扫了眼时钟看到时间差不多,也就说了下课,拿起书来快步离开。
华悦心情不佳时就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的速度,走路带风,不像金池雪——在燕大中,华悦有意无意地观察了她几次,每次都是不紧不慢地踱着步,一派悠闲,有些淡雅清冷的气质,可眼角的弧度又稍稍惑人,有些媚,难怪有些男学生一边唾骂着她的家世,一边对她的容貌气质垂涎三尺。
就这么快步走到桃花林,说来也不算,只是路边密集地种着许多株桃树。因为桃树容易引虫,所以每当桃花盛开的季节,这里总是人迹罕至。华悦不管那么多,对虫也不感冒,更喜欢安静的地方,每次走到这里总是放慢脚步,纵情欣赏。
背后传来细细的喘气声,华悦转身,看到金池雪俏然站在眼前。她额头有些细汗,喘了口气,同时将有些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轻声道:“谢谢你。”
华悦也笑了起来:“没关系。”
可能因为华悦走得太快,金池雪白皙的脸都有些发红,与华悦并肩走在桃花小径上,听她道:“大义灭亲,又不被旁人所理解。那些人……是不会管你做了什么努力的,值得?”
“我只是做我认为该做的事,别人怎么想,我不管。”风吹起了她的头发,使她的气质更添一份娴静,“华老师,谢谢。”
华悦应了一声,不再多说,只是信步走着,两人之间没了话语,有些安静。
“这里的桃树什么时候结桃子?”
金池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华悦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转头看她,她的神情认真又正经,道:“燕大允许我们摘吗?”
金池雪的眼神在对视时有些飘忽不定,然后又像是伪装一下与她镇定地对视,双颊的红色还没有褪去,看起来紧张又很可爱。
大小姐在找话题。
华悦了然,金池雪看眼前的老师嘴角勾了一下,又憋了回去,强行做出一幅面瘫状,语气正经极了,抑扬顿挫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金池雪再不懂也知道华悦什么意思了,这下直接红色直接蔓延到耳根:“嗯。”
华悦故作高深地把手背到身后,忽地碰了一下耳朵,怎么听到了磨牙声,是听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