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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言 ...

  •   “少爷,您回来了。”
      “恩。”杨宗睿一边脱下军帽和大衣递过去,一边向书房走去,“太太睡了吗?”
      周碧兰小步跟上去,轻声道,“睡了,晚间那会儿还咳了,我听着怪厉害的。”
      杨宗睿顿下脚步,回身问道,“请大夫了吗?”
      周碧兰嗫嚅回道,“太太不让。”
      沉默片刻,杨宗睿迈步往二楼卧室走去,“我知道了,兰姨你先去休息吧。”
      “少爷……”
      “恩?”
      周碧兰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多了嘴,“少爷,您就跟太太服个软吧,您这都多长时间没有……”
      “兰姨,”心知她要说的话,杨宗睿打断她,“不是我不服软,是她根本在避着我。”
      “哎,这、这可怎么是好!”周碧兰踱着步,愁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太太这么玲珑通透的一个人,怎么这事儿就想不开呢?
      “我去看看她,兰姨你下去吧。”
      “嗳,那、那少爷您吃饭了吗?灶上还温着粥呢。”
      杨宗睿摆摆手,便不再理会她,只专心想自己的事。他在害怕什么,担心什么,歉疚什么,他都清楚,他跟兰姨说是她避着他,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避着她。他每天早出晚归,只在夜半三更才敢偷偷看她几眼,不过因为他亏欠她。
      他站在门外,却并没有立时推门而入。听她不时的咳嗽,终暗叹一声,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去。
      还是开着灯,多少年了不敢关着灯睡。是谁曾埋在颈窝痴痴而笑,又是谁曾耳畔许诺夜夜相拥入眠。
      长吁一口气,杨宗睿不再沉浸过去,他坐到床前,手轻抚上她的额头感受掌心下的温度,还好,没有起热。
      他就那样痴望着她,手指虚描着她精致但明显瘦削的轮廓。兰姨说的是,他已经许久不曾与她同席而坐同塌而眠,自从母亲强行让他娶了陶舒雅,她便时时躲着他。
      她必定是怨他的,杨宗睿想,当初的一纸婚书,写下的是两个人的名字,一生一代一双人,出自她喜爱的戏词。他仍是记得那时她的眉眼,弯弯得如同皓月,照亮了他整个胸膛,更温暖了他冰凉的心房。
      杨宗睿握紧了拳头,阿言,阿言,我终是负了你。
      他见她似有所觉地皱了眉头,赶紧缩回手又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叶素言起了大早,咳了一晚上,喉咙都肿了,于是哑着嗓子跟周碧兰打招呼,“兰姨早。”
      “嗳嗳,太太早。”周碧兰忙不迭的擦干手跑进厨房端了一个碗出来,“太太,快,趁热喝。”
      叶素言吓得赶紧摆手,“兰姨你饶了我吧,我可不喝。”
      “不……”
      “不是药,是我给你炖的川贝雪梨。”
      叶素言扭头看向他,见他已穿戴整齐,便知他又要去司令部了。
      杨宗睿在她身边停下,迟疑却坚定地向她伸出手,“我知你怕苦,便多放了些许冰糖。”
      那只曾牵着她走遍上海各个角落的手啊,就那样执着地伸向她,叶素言似是受了蛊惑,慢慢抬起了右手。正此时,却被外面一声娇呼转移了注意力。
      “睿哥~”
      杨宗睿和叶素言一同望过去,叶素言便不动声色地抬手捋了鬓角的碎发,微微笑着,径自下了楼,“兰姨,放着吧,晚点我再喝。”
      杨宗睿自然也注意了她的动作,但到底,她还是放弃了,他这样想着,眸色便暗了许多。
      陶舒雅兴冲冲地跑到杨宗睿身边,撒着娇,“就知道睿哥你这么早就要走,所以我早早儿地就从妈妈那里回来了。”
      周碧兰恭敬行礼,“姨太太好。”
      无视了叶素言,自然也不会去搭理一个老妈子,陶舒雅继续扯着杨宗睿的袖子巴拉巴拉地说着话。
      回了神的杨宗睿抽出衣袖训斥道,“没有礼数,见到大太太连礼都不行?”
      陶舒雅不屑地撇嘴。
      叶素言坐在饭桌前始终保持着微笑,杨宗睿接过兰姨手里的碗,走到她身边,把碗放在她面前,“我走了,这个趁着热喝。”
      “睿哥,睿哥你带我去嘛,我爸爸今天也来哦。”
      两个人的脚步渐渐远去,直到连汽车的声音都再听不到。
      周碧兰偷偷瞄向叶素言,果然见她脸上的笑已经不复存在。她长叹一声,想着大太太的命也是极苦的。
      大太太出身贫寒,在这个食不饱腹寝不安席的年代,被亲生父亲卖到梨园后不闻不问由着她自生自灭,好在老天让她遇着了少爷,可惜那有着强烈门第观念的老夫人又怎能轻易让她进门,幸而老夫人拗不过少爷还是遂了他的愿。可谁知道,三年了,大太太竟然无所出,于是给少爷纳妾似乎也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了。
      唉,说到这姨太太,那真是让人头疼的主儿。因为是陶公馆的千金,那眼睛真就长在了头顶,除了少爷和老夫人,她是谁都没放在眼里。也是,这大上海遍布的可都是她陶公馆的各种生意铺子。
      “兰姨。”
      周碧兰正无限唏嘘,听到有人叫她,赶紧回了神,“太太,您说。”
      “我出去走走。”叶素言对她笑笑,“中午就不用等我吃饭了。”
      “可是……”
      “我去梨园看看姐妹,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那您把这汤喝了?少爷问起来老奴也好回话。”
      叶素言怔忪不过片刻,便笑意盈盈道,“就说我喝过了。”
      回不去的过往,又何必让她念念不忘,那些铭心刻骨的承诺,记得的从来都只有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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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杨宗睿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面前局促不安的副官,“李存良,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李副官犹犹豫豫的,到底支吾着又说了一遍,“我、我见着大太太这些日子都跟、都跟北野次郎在一起。”
      有很长一段时间,杨宗睿是无法消化这句话的内容的。阿言,阿言怎么会同日本人走在一起?
      “你可是看清楚了?”
      李存良郑重点头,“我跟在他们身后,看到北野次郎搂着大……”太太的腰,这几个字在嘴边绕了一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看到他们进了梨园。”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杨宗睿本想将文件看完再去细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他根本连一分钟都坐不住,于是他起身穿了外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的住处。
      阿言不在,问了兰姨,她确实是去了梨园,兰姨说近些时日总有一辆车来接太太出门,晚上再送她回来。
      杨宗睿等了很久,久到墙上的挂钟从四下“当当当”地敲了十一下,最后一声落下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刹车的声音,他甚至竟然听到了阿言咯咯咯的笑声。
      他在椅子上静静地坐着,心思百转轮回,想到后来,竟是想再看阿言笑一次。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嘴角轻翘,眼波流转,动人心魂。只可惜,他已许久不曾见过她的笑容。
      关了门,叶素言疲惫地倚在门上,脸上仿佛面具般的笑容终于可以卸下来,她揉着太阳穴歪歪扭扭地往里屋走去。
      漆黑的夜,没有人等她,更不会有人为她亮一盏灯。
      “阿言。”
      叶素言停下步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忽然亮起的灯光让她下意识抬手去挡,待到眼睛适应了光线,不知为何,她竟突兀地笑了出来。
      杨宗睿走近她,见她眼神迷离,面色潮红,再近些,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你喝酒了?”他拧着眉问。
      叶素言点点头,还很适宜地打了一个酒嗝。
      杨宗睿拉住不再搭理他的叶素言,“阿言,我有些话对你说。”
      叶素言看向自己的手,它正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她尝试挣了两下,挣不开便放弃了。
      杨宗睿拉着她的手,心满意足,“来这里坐下,我说完了就送你进去休息。”
      叶素言轻声浅笑,依言照做。
      她见他锁着眉宇对着她苦口婆心,什么现在兵荒马乱的他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在外面让她跟他回去,什么日本人是伪君子让她不要和他们有过多接触,还叮嘱她不可以再喝酒,讲了很多,很多。
      叶素言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抚平他眉间的小山峰,她望着他,眼中有挣扎有留恋。
      “晏之。”她唤。
      杨宗睿便突然安静下来,心头酸涩不已。
      晏之晏之,我以后就叫你晏之好不好?她曾那般欢喜地一遍遍叫着他的字,却被他亲手毁掉了那时的自己,也毁掉了记忆里的她。
      他还沉浸在回忆里,耳边却响起她轻柔而不容拒绝的声音,“晏之,我们和离吧。”
      她早就想离开了,她搬出来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必需品,和他有关联的物时她一样没带走。包括她珍视的那纸婚书。
      他想笑,却满口苦涩;他想问为什么,可他对答案如此明了;他想留下她,却深知他留不下。
      杨宗睿颓丧地闭上眼,成全她,他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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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摸向胸口,心跳急促而紊乱,从早上醒来就莫名地心神不宁坐立难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正想着,李存良破门而入,“司令,出事了!”
      杨宗睿坐在车里,恨不能插上翅膀即刻就到她身边,他无法想象那些成天高举旗帜四处游/行演说整日叫嚣着打倒小日本的无知学生们在看到她与日本人同出同进的时候会如何伤害她。
      “开快些。”
      没关系的,他一遍遍安慰自己,毕竟还是孩子,他们不敢太过放肆的。
      可这个自欺欺人的想法,在看到她满身狼狈满头鲜血时,轰然倒塌,他唯一有的念头就是把这些人全部打死,他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上的人,他们竟然敢这样待她。
      李存良看他眼圈发红,吓得赶紧抱住他颤抖的身子,“司令,司令你冷静点!”
      最终他只是放了个空枪。
      “把带头闹事的绑回去。”
      他一步步走向她,他看到她眼眶中的泪,为兰姨,那个拼死护着她的兰姨,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跪下去,握住那双苍老的不再温暖的双手,谢谢你兰姨,替我保护了她。
      “厚葬。”
      杨宗睿捧起她面无血色的脸庞,“阿言,我带你回家。”
      一路上,她昏昏沌沌,却仍然记得让他把车开到自己的住处。
      “你回去吧。”叶素言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影这般说道。
      杨宗睿沉着脸不说话,只扶着她躺下。
      “不用担心,我没事,”她的声音渐低,“躺一躺就好……”
      “叫个大夫过来。”
      李存良领命而去。
      她还在昏睡,杨宗睿脱了鞋子,怕挤到她,便合衣躺在了床边。
      她的头上包着纱布,更趁得脸色苍白与羸弱,他凑近她的唇,悄声说着她听不到的话,“阿言,我好想你。”
      直到第二天下午,叶素言才清醒过来,入脑的第一件事是名单还没有拿到,第二件事是兰姨不在了,于是便怔住了。
      “阿言,”有人握住她的手,“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对上他温柔的眸子,“晏之,你怪我吗?”
      杨宗睿笑着摇头,“兰姨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我想她心里必定是无怨无悔的。”
      他见她又发起了呆,便轻声唤道,“阿言,阿言。”
      叶素言凝眸望向他。
      “你可以离开那里吗?”
      叶素言不明所以。
      “离开梨园,离开北野次郎,离开……共/党。”
      “……你一直知道。”
      杨宗睿点头,“从前我没有阻拦你,是因为我尊重你的决定,而现在,我请求你离开,是因为我无法接受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
      “傻,”叶素言笑,歪着头看他眉心渐渐靠拢,“走上这条路,怎么能轻言放弃。我生在中华民国,外寇入侵,我虽为戏子却也希冀出份力,好在这副皮囊入了他的眼,才能够让我这一生不枉此行。死,又有何惧呢?”
      “那我呢?”
      叶素言抱住他,“我爱你,所以离开你。”
      “晏之,”她静静地交代,“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会保护好自己,你也要珍重,万一路上遇着我了,也要装作不认识。”
      杨宗睿一点点收紧双臂,想要永远永远地把她拥在怀中,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上海沦陷的时候,她对他轻轻一笑,然后纵身跳入了黄浦江。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那样笑,眼睛明亮,心无城府,他那时正被各种事弄得心烦意乱,看谁都碍眼,可他对上她的笑容时,顿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从此沉沦。
      后来,陶舒雅有了他的孩子,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某一天他的母亲失口说出她曾在她的补汤里混了不孕的药,因为她觉得戏子是低贱的,她的孩子定然也是低贱的。
      杨宗睿倚着她的墓碑,不过一座空坟,是他留给自己的一个念想,他低低地笑,越笑越大声,他记起那时她偶尔会望着他发呆,有时欲言又止,但终归她什么都没说,她都知道,她什么都埋在心里。
      阿言,我失信于你,又让你苦楚至此。
      “哈哈哈哈,”杨宗睿大笑着起身,长袖挥舞地唱起了戏词,“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如藘,聊可与娱。”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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