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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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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他还记得分明,那一日不偏不倚,正是十月初八。
还记得,那夜月色朗照,分外清明,花木扶疏围绕着雕楼画栋,琉璃瓦片遍染霜华,清夜寂寂,虫声唧唧。
终其一生再未见过那般月华如水。
难得的是他与他初遇,并不在戏台眉目传情间,亦不在饮宴欢娱孟浪时。
是夜阮丹朱的脚步本就轻缓而不情愿,迎面被晚风一吹整个人都懒下来,脚下更慢。
吹锣打鼓唱了一下午堂会,才赶完两场饭局,众星捧月地勉强饮了数盏酒,没奈何须得继续赶下一场。幸好今日才三场,再多如何吃得消?
独自走在抄手游廊,桂子芬芳,弥漫中庭,朗月清辉透过枝桠筛在墙上,廊内光影缤纷。
良辰美景与他无关,满心满眼都是厌倦。
什么花榜头魁、吹捧赞誉,他想得穿,看的淡。趁如今正当红狠赚一票,赚得多少是多少,早已不图什么虚名,每日在声色场中打滚,为的早日攒够银两归隐田园,好让一手带大自己的师父颐养天年。就凭这股子念想,咬牙切齿,披荆斩棘,才撑到今日。
这念想时刻压在心上,生生逼出台上一股娇媚态,台下一身凶狠劲。
风过松涛如阵,忽听一个声音在中庭吟诗,语意漫涣,蔚然大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见惯了疯癫潦倒的文人骚客,不知这回是哪个书呆子。阮丹朱噗哧一笑。心中好奇,便在廊角驻足倾听。
一人身姿昂立,风度翩然,继续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语气激昂苍凉,很有一种百感交集的人生况味在里面。
“人生得意……”那人停了半晌,警觉地逼视阮丹朱身处的廊角,一双眼睛幽幽深深,如刀锋上狠狠折出的光,却不动声色地,像黑夜中伺机而动的兽。
心间兀地一荡。
接着一句尾音洒脱淡定,“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阮丹朱步履盈然拐过廊角,走了几步,仿佛觉得有趣,侧首冲那人笑了笑,眉眼灿然如水。
片刻后酒席上却又遇到,不偏不巧、正正地坐在阮丹朱对面。
酒酣耳热,听一众权贵唤他“世子”,再经引荐,原来京城尽人皆知——封疆大吏殷其昌之子,镇南王世子殷震棠。
但那夜酒宴上阮丹朱侍候的主子并不是他殷震棠,殷震棠身边陪笑的小唱亦不是阮丹朱。
几个红伶轮番敬酒给殷震棠,殷震棠只管接过了不以为然地一口饮尽,一双眼睛始终幽深似海地凝着阮丹朱,惹得几位红伶好不吃味,言语间不免一番戏弄调侃。阮丹朱在欢场上混得圆滑老练,便也浑然自若地曲意敷衍。
夜半阑珊,宾主尽欢。殷震棠出手阔绰,跟班端上来满盘簇新银锭子赏那几个红伶,亮灿灿的成色耀花人眼。
阮丹朱从权贵处得的赏赐也比往日更见丰厚,权贵搂着阮丹朱的肩膀,浓郁的酒气喷在他脸颊上:丹朱你瞧,今儿个就属你最长脸。若不为你这席是本官的小唱,世子不方便越俎代庖,若不然入得宝山,又岂能空手而还?哈哈哈……”
阮丹朱淡淡一笑,眼角往旁一瞥,殷震棠此时正与旁人交谈,忽地捕捉到那幽静视线,眯了眼也望向阮丹朱,唇边缓缓地敛起一抹笑。
往后阮丹朱时常见到此人,酒席上,戏台下,这个新近接替病逝长兄入京留守的镇南王世子气度潇洒,京城里一时风头无二。
殷震棠从小随镇南王剿匪平叛,年纪刚过而立却已半生戎马,一身风华姿貌压不住一腔沸腾血性,十几岁领兵打仗,一声令下屠灭整片山头,血流千里。镇南王功高震主,气焰嚣张,殷震棠在京师韬光养晦,骨子里却有不输他爹的骄纵狂妄。
他其实爱听乱弹不爱昆腔,嫌烦,嫌慢,一个字磨蹭老半天还没出口,柔靡纠结,牵缠不清,忒急人。由阮丹朱唱来却是另一回事,字字句句有如娇吟,酥酥麻麻挠在心上最柔软角落。
就是看人,不看戏。在这人身上下足十成工夫,杀气腾腾,如行军打仗,攻下一城是一城。
战场上下都当攻城掠池,紧追猛打,各个击破,心狠手辣,不怕拿不下。
戏衣头面碧油油换了一身新,上头五彩凤凰用天下最好的绣工——皇宫里都找不到,他镇南王府就有这手段;凤钗步摇上水钻光头滟滟,台上一亮相,灯一打,果然艳光四射,映得人比花娇——泊来的西洋钻自不一般,有钱也没处买;京城新选花谱,银子大把大把往里头砸,偏要阮丹朱从探花升状元。
桩桩件件都为他。这朵鲜美多刺的花,他殷震棠偏要成全他,要他艳倾京华,要他名动天下,有的是心力财力,买他一个心甘情愿。
明里暗里尽皆志在必得,当阮丹朱早晚是自己的人。
可是阮丹朱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