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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解之谜 ...

  •   天是阴的,铅灰色的云凝滞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冷冷的气息悬停在城市的上空,道旁的树叶似乎也和风一起被冻住了,纹丝不动。
      “可能要下雪。”驾驶座上的男人说。车停着,左右两边是整齐的房屋,参差的灯火映着玻璃窗的雾气,迷蒙得有些夸张。
      副驾驶位上的女人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很奇特,直视前方不动,仿佛专注于某个点,其实压根没有聚焦,而是均匀分散在视野范围内。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活下去。”女人面无表情,“和儿子一起。”
      “你会离开这里么?”
      “当然。”
      “打算去哪里?”
      “除了中国,世界各地都有可能。”
      男人迅速把脸扭到一边,掩饰一闪而过的痛心神色。“为什么?”这句话不是疑问,因为已经猜到了答案。
      “他出了这样的意外,你认为我们母子俩回国会有出路么?”女人梦呓般地说,“在国内,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知道了他的事;孩子日后上学、工作和就业,那件事的阴影会笼罩他一辈子。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就让我在异国他乡慢慢背吧,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被打上父亲的烙印,他应该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知道你很坚强,但是我怕你太过坚强,……”男人趴在方向盘上,不知道怎么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好,真的。”
      女人推开车门,一股人为的冷风卷进车内,男人打了个激灵,起身向外看,只看到一个瘦削而笔直的背影在顽强往前走,她的大衣仿佛吊在衣服架子上,飘飘荡荡。

      男人推开店门,室内的温暖扑面而来。这家小快餐店是很多华人常来光顾的地方,严寒使这里的热咖啡和热狗分外美味。店主鲁克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很爱与食客攀谈,鲁克的这个习惯让男人受益匪浅,从来美国后第一顿午饭到现在,他也从生硬的中国式英语渐渐练成了流利的美国口语。
      “一杯咖啡,加一个热狗。”男人说。
      “晚上好!”鲁克招呼着,手脚麻利地冲了杯咖啡放在吧台上。“刚磨好的,趁热喝吧!”
      “谢谢你,鲁克。”男人疲惫地把大衣脱掉,口袋里一份报纸落在吧台上,他没有理会,而是捧起咖啡贪婪地喝了几口,试图迅速驱赶体内的寒气。鲁克好奇地伸着脑袋瞅了瞅报纸,马上缩了回来。
      “天哪……”老人咕哝道,转身去切面包。
      男人瞟了一眼报纸,报纸的方向是反的,醒目的引言用了比正文大两号的字体,在他的角度看起来像张牙舞爪的符咒,符咒的内容他几乎能倒背如流。
      ——生于上海的华裔分子学家邝宇,美国当地时间1月16日晚上9点11分在洛杉矶枪杀了曾通知解雇他的公司副总裁雷耶姆兹女士,一小时后他在寓所附近自杀。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鲁克切好面包后接着抹黄油,没有转身。
      男人没有说话,这个符咒太长,那些内容仿佛开了闸的水,在脑海里一泻不止。
      ——邝宇杀人后,开车到离家不远的小路上,于9:50左右用手机告诉妻子丁蕾他刚刚杀了自己的前老板,并说他将自杀。丁蕾马上报警,警方很快在路边的汽车里发现了邝宇的尸体。
      ——邝宇的妻子丁蕾是他的同行,两人当年双双来美国留学并定居,育有一子。
      鲁克已经抹好了黄油,他戴上老花镜,打开报纸仔细地看。男人盯着鲁克的眼睛,根据他视线的挪动,知道他在看哪些段落。
      ——受害者罗西•雷耶姆兹亦为分子学家,今年64岁。去年5月,在N&Q制药公司已工作大约两年的邝宇,由于被公司认为在一家中国同行业公司有兼职工作而被开除。
      ——雷耶姆兹是N&Q的副总裁,是邝的上司。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MT部门负责人兼N&Q顾问艾尔•史密斯说:邝宇被开除一事,属于公司经常发生的常规事情,不值一提。史密斯与雷耶姆兹相识四十多年,并曾与邝宇共事。他说,根据他本人对雷耶姆兹和邝宇的了解,这个谋杀案绝对属于精神失常。
      “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鲁克摇头,并且叹息不止,“这位邝先生看起来像个绅士。”
      报纸上印着邝宇的照片,照片很清晰,上面的邝宇斯文体面,带着金丝边眼镜,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学者。
      “我可以喝点酒吗?”男人指了指架子上的啤酒。
      “当然可以!你已经超过了十八岁。”鲁克拿下啤酒,启开瓶盖,放到男人面前。
      男人抓过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说:“邝宇从来都是个绅士,他应该是无辜的。”
      鲁克从老花镜上方望着男人微笑:“因为他和你来自同一个国家?”
      “因为我和他师从同一个导师。”男人说,“他的太太和我是同班同学。”
      “哦!”鲁克惊叹了一声。“我想你对他的为人更有发言权。”他同情地说。
      “不用问我,这个案子本身就有很多问题。”男人指着报纸的反面,那里长篇累牍报道着这起凶杀案,他的脸因为酒精的缘故渐渐变红。“这里说了很多细节,其实警方并未最终确认是邝杀害了他的前老板然后自杀。你看——”
      鲁克忙把报纸翻过来仔细看。
      ——1月16日晚上,凶手冒充雷耶姆兹叫比萨饼送货到她家,雷耶姆兹开门时从送比萨的男孩身后冲出,对她连开数枪。
      ——送比萨饼的小伙子确认凶手是一名亚裔男子,却没能看清他的车牌号。
      ——晚10点左右,邝宇的尸体首先被一位散步者发现,位于公园的海滩小路上。他的头上有一处致命枪伤,手上有一支0.38口径手枪,衣袋里装着给妻子打过电话的手机。
      ——警方分析了案件的各种迹象,邝宇被认定为凶杀案的最大嫌疑人。
      “好像的确如此。不过这里也说,警方展开大规模搜索,甚至动用了直升机,但是并未发现任何嫌疑人。这么看来,您这位同学的嫌疑最大。”鲁克翻来覆去看着新闻。
      “很多案件都无法用直升机找到嫌疑人,大规模搜索也只对逃犯管用。”男人不屑地说,“不知道警方是否还在继续调查,有些情况或许是他们不知道的。而且,手里拿着枪,脑袋上有个枪眼,就被认为是自杀么?荒唐!”
      “你认为邝……是被谋杀的?”鲁克又从眼镜上方看着男人,老头儿好像有些被吓着了,眼神担心且害怕,话也抖抖索索。
      “报纸上说,‘雷耶姆兹的女儿事后证实她们没有要比萨外卖,估计凶手预定比萨饼外卖,意图是诱使雷耶姆兹开门,送比萨的男孩无意中成了杀人阴谋的一个工具。’”男人冷笑了几声,“谁知道呢?邝宇或许也无意中成了杀人阴谋的工具!”他有些喝多了,话语带着醉意。
      “你想要喝点茶吗?啤酒或许不适合你。”鲁克提醒男人,他也瞧出他喝多了。
      “我没醉!邝宇也没罪!”男人用中文喊道,接下去的话变成中英文混杂,鲁克听得一脸迷惘。
      “一定有人要杀雷耶姆兹!因为她离开了N&Q,要自己开公司单干,她掌握着公司的核心技术,我知道有些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目击者只知道凶手是亚裔,黑灯瞎火的,连车牌号都没看清,在洛杉矶的亚裔太多了,唐人街上用砖头随便砸砸就是一打!”
      男人好像清醒了一些,抬眼看着鲁克,语调也平稳了很多:“鲁克,你是个好人,所以我跟你说——邝宇肯定是无辜的,他没有杀人动机,失去N&Q的工作对他是损失但绝不是灭顶之灾,没有理由在被解职半年后丧心病狂去杀人,更没理由在杀人后打电话告诉自己的妻子说自己杀人了并要自杀!一定是有人要杀雷耶姆兹,他们雇了厉害的杀手,用邝宇当替罪羊,因为邝宇在离开公司时和雷耶姆兹争论过,公司员工都看见了。”
      “可是……电话的确是邝本人打的啊!”
      “如果一个人用枪顶着你的脑袋让你说这些,你也一定会说的,不是么?”
      “好吧,年轻人,好吧。”鲁克摇了摇头,叹口气,问,“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他是无辜的?”
      “他曾跟我说过,打算2月底就逐步回国工作,年底完全回去,就在出事前不到两个星期,他还给我打电话说,他处理完一些琐事后就马上回国。”男人一口气说完,咕咚咕咚把瓶里剩下的酒灌进喉咙,瓶子被重重放到吧台上。“可惜这些,警察们不知道,我得告诉他们,对,一定得告诉他们。”男人自言自语。
      “孩子,你喝得太多了。”鲁克带着一丝责备的口吻。
      “我很清醒,鲁克。谢谢你,我走了。”男人起身,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屋里的灯光泄露了不少在黑夜里,光亮处是无数枚雪片神秘叵测地旋转舞动。

      男人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略微打了个盹,他清楚自己得醒醒酒才能开车,美国的警察很负责也很认真。
      他开始反刍着自己刚才借酒说出的那些话,忧伤地发现,真相就像月亮,有时候被遮住这一半,有时候被遮住那一半,地球上的人看月亮有圆有缺,但月亮永远是月亮,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志和期望有所改变。
      ——邝宇在一年前曾患了比较严重的抑郁症。
      ——邝宇在被解职后曾诉诸法律途径解决,要为自己讨还公道,不久前传来消息,他放弃了诉讼,因为法律界所有朋友都告诉他胜诉的希望不大,任何公司都有权开除触犯其利益的员工,此举无可指摘。邝宇虽不承认他触犯公司利益,但在同行业公司内兼职乃是事实。
      ——邝宇诉讼的同时也在不断找着工作,所有公司在接到邝宇的求职申请后不久,即给他来信婉拒。因为按照程序,给如此资深的业内人士一个高级职位之前,需要打电话给他前公司去询问情况,而前公司只能如实相告。
      ——在他与邝宇的电话聊天中,发现邝宇时常萌生彻底回国的念头,但始终心有不甘,虽然邝宇在国内也留着一鳞半爪,相比在美国的工作,无异芝麻与西瓜。
      男人把手指深深插入头发,所有这些他不愿意去相信的事实,或许可以作为邝宇的杀人动机和杀人时间延后的答案。
      男人明白,他只愿意相信邝宇是无辜的,虽然他并不能肯定邝宇是否真的无辜。在酒馆里那些话,事实上是自己感性思维和理性思维的激烈冲突。
      雪下大了,在车窗上积了起来,把车内和车外分割为两个世界,彼此都看不见,越来越多的白色造就了越来越多的黑暗。男人扭开广播,正在播报新闻。“……警方逮捕的嫌犯中没有发现亚瑟•摩迪,摩迪为韩裔美国公民,是本地□□教父马丁手下的金牌杀手,早在十年前就上了警方的通缉令,但他从马丁那里学会隐匿的本领,常从警察眼皮底下消失。……”
      男人关掉广播,他不喜欢这类新闻。
      夜深了,他该回去了,他没有家,只有一栋房子,他曾经很羡慕邝宇的那个家,当年那美满的一家三口,如今碎裂了,湮没了,碎片将来不知会出现在哪一处的灯光下。
      发动机轰鸣起来,车灯亮了,照着铺有厚厚积雪的路。

      第二天傍晚,大雪纷飞,快餐店吧台里,鲁克看着一份报纸,连客人招呼他都没听到。
      客人很好奇,凑上去瞄了一眼报纸,上面登着一张照片,旁边简短的文字描述了一起车祸:在某公司工作的华人职员昨天深夜驾车回家,路上积雪太厚,刹车失灵,轿车栽进河里,导致该华人溺水而亡。警方经检测发现该名华人系酒后驾车,不排除人为操作失误。
      “天哪……”老人咕哝道,转身去切面包。
      “鲁克,这个人挺面熟,好像也常来这里,昨天我就见过他。”客人笑眯眯从烟盒里抽了根烟点着,把烟盒放到吧台上,鲁克转身把烟灰缸放到他面前,说:“胳膊别伸这么长,你的烟灰会掉进我的比萨饼里,这吧台可不是你家的圆桌①。”
      “我会很小心的,亲爱的燕子老爹②。”客人弹了弹烟灰,“只是这么冷的天,还会有人叫比萨外卖么?”
      门被推开,带来一阵寒风。“一杯咖啡,加一个热狗。”来人说。

      (完)

      ①圆桌:Round Table特指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就座时免于席次之争而命人制的大圆桌,又指亚瑟王的骑士们。
      ②燕子:泛称为“swallow”,个别为“martin”(如家燕“house martin”)。

  • 作者有话要说:  谜,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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