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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彗心 ...

  •   [1]忆

      他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合上书。他的大脑已经很累了,左眼也微微胀痛。他并不想去启动机器脑和右边那只电子眼的开关,尽管机器脑和电子眼实在比真正的大脑和眼睛好得多,再繁杂的运算也只要看一眼就能写出结果,并且电子眼永远不会疲劳,但他现在只想体会一下多年没有过的疲劳的感觉,重温一下自己在高度紧张以后全身心放松的那份舒适。
      他披上大衣,悄悄走出家门,来到街上。白天下的雪还没有化净,泥和雪水的混合物在脚下啪哒啪哒地响着,溅湿了他的鞋子和裤脚。天上零零落落分布着几颗小星星,无精打采的,像伊琳倦怠的眼。
      伊琳离开的前几天,眼神不就是这样么?一副恹恹的、渴睡的样子,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不是傻子,与她相处这么多年,他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心里越有事,脸上才越平静,平静得呆板,如一具四处游走的尸体。他问她有什么心事,她只是摇头,还一反常态地把他往实验室那边推,嘴上说:“让我好好静一静,想一想。”他以为她病了,劝她去医院,但在那天晚上,她的古怪行为就有了答案。她和他摊牌:如果想继续和她在一起,他不能再不舍分秒地做他的实验,她需要他陪她,在她和科学之间,选一个。他默默地坐着,看许许多多音节从她那红润的、富有活力的唇中蹦出来。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又好像句句都听到了句句都记在了脑子里。那张熟悉的面孔在他眼中逐渐变成了模糊抖动虚无缥缈的幻影。
      “你想走,就走吧。”最后,他说。
      “好,我要带上罗宾。”罗宾是他的小儿了,刚满周岁。
      “可以。“他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我知道你迟早会走。”
      她的目光如同钢针,深深刺进了他的肺腑。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仍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听见她出去时摔门发出的响声,这时,他的泪才流下来。
      他将近贴胸兜里的心形小匣打开,拿出了四口之家的合影,从中间撕作两半,将妻子和儿子的那一半放在火焰上,盯着它渐渐卷曲,焦黑,升起小缕青烟,蹿上了桔红色的火苗。做这些事时,他脸上自始至终都凝固着笑容,一种痛彻心扉却又无可奈何的笑容。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伊琳和孩子。有些宝贵的东西他不忍割舍,但为了心目中更重要的,又不得不放弃。既然已经放弃了,就痛痛快快地继续赶自己的路吧,只当丢掉了妨碍自己前进的包袱。他原以为这样想就会使自己静下心来工作,但是,他办不到!
      颤抖的手,心不在焉的自己,剧烈的爆炸,满屋的浓烟,熊熊火焰……一切仿佛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快得令他来不及反应。我也就这样死了算了……他闭上眼睛,绝望地想。就在他在浓烟里几乎窒息的时候,什么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不想动,被那人硬拖出去,扑灭了身上的火。
      火场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那是他四岁的女儿。浓烟滚滚,每个窗口都是一片火光。他发疯般地向燃烧的房子猛冲过去,却被人拦腰牢牢抱住。“我去救她,你等消防队。”耳边传来一个镇定沉稳的声音,然后一条黑影在喷射着火光的门口一闪,不见了影踪。
      消防队到来之前,他的女儿就被救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衣服被烧得破破烂烂,脸和手都被熏得乌黑,他将小女孩交到他手里,只说了五个字:“送她上医院。”就欲转身离去。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恳求他留下名字。那人说:“我叫菲尼克司。”他的眼睛灼灼有神,仿佛有光芒从双瞳射出。他将永远记住这个名字和这双眼睛,如果此生能再见到那人,他愿尽自己全力,为那人做任何事。
      “爸爸,”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这么晚了,回去休息吧。”他转过身,一个身材高挑优美的姑娘站在那里,潭水般的黑眼睛幽幽地望着他。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好,绮香,我们回去。”女儿挽住了父亲的胳膊,二人一起缓步向家走去。

      [2]偶遇
      自从见识过冰雪型智慧生物以后,李鹤鸣不得不承认平城镇的怪异。他对那冰雪生物的研究者——穿白大褂的卷发怪人很感兴趣,便向荆冲打听那人的情况。荆冲说那人姓罗,在国外拿过好几个博士学位,现任静州大学的化学教授。静州市离平城镇很近,平城镇有几个退休的老头儿常常结伙大清早骑自行车去静州市南湖公园钓鱼。李鹤鸣就在一个周末的早晨,骑自行车夹在老头儿队列里,和他们一路闲侃到了静州市。
       静州市公路上车水马龙,立交桥如虹,座座高楼耸入天空,挡住了上午的阳光。李鹤鸣想这就是市和镇的区别吧。平城的那几条路就是简单的东西南北“井”字结构,闭上眼睛摸也能认出方向,可在静州市就不同了,道路多得像迷宫,有的还是单行线。
       李鹤鸣从上午八点逛到下午一点,在静州市某条小路边上的烧饼摊吃了两个烧饼,才打算回去。正在他往回骑车时,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女人身子往前一倾,跪在了地上。路人众多,却没有一个在她身边停下来。李鹤鸣忙用力蹬几下踏板,骑到女人身边。
      “你怎么了?”他跳下车,小心翼翼地问。虽然听说大城市的路上往往有装病讹钱的人,但李鹤鸣仍然无法硬下心肠和其他人一样漠然离开。
      女人低着头,按着胸口,蜷起身子,李鹤鸣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齐肩的深咖啡色秀发。“要不要去医院?”李鹤鸣又问。女人摇摇头,按在胸口上的手慢慢松开了。她仰起脸,那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苍白如纸。“我没事,谢谢你。”她缓缓站起来,却是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一米七的李鹤鸣只能羡慕地仰视。她掸了掸裙上的灰,很自然地问:“李鹤鸣,你家不是在石山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李鹤鸣一怔,心想我第一次来静州,人生地不熟,她怎么会认得我?他仔细打量一番那女孩,猛地一拍脑门:“啊我想起来了,那次省数学竞赛,你是初三组的第一,我是初一组的第一,你叫罗、罗……”“罗绮香。”女孩微笑提醒他。“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李鹤鸣自告奋勇。“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我没事的。”罗绮香连连摆手。“没关系,反正我就是来逛的,没什么事情。”李鹤鸣说。于是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
      罗绮香是罗博士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在静州一中读书,数学成绩十分优秀。罗家在花园街,这条街几乎是清一色的三层楼房,花园式独门小院,环境优雅。罗绮香到了门口,便请李鹤鸣进家里坐。李鹤鸣虽然开朗,也不好意思到一个只见了两面的女生家里去,可是他又想借机与罗博士认识一下,正犹豫间,身后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一辆自行车向他直撞过来。他闪身回头,见一身黑色西装的荆冲坐在她那辆黑色横梁永久单车上,单腿支地,正看着他笑。李鹤鸣嘴巴张成O形。荆冲从她的“黑马”上跳下来:“怎么?眼都直了?没见过帅哥么?”李鹤鸣机械地点头:“是,太帅了,黑西装啊……我一直想做一套的,可是看到你,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你看上去像二十多岁了。”“是吗?本打算做出三十多岁的效果,真是失败呀。”荆冲说着向罗绮香点点头,径直将自行车推进罗家院子。“你还是荆冲的朋友啊?”罗绮香很高兴,“她常来这里玩呢。快进来吧。”李鹤鸣见荆冲在院子里自然随便地向他招手,便跟罗绮香走了进去。“你们怎么认识的?”李鹤鸣问荆冲和罗绮香。“她初一时扮成静大学生,混入教室去听课,认识了我爸爸,所以常到我家来玩,她和我爸爸都喜欢做实验,一个是老古怪,一个是小古怪呢。”罗绮香笑着说。她带他们穿过了化学药品箱子堆得乱七八糟,报纸铺得满地都是的客厅,径直来到了她的房间。这里干净整洁,处处透着女孩子的灵秀与温馨。床单和窗帘都是淡紫色的,连钢琴上的罩布也是。淡紫色虽然雅致,但李鹤鸣却皱了皱眉。他觉得在淡紫色美丽的背后藏着淡淡哀伤,他不喜欢这种温软伤感的气氛。
      趁罗绮香去拿茶点时,李鹤鸣对荆冲说:“这个女孩有点怪。”“为什么?”李鹤鸣扬起鼻子用力嗅着空气:”我闻到了忧郁的气味。”“是咖啡的气味,傻瓜。”荆冲说着转向门口。话音刚落,果见罗绮香端着咖啡步态轻盈地走进来。淡紫色的长裙微摆,她温和安静,看上去就像一个淡紫色的灵魂。
        “爸爸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罗绮香对荆冲说,“我给他端去的饭菜,他碰都不碰。你去劝劝他。再这样下去,他不是病倒,就是疯掉。”
      “早上我去见他了,他简直成了一台思考的机器。但我想了一个办法,成功率应该是百分之八十……”
      “阿香的新朋友?”有人站在门口说。这声音听上去很浮,像一个身体虚弱的人强打精神的应酬。李鹤鸣向门口望去,见罗博士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弯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右眼,眼圈乌青,胡子拉茬,面目憔悴。李鹤鸣上前两步,说:“您好,我叫李鹤鸣。我对化学理工都很感兴趣。”他想了想,补充说:“还有侦探学。”荆冲在一边偷着乐,心说吹牛不报税,牛在天上飞,你那小样儿还“侦探学”呢!罗绮香在一边插言:“我以前和他在数学竞赛中见过面,他有很强的逻辑思维,报纸上登的帮警方破获两起大案的天才少年就是他。”说着,将父亲拉到床边坐下。李鹤鸣听到赞美之辞,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
      罗博士点点头,又望向荆冲,说:“关于那件事,看来,只有照你说的去办了。我想……”他后面几个字咬得分外痛苦,“我是无能为力了。”李鹤鸣看看博士,又看看荆冲,不明白博士说的是什么,忍不住问道:“什么事啊,博士?我能不能帮上您什么忙?”博士看了看荆冲,荆冲也看着博士。最后,博士说:“你看着办吧。”他起身向门外走去,经过李鹤鸣身边时一个踉跄,差点儿自己把自己绊倒,李鹤鸣忙扶了他一下。他低低道了声谢,声音里竟带着哽咽。罗绮香上前搀住他的胳膊,却被他推开了。在门口,他回头深深看着罗绮香,眼里盈满泪水。
      “爸爸,您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罗绮香轻声说。
      罗博士转身向楼上的实验室走去,他扶着楼梯扶手,闭了一下眼睛,便有泪水缓缓流下来。罗绮香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方回到自己房间,神色黯然。

      傍晚,李鹤鸣和荆冲推着自行车在霞光中出了罗家大门,送他们出来的罗绮香刚刚转身回去,李鹤鸣就摇着荆冲问:“她家倒底发生什么事了?”

      [3]冰彗心
      她的骨骼是金属,韧带是橡胶,大脑是集成电路、微型元件。她没有血管,因此脸色永远是苍白的。她的心是冰彗石做的。
      冰彗石是一块陨石,是她生命的能源。十年前,罗博士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实验室里研究机器人,深夜看见火流星拖着长尾划过天空,几秒内天空亮如白昼。他和另一位教授埃里森在流星落下的方向寻找,在加州市郊找到了两块流星的残片。经研究,这两片残片来自冰彗星,于是他叫它们冰彗石。罗博士拿到实验室里一块,另一块在埃里森手上。罗博士用自己发明的仪器检测,发现它在持续而稳定地放射着能源。静州大学与加州大学是联谊学校,三年前,加州大学赠送给静州大学一些天文标本,冰彗石也在其中。而静州大学又把一部分天文标本赠给了火灾后重建的静州博物馆,冰彗石也被转送给了博物馆。
      罗博士喜欢他的女儿,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她在十岁时因车祸去世,博士将她的记忆记录到了电脑中,装在了机器人的身上。于是,那个机器人便拥有了小女孩的全部记忆。博士将那个机器人做得很美,原本罗绮香和罗博士一样是干瘦的长脸,还有小小雀斑,罗博士却把机器人的脸做成了完美无瑕的鹅蛋脸。因为在他心目中,他的女儿就应该这样漂亮。他给了她罗绮香的记忆,罗绮香的身份,还有,父女之爱。罗博士依照自己的审美观追求修长的腿,把罗绮香的腿做得有点长,因此她的个子也比较高。
      机器人罗绮香深爱着罗博士,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而罗博士也把她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啊,她的确是他亲手制造出来的,他们应该算是父女的。
      罗绮香不用吃东西,冰彗石供给她生命活动所需的一切能量。她细致周到体贴入微地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博士在开始时觉得奇怪,因为他并没有给她装这保姆程序,但后来他也就习惯了。她会在他工作期间送上一杯温热的咖啡,或是提醒他该休息了,使孤独的博士心里觉得暖。“机器人在长久与人相处中,也会产生学习效应,甚至,有感情。”博士在他的实验日记中这样写。
      罗博士很想就这样和机器女儿平静地过,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科学。他积累了厚厚一本实验日记,内中有很多他的发明创造。他打算将这作为一笔留给后人的智慧遗产,但在有生之年,他不肯公布自己的任何成果——他怕他的一些发明引起种种麻烦。但是,在罗绮香十七岁那年,冰彗石出了问题,能量释放不如以前稳定。有时能量太弱,不足以维持她正常的生命活动;有时又太强,容易损坏她的线路。罗博士尝试用其他的能源,比如电池,但绮香离开冰彗石,一张脸竟冷冰冰全无表情,语调也十分呆板,与机器无异。他对此无能为力。
      荆冲喜欢科学,常混在静州大学的教室里听课,因此与罗博士相识。罗博士喜欢这个聪明好学的学生,与她无话不谈,有时还邀她到家里和罗绮香一起玩。荆冲知道罗绮香的秘密。在罗博士一筹莫展之时,她提出用另一块冰彗石试试。
      摆在博物馆里的冰彗石成了公有财产,罗博士想要拿它做研究必须找几十个不同的部门开几十份证明文件或其他授权文件再找N个领导盖上N个公章。把这一切办妥至少得半年往后——来不及了。必须及时得到另一块冰彗石,也许可以挽救罗绮香的生命。

      “就是这么回事。明白了吧?”荆冲对李鹤鸣说。李鹤鸣问:“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4]夜盗
      午夜,李鹤鸣和荆冲在凌波酒店楼上的雅间里喝茶。
      “什么时候走?”李鹤鸣望着墙上的钟,问。
      荆冲优雅地抿一口茶:“别急,还不到时候。”
      李鹤鸣转动着手中的杯子,道:“真有你的,来酒店雅间里只要了一壶菊花茶。”“没事没事。酒店女老板我认识,岩君老师教过她,说来她也是咱们的师姐呢。我们在她这里坐一坐,喝点茶水有什么不该?”
      “罗绮香,是个机器人啊……我们偷东西去救一个机器人,以前我一定会觉得匪夷所思。”
      “动物人,植物人,机器人,都是人嘛……”荆冲笑得狡黠,像一只小狐狸。李鹤鸣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荆冲脸色一正,道:“当然要去。因为博士是我的朋友,绮香也是我的朋友啊。更重要的,他们父女感情那么好,失去绮香,博士会伤心的。博士的老婆在数年前带着儿子跑了,绮香现在是他唯一的寄托。当然,说来也不能全怪他老婆,博士年轻时是个工作狂,很少陪她,换你做他老婆你也会受不了的。”李鹤鸣强咽下一口茶:“本以为你说正经的呢,说着说着又扯上淡了。”“……我和爸爸在一起相依相守,当然能够明白博士和绮香对彼此有多重要……”荆冲眼中隐隐有光芒闪动,说着说着低下头去,在杯口不断吹气。其实那杯茶水已经晾很久了,别说烫,不冷就不错了。荆冲一提到感情,就喜欢把正经话和扯淡放在一起,说得夹七夹八。也可能是她不喜欢流露太多自己的感情吧。李鹤鸣想。
      “我虽然不像你那么了解,但我也可以理解……”李鹤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管怎么说,这贼我是当定了。”荆冲抬头向李鹤鸣轻松一笑,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沉郁。如果说李鹤鸣刚才看到的是雨前的阴云,现在就是明艳的阳光。李鹤鸣在心里叹了一声。荆冲平日里总是开朗乐观,可是他能够敏感地从这些细小短暂的片段中捕捉到荆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你的笑容总是多于快乐。”李鹤鸣若有所思地说,“我真的很佩服你呢。”
      荆冲扬了扬眉,没有说话。

      荆冲和李鹤鸣并排走在街上,夜静悄悄的,偶尔有汽车驶过。迪厅门口的霓虹灯掩饰着城市疲惫的面容,闪耀出最后的妖冶。
      “比起白天,我更喜欢黑夜。”走在前面的荆冲说。
      “很多黑暗、诡计、罪恶、恐怖都在黑夜里发生。”李鹤鸣慢悠悠地说。
      “不,夜就是夜,没什么可怕的——月亮可怕吗?星空可怕吗?真正可怕的是人心。那些造成罪恶、恐怖的人,他们亵渎了这美丽的黑夜。不过没关系,你听说过星空的传说吗?黑暗中的火焰会将罪恶烧掉。在黑暗中捕猎犯罪者的人,他们的名字会用血刻在星空上,被人们永远记着。”荆冲回眸一笑,“这是爸爸讲给我的。他给我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你爸爸是自由撰稿人吧,我看过他的小说。”李鹤鸣说,“其中有一部讲人类和吸血鬼爱情的《玫瑰之吻》,我最喜欢,但就是太悲伤了。”他看到前面的荆冲肩膀抖了一下,也许没有,是夜里他没戴眼镜看错了。

      一个少年敏捷地越过墙头,径向博物馆天文楼奔去。开锁,上楼,一切驾轻就熟。但是,就在他从天文展室里出来的一刹那,床罩一样的东西从天而降罩住了他的脑袋,什么人勒住了他的脖子,从他怀中将那东西拿走了。他不能喊,喊只会招来警卫。他只有拼命挣扎反抗。他的手碰到了腰上的枪匣,有人却早一步,将他的枪扔到了地上踢远。他的手背擦过那只手的手背,感觉肌肤细腻光滑,像是女人的手。他想捉到她,她的手却游鱼般地滑走了。有人结结实实在他左肋上一劈,他一阵剧痛倒在地上。待他缓过气来,掀开罩在自己头上的东西一看,原来是展览厅的窗帘。周围没有半个人影。

      “我说在博物馆偷东西的人总得有点儿手段,可今天那小贼居然呆头呆脑就被咱俩给吃了。”李鹤鸣一边在小巷里钻一边对荆冲说,“也不知除了这一样,他又偷了什么好东西。”
      “他只拿了冰彗石。”荆冲说,“真是奇怪,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我们要用冰彗石的时候,就遇上一个偷冰彗石的小偷。”
      “是不是有人盯上冰彗石了?”李鹤鸣也觉得蹊跷,“其实他还算是训练有素,锁开得挺利索的。只可惜遇上了我们。”听他的口气,对那人还颇为惋惜。
      “管他呢。能救绮香就行。”
      两人不再作声,以最快的速度,最偏僻最隐蔽的路线向罗博士家赶去。

      [5]梦魇
      在浓烟的包裹之中,找不到门窗,辨不清方向。强烈的灼热,剧烈的咳呛,快要窒息的感觉。
      逃生的出口是那样遥远,火舌正在吞没周围的一切。她好像永远也出不去这间屋子了……
      “救救我!”一个四岁小女孩的凄惨呼声在充斥着热浪和浓烟的房中回荡。

      “爸爸,我不要去上学了,他们都笑话我烧伤的脸。”
      “乖,不上学怎么能行呢?”爸爸蹲下身,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咱家阿香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姑娘。来,爸爸给你扎小辫儿,他们都扎不上的最最好看的小辫儿,好不好?”两只因常做化学实验而被药品腐蚀得有些变形的手在孩子的头上灵巧地绕来绕去,他看着女儿的小脸,暗自叹息:“阿香,是爸爸不好,都怪我……”

      “爸爸,这是什么呀?”
      “是陨石,从天上掉下来的。”
      “好漂亮喔,爸爸送给我吧!我要用它做我的幸运石。”
      “不行,爸爸要用它做实验呀。下次我给你一块你的生辰石,好不好?”
      “哼,你自己留着玩吧,谁稀罕?成天实验实验……我出去玩了。”小女孩娇嗔地嘟起小嘴。
      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的灵魂已经在一阵拔尖的刹车声里飞向天国。

      在实验台上,她更生了。她生前想要的那块陨石,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曾令她自卑和痛苦的脸,现在异常美丽,美丽得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她扑在父亲怀里:“爸爸,谢谢您!”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从镜中看到自己两鬓的银丝。“我老了。”他喃喃地说,“伊琳,你还年轻罢?”

      父亲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对着镜子,仔细地剜下了自己的右眼。血,他的脸上,手上,刀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让自己相信这是一场噩梦,是的,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罗绮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扭亮了壁灯。整个房间仿佛笼在轻柔的淡紫色的雾里,宁静又沉郁。但她的眼前还晃动着沾满鲜血的脸和空洞的眼窝。她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令人不快的影像甩掉。
      “他是个魔鬼。”她喃喃自语,“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他所爱的事业,可他对我是那么好……”多年以前,伊琳在她的床上,夜半失眠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
      罗绮香知道,父亲这些天一直在为自己努力,父亲是个不擅言辞的人,很少说话,整天都在想他的实验,可是这并不表示他不爱她。在这个世界上,为了陪伴一个孤独的人而活着,并在那个人的心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作为一个机器人,自己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了吧!
      荆冲和李鹤鸣,也在为自己努力……
      罗绮香哭了。机器人是没有眼泪的,可是她知道心里面的感觉是在哭。

      [6]魔夜
      “大功告成。”李鹤鸣一进屋,就把冰彗石拿了出来。罗博士从客厅的椅子上站起来,他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们。他迎上前去,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来,我先检查一下它的各项指标。”他到了楼上,打开实验室的门,将陨石放在分析仪上,荆冲在一边帮他操作。,李鹤鸣和罗绮香站在一边。
      “你们先睡吧。”罗博士对李鹤鸣和罗绮香说,“有事我再叫你们。”
      “我睡不着。”罗绮香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低,“和你们在一起我会舒服些。”
      罗博士没再说什么,只是观察着电脑显示屏,分析指数正一项项列出来。
      李鹤鸣听到了脚步声,极轻,就如秋天悄然而落的枯叶,他警觉地竖起耳朵,轻轻移向门口。
      “啪”的一声,实验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少年站在门口,端枪指向屋内:“把陨石交出来!”
      正是从博物馆偷陨石的少年。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荆冲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它?”
      少年不回答,冷着脸重复:“把陨石交出来。”
      罗博士一直盯着那少年,一副失神的样子。缓缓地,他站起身,向那少年一步步走去。少年的枪口对准了他,他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危险!”罗绮香叫,她冲到仪器边,拿起冰彗石,望向少年:“不要伤害我爸爸!爸爸!你回来呀!”
      “给我!”少年厉声说,“否则,你爸爸第一个死!”
      罗绮香把冰彗石向少年掷去。
      “很好,这样就对了。”少年的脸上化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向后退去,枪却仍指着博士。博士一步步走近他,沉声命令:“你站住。”
      少年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干瘦的男子。
      “你脖子上的心形小匣,”罗博士的声音颤抖起来,“里面有张照片,四个人的——你是我的罗宾吗?”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惊疑。
      你脖子上的青记,心形的小匣,我是不会认错的。
      罗博士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匣递过去,和他项上的一模一样。少年一手持枪,一手打开看了看。
      屋子里一片静寂。
      “你把照片撕了。”少年把匣子抛还给他,“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们母子两个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各走各的路罢。”
      罗博士脸色发白,嘴角抽动了两下,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旁边的罗绮香急得一跺脚,叫道:“既然不是我弟弟,就快走吧!别再让爸爸伤心了!”
      罗宾瞟了一眼罗绮香:“你就是罗绮香吧?母亲心里倒是还记挂着你,总是后悔没有带你一起离开。”
      “为了你的母亲,为了你的姐姐,把冰彗石留下来!”李鹤鸣在一旁开口,“我不管你受谁派遣,有什么目的,你姐姐想要活下去,就离不开那块陨石。”
      罗博士望着李鹤鸣,悲哀地摇摇头:“别说了……那一颗的能量,现在也是不稳定的……”
      罗绮香痛苦地按住了胸膛,发出一声□□,荆冲抓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冰彗石的能量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着罗绮香体内的线路和部件,她感到像有火从心脏烧起来,蔓延到五脏六腑。她站立不稳,软软向后倒去,罗博士大步来到她的身边抱住了她。荆冲解开罗绮香的衣服,将装有冰彗石的心室打开。
      “把你的那块冰彗石,借我用一下试试。”荆冲转向罗宾,声音里包含着命令的威势,“仅仅借用一会儿,你有枪,还怕我不还么?”罗宾站在那里,犹豫。
      罗绮香体内的冰彗石碎了,从中流出一道荧光。
      罗宾手上的冰彗石也碎了,也从中流出一道荧光。
      “这是……”四个人睁大眼睛看着,惊讶不已。罗绮香的眼睛却慢慢合上了。
      从罗绮香体内流出的荧光飘在空中,化作了罗绮香的模样,四个人都感到一种“声音”流入大脑,如一泓甘冽的清泉:
      “爸爸,我是从冰彗星上来的人,我们在那颗冰彗石内成长发育,并不断向外放出能量。一旦我们长大,能量就会冲破表面,我们会从冰彗石中出来,回到自己的星球上去。爸爸,谢谢您给了我绮香的记忆,使我在地球的七年如同过了十七年。谢谢您对我的好,使我有了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再见。”冰彗石内出来的“绮香”闪着晶莹的微光恭恭敬敬地向罗博士鞠了一躬,同另一道光一起从敞开的窗子飞了出去,释入朗朗夜空。罗博士疾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天上横着一颗拖着长尾的彗星,是母亲来接她的孩子了。
      静默了许久,荆冲轻唤一声:“博士!”罗博士缓缓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晶亮的泪珠。“她走了。”他说,“她走了,我们就此永别了。”
      “她会回来看你的。”荆冲安慰他。
      罗博士摇摇头:“不可能了。”他举目环顾四周,见只有荆冲、李鹤鸣和倒在地上的罗绮香的身体,罗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叹息了一声。

      罗博士把罗绮香的身体放在液氮里保存起来,然后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两个月以后,荆冲和李鹤鸣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很简单的几个字:
        我走了,感谢你们的帮助。我现在在地球的另一面,一切安好。人生远未结束,一切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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