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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六 神殿•天难忱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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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六 神殿•天难忱斯
伏羲顺着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石阶拾级而下,当蛇尾尖也缓缓地没入黑暗之后,沉浑的巨石摩擦声再次隆隆响起。身后的光源蓦然断绝,古老的洞穴再次封闭。
来不及让双眼适应地穴内扑面而来的黑暗,插在两侧石壁上沉寂了千百年的火把便猝不及防的亮起。一点一点血红的明意幽幽络络,将不请自入的神祗导引向更幽深的地宫。
蚩尤是蛮族,学不来中原神祗的冠冕风流,因此蚩尤神殿虽是一族最重要的所在,荣华雕砌亦不及北宸大殿的万一:巨石生生开凿的甬道刀工粗厉古犷,无论是头顶、左右两壁还是与伏羲蛇尾碧青色的细小鳞片摩擦的石阶,都依稀可见一痕痕刀斧凿击的印记,有些斧痕教当年祭拜的族人反复摩擦已变得圆滑,另有一些却凌厉犹新,火光跳荡照来,道道阴影狰狞如鬼。
再往下,便是兵神合族崇敬的所在,凝练了曾经多少千年的血气与征杀。
伏羲顺着神殿通道缓缓前行,不知行了多少时候,眼前倏地一亮,豁然开朗——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极其空阔极其宽广的石殿,宽广到了极处,便似乎当年修建神殿的工匠将整个山腹都凿空了一般,上千枝牛油巨烛缚在殿内因洞顶水流滴溅而形成的高大石笋上,并不怕那水滴,兀自熊熊燃烧,洞顶无数钟乳石倒垂下来,张拔若破天利剑。蚩尤一族的神像就立在神殿正中,牛首瞋目,披甲持兵,角擎天,足踏地,烛火自上而下为神像染上如血的红与似怒的黑,当真栩栩如生,直似活物。
这样大的殿,哪怕是高大壮健如蚩尤一族,容纳上千百人也决计不嫌拥挤。
只是当年车马何逡巡,如今不过只余下残魂一缕,长殿空寂。
天难忱斯,不易为王,使不挟四方。
蛇尾的神没有脚步声。伏羲无声无息的绕过数人高的石笋,停在石像前,张开右掌,自神农手中带来的血色玛瑙正静静地躺在他青白的掌心。或许是到了灵魂皈依之所的缘故,被玛瑙围困其中的火焰光芒大盛,冲撞得更为激烈。
伏羲望着那火焰,漆黑的眸底恍惚着一纹涟漪,口唇微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左手高高举向神像含怒的眉心,同时右手捏了一个奇怪的古老法咒,神力堪与大神盘古女娲比肩的蛇属圣灵甚至不需要吟诵咒文,心念电转间,便完成了另一个神祗灵魂的修补。望着解开玛瑙封印的蚩尤魂魄渐渐飘融进蚩尤神像,伏羲唇角常年淡淡蕴着的一抹笑纹深了深,出口的,却是一叹。
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这么……便要走么……”
近乎绝对的静寂里哑涩冰冷的语音毫无预兆的响起。似是几百年未曾开过口了,那声音呕鸦喑嘹,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难听之至,低沉之至,偏偏又洪亮之至。声音顺着石殿远远地传了开去,被石柱石笋分割成碎,于是神殿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有什么在嘲咂的叫嚣:
“……便要走么……走么……走么……”
伏羲出其不意,不由微微一惊,顿住了身形,待那声音余韵渐歇,才淡然回眸,对那神像道:“蚩尤,你尚未恢复,不如安安静静的歇一歇。”
“不静……静……静不……了……”那声音枭枭数声,似是笑了,笑声中却带着隐约的血腥气,“我们……七十二……剩下我一个,一个……怎么静……”
伏羲眼神清澈,没有说话。
“羲皇……”蚩尤一字一句,借助神像的唇舌将话音挤出口来,“蚩尤……不是东夷……东夷麾下么?!”
“——你果然是在怨我在你当年和轩辕神农那一战中坐观成败了。”
伏羲生性安静,说话的声音从来都很轻。然而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却穿透了蚩尤嘈杂的嗓音,于神殿之内泠泠然响起来。
蚩尤像是一怔,随即哑声道:“东夷之人,羲皇……却不庇佑……不庇佑……”
伏羲静静地望着喃喃不休的蚩尤神像,眸色深沉如海,也是一字一句的道:“我是东帝,我就该好恶不辨地庇佑东夷之人,哪怕他罪犯逆天、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一向优雅温文的帝王吐出的语句第一次如此的尖锐。没有一个疑问词的反问,每一个字眼却都严肃而沉刻,清越低缓的语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便如同绣帛扯裂,散落下一地铿锵。
蚩尤一震,喃喃声戛然而止。
而伏羲的眉眼却柔软了下来:“蚩尤,你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将原本与你一同居住在东夷的少昊迁往昆仑之西,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不但将盘古的封印加诸于轩辕神农,也加诸于你……”伏羲笑得有些悲凉,一双黑眼深深看进神像眼里,“蚩尤,现下你魂魄虽复,却神力全失,怕是至少要在神殿之内一动不动地休养上百年,这百年中,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至于殿外,我会设下九天至印,你不必担心有人会来扰你。”
再次转身,背影寥落,那是真正的头也不回。
——我将少昊西迁,便是将整个东夷都给了你;
——我将盘古的封印加诸于你,便是借封印上盘古的灵力壮大你,让这三界神魔都有所顾忌,不敢妄自动你。
——我不知道这东夷千里,竟然容不下你;
——我不知道你凭了盘古的灵力与强大,竟会觊觎中原,妄图捋同样承受了盘古封印的炎黄的虎须。
——你杀孽已造,长戟血染,几十万生灵涂炭,又要我如何?
……呵,女娲,当年你一去何其潇洒,这诸天神魔重重叠叠的烂摊子数不尽说不完,原来都留给了我。
若不是、还守着盘古封印……
心头一寸寸漫起强抑了千百年的酸苦,伏羲扬起清癯的脸,却只是那么温温凉凉的一笑,如有情,似无物。
耳畔风起。
伏羲司风,对风灵的来去止行分外敏锐,直觉地感到身后乍起的风中蕴着说不出的浓重血腥气,本能地身子一偏,右手结风成盾,左手微扣,送出一道风刃。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风刃正与来袭的什么狠狠撞个正着,相击的力道大得可怕,伏羲只觉眼前一黑,胸口闷痛,已然受了暗伤。
——是什么、竟能在一个照面内伤了自己?!
没有思忖的时间,伏羲手中的风刃倏地由至刚转为至柔,柔韧沉滞的风灵层层缱绻上偷袭者寒芒冷冽的武器,迫得那武器来势不禁一缓,而伏羲就趁着这一缓之际,飞退向几十丈外的远处。
“蚩尤、是——”
最后一个“你”字,声声咽下。
不是蚩尤。
——诚然,袭来的正是蚩尤一族石刻的巨大神像,长达四丈的斧刃上还缠绕着伏羲暗青色的风。但控制着神像的,伏羲却清楚并不是蚩尤的意念,甚至也不是蚩尤族其余残破魂灵的意念:天下生灵,承自盘古,生自女娲,长自伏羲,但凡这天地间所有神魔的气息,伏羲都是再熟悉不过,而控制神像的意念所散发出来的灵力,伏羲却只觉得陌生。
他脑中电光一闪,蓦忆起了什么,脸上刹那间失了颜色——如果是他、他挣脱了盘古的封印,即使此刻女娲重现世间,也无法保得三界平安!
单手抚胸,撑坐在地,伏羲的唇甚至已咬出血来——他苦苦守护盘古封印上千年,难道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从来雍容华瞻的黑眼一霎时全然空了,任凭眼中油烛火焰离离跳动,却看不见雪亮的巨斧已摆脱了风灵的纠缠,光如匹练,当头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