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有家客栈》花萝萝

1、有家客栈

　　一直往西走一直往西走有一家客栈，它并没有名字，只挂着一块黑色匾额，看那磨损程度，应该有些年头了。客栈从外观看来十分朴素，生意也是时好时坏，与其它店铺并无多大不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它是开在黄泉路上，三生石旁的。
　　我在这干了十多年了，这只有三个人，嗯，应该是三只鬼，白老板，苏先生和我。这茶馆是白老板开的，据有些资历的鬼说，白老板已经在冥界呆了上千年了，他一直徘徊在奈何桥边，迟迟不肯去投胎，就是因为他的妻子与他分散了，他一直在寻觅他的妻子。“千年孤寂，独守轮回，这份痴情，放眼三界，何等难得。”这是隔壁那只鬼书生说的。
　　苏先生姓苏名晏，凭着一张绝色的面孔在地府“艳冠群芳”，再加上他总是喜欢穿着大红的衣裳四处招摇，人送外号“冥界第一美人”，偶然一次被白老板带回来，做了账房先生。
　　白老板和美人苏先生总是不在店里，白老板忙着和孟婆探讨茶艺，苏美人忙着拈花惹草，总之，大多时候，茶馆里只有我一个跑来跑去的小二。
　　茶馆里总是有一些很奇怪的客人，可能是做人的时候太压抑了，所以成为鬼以后，本性总是显露得格外彻底。
　　“呦，小妞长得真漂亮，快给大爷笑一个”这话要是放在人间，从一个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嘴里说出来，那实在太正常。而现在，大胆调戏人的是一个两鬓斑白迂腐不堪的老书生。他瞧上去已年近半百，灰白掺半的头发打理的整整齐齐，一张脸方正的像是被门板拍过，深深的法令纹在他脸上划出两条鸿沟，看起来像一张大饼缺了一个角。他眼神呆板，一瞧便是个不知变通的老书袋，可嘴里却说着跟他一点不相符的话。
　　再说他调戏的小妞，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鬼，穿着千百年来冥界的经典白衣，披头散发，脸色青白，眼睛上翻，舌头长伸，颤颤巍巍的晃动，不时触到胸前的衣襟。大约是比较碍事，她喝茶时不停地用青白的指骨将猩红的舌头拨到一边，空歇间用她那双充满眼白的“美目”打量着周围众鬼。也许，一个人死后便真的什么顾忌也没有了，那一肚子的孔夫子与大道理真是丢了个彻底。那老鬼看他的小妞并不搭理他，竟然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伸出手想要去捏那小妞的下巴。可惜，这老鬼是砍头死的，手指和眼睛总是配合不好，不是摸到了杂乱干涩的长发，就是摸到了那鲜红欲滴的舌头，试了数次竟也没能如愿。我摇摇头，叹口气，将手里的茶给客人端去。
　　这样的热闹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都说众生百态，其实众生死了之后众鬼也是百态。我每天见识着形形色色的鬼，看着他们奇奇怪怪的举动，听着他们悲惨或更悲惨的经历，瓜子在手，一壶清茶，这地府的日子也不算无趣。
　　“小唯，你，你又看热闹呢”门外走进一个高大的男人，样子看起来朴实憨厚，算是鬼相里比较齐整的了。他是老王，住我隔壁。我左边住着鬼书生孔宣，右边住着老王。
　　“你不是陪你娘子去奈何桥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老王活着时是个长工，除了自己有把子力气，家里穷的贼都嫌弃。他娘子却是个千金小姐，小姐本来钟情于青梅竹马的知府少爷，可谁想这知府少爷忒不是个东西，跟小姐巫山云雨被翻红浪之后，一转头娶了别家的千金。小姐贞洁已失，一气之下，便宜了老王。娶得了一个天仙似的美娇娘，这事老王做梦都笑醒过两次。他把这娘子放在心尖上疼，关心这操心那，就差摆个盘供在头上了。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小姐过了一时的冲动，开始嫌弃老王长得不够俊俏，举止粗俗，没有文采没有学识。总之这也不对，那也不顺眼，老王越是哄着她顺着他，她越是觉得心里憋了一股子火气，蹭蹭的往上窜，越烧越旺，只恨不得把他踩到泥里去才甘心。每天里吵吵闹闹，摔花瓶摔摆件，骂丫头摆脸色，日子鸡犬不宁的过着，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劝老王说，“嘿嘿，兄弟，家里有个母老虎，这日子实在难过，那娘们有什么好，瞧不起你，整日里找茬置气，要我说她还是放不下以前那个奸夫吧，你惯着她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怡红院找两个姑娘快活快活，哪个不比她强……”老王平日里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当场摔了酒杯，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日子磕磕绊绊，三年眨眼而过。
　　直到那个冬天的晚上，家里下人粗心，柴房走了水，大火烧透了半边天。兵荒马乱的一个晚上，处处弥漫着大火与浓烟，婢女小厮的尖叫声求救声响彻庭院，老王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他只能看见自己疼到骨子里的娘子衣衫不整睡眼惺忪，而一根着了火的大梁正朝她倾塌而下，他拼了命护住他的妻，努力把她朝外推去。大梁砸到他背上，他瞬时喷出了一口血，火焰在身上蔓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皮肤被烧熟的滋滋声，恍惚间，好像听见她的尖叫，他努力抬起头，张张嘴，想说“娘子，别怕……”记忆里最后的一副画面，是她惊慌失措，泪水涟涟的脸……
　　再醒来时，他已经站在黄泉路上了。

　　老王孤零零地站在奈何桥旁，涂脂抹粉打扮的妖妖调调的孟婆一扭一扭的走过来，“呆子，快把这汤喝了，喝了你可就有好日子过了。”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到：“先生，我不放心我家娘子，等她有了好归宿，我就走。”“叫谁先生呢！你眼瞎嘛？！看不出来我是个女人？我这么美，怎么会是臭男人！”老王被他吓了一跳，“他”虽然涂脂抹粉，描眉画唇，可依旧能看出来是个男子……孟婆看他呆呆傻傻的模样，也不再理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端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转身又妖妖调调的走了……
　　这场火收去了老王的命，他妻子确运气甚好，身上的伤几个月便好了。只是，她似乎受到了惊吓，每日里躺在床上，药一碗接一碗的喝，面色却不见多少好转。大夫来看了，也只说养着。这一养便是三年。三年后，她终于能下来床，脸色苍白的跟纸似的，精神瞧着却还好。没几日，她便不顾父母反对，硬是搬回了原来的宅子，带着一大堆丫鬟小斯独自居住。
　　老王以为她会改嫁，他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他并没有学那些戏文里，执拗地等着她再续前缘，只是想着，等到再有一个人疼她，照顾她，他也就能放下心了。出乎意料的，他娘子并没有改嫁，她脾气越发不好，仍然不时摔花瓶帅摆设，骂丫头骂小斯。可无论她爹娘怎样劝说逼迫，她却始终不答应改嫁，也不肯搬回娘家。他们还没来得及有孩子，所以诺大的院子里除了丫头小斯，只有她一个人。有时她一个人坐在树下，一坐便是一整天。有一个不长眼的纨绔欺她是寡妇，言语间总是调戏她。她带着小斯与家丁生生打断了那登徒子一条腿，逼着他在街坊邻居前给她认错。那一日纨绔公子的惨叫声，不知让多少人心里发寒。碍于她爹的权势，再加上她性子娇蛮，倒也没人敢欺负她。老王在地府看的又好笑又心疼，只是她一日不改嫁，他便一日不投胎。
　　这一等便等过了十几年，足够一片沧海变成桑田。她走那日，老王早早地便等在了黄泉路边。她骤然看到他，并不见多高兴，还是如往常一般嫌弃，但却什么也不说跟他回了茶馆隔壁的房子。日子过起来还是那样鸡飞狗跳，吵闹不休。好在做鬼比做人简单多了，不用洗衣做饭，不用打理家务，顶多是瞧得腻了，换张人皮。其实老王刚做鬼时并不是现在这幅模样，他是被火活活烧死的，死相狰狞恐怖。是他妻子瞧着他这副模样无处下眼，他才花了不少纸钱，让画皮鬼给他画了一张新的皮。昨天，他妻子说在家闷得慌，他便带着她去奈何桥前看风景了。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了。
　　“哎，她说奈何桥也没什意思，还不如回家来。”老王脸上还带着憨厚的笑意，一点也不觉得无奈。我点点头，想起孔宣说的，“这世上的日子有千般万般，自己过出来的，无论好与坏，都是幸福。”
　　“那你来是要喝茶吗？”
　　“你嫂子说，她想喝这的果茶了，特意让我来买。”
　　简简单单，吵吵闹闹，只要甘之如饴，做鬼也有幸福。
　　我在这呆了这许多年，别的好处没有，爱恨情仇却见了太多太多，爱恨贪痴欲，活人不能摆脱，死人也未见能看破。
　　我想要是哪天客栈开不下去了，我可以去给鬼说书，随随便便，便是一段风花雪月，生死离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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