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豪雨惊风

5、旧梦

　　1

　　胡瀚海和赵天白依着卢老师的指点，来到了沙洲市第九中学。这所中学处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路边都是又粗又大的洋槐树，微风吹动，绿叶沙沙作响。一个带草帽的老头蹬着三轮，瞥了警车一眼，转过头去大叫，收破烂喽——。赵天白拨打着卢老师给的号码，拨通许久，却没人接。
　　赵天白推了推铁栅栏门，出来一个保安，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儿？保安四十多岁，嘴巴像山顶洞人般朝前噘。他的制服和警察一样，只是没有警衔和警号。赵天白亮了证件，道，我们是刑警大队的，要找个人，叫伦文明。保安道，找伦主任啊？我得跟他通个话儿才行。转身回了警卫室，操起电话拨打。
　　胡瀚海笑道，这个保安可够牛啊，正牌警察来了，他也敢挡住。赵天白笑笑道，也许是人家有学校有规定吧。胡瀚海道，王八的屁股——规定！又等了一会儿，那保安过来，将铁栅栏门开了一道缝，将两人让进警卫室，道，伦主任一会儿来接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吧。
　　警卫室里很杂乱，床底下还放着炒锅饭盆菜板等物，看样子这保安要在这里做饭。保安捧着一只巨大的玻璃瓶，里面茶水浑浊不堪，都是菜叶末子。保安客气地问，两位喝水不？找出一只肮脏的玻璃杯，要从瓶子里往外倒水。胡瀚海急忙摆手，道，千万不要倒了。保安笑笑作罢，自己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擦了擦嘴角。下课铃声响亮，楼上一阵喧闹，学生们从教室涌出，顺楼道奔下，到校园的一角上厕所。沉寂的校园变得热闹起来。有些学生追逐打闹，嬉笑着。
　　一个头发蓬乱神情严峻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来，见到胡瀚海和赵天白愣了愣，道，你们好，我是伦文明，是找我吗？胡瀚海伸出了手，道，对，需要找你调查点情况。伦文明和两人握手，看了看保安，道，到我办公室谈吧？
　　伦文明的办公室在教学楼的顶层，也就是四楼。伦文明的办公室凌乱不堪，地上飘着碎纸片，桌上胡乱堆积着书籍报纸，墙角的垃圾桶满而外溢，房间里充溢着腐臭味道。
　　伦文明请俩人坐下。沙发上笼罩了一层尘土，胡瀚海抓了张报纸铺上，坐了下来。赵天白也如法炮制。伦文明坐到办公桌后，面不改色地道，哦，我的屋内有点乱，请不要介意。你们想调查什么情况？赵天白问，伦主任记得在鲁家庙工作的情况吗？伦文明道，怎么不记得呢，我对那里印象深刻，现在还时常梦到那里。赵天白问，你在那里教书的时候，学校里同事有谁啊？伦文明道，统共就三个人，除了我，还有两个老师，一个叫赵咏梅，鲁家庙村的人；另一个就是沈德昭，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赵天白接着问，那个，你了解赵咏梅吗？伦文明从桌子抓起烟盒，取出一根叼着，又抠出两支向两人丢过来，道，领导请抽烟！胡瀚海手忙脚乱地接住，道，不抽烟，不抽烟。将烟卷扔到茶几上。伦文明笑道，你们当领导的不抽这孬烟，俺们穷教书的，冒烟就行。胡瀚海道，不是这个，我俩是真不吸烟。
　　伦文明道，你们了解这个干啥。胡瀚海道，这个是案情所需，请你配合。伦文明道，案情，什么案情，是赵咏梅失踪案件吗？难道有什么线索了？看来伦文明还不知道发现赵咏梅尸骨的事。胡瀚海道，是啊，你知道她为什么失踪啊？伦文明道，这个事情很奇怪，我这些年一直思考，就是捉摸不透，赵咏梅怎么会失踪呢？现在估计，应该是被害了。胡瀚海紧跟一步，问，你如何估计她是被害呢？是什么人害得她呢。伦文明道，谁害得不知道，你想啊，一个年轻姑娘，好端端地干啥离家出走呢？估计是被流氓什么的杀死了，藏在一边儿了。胡瀚海步步紧逼，问，哪里的流氓呢？伦文明吐了口烟雾，叹息道，这个我哪能知道啊？我不过胡乱推测。胡瀚海问，你能回忆，赵咏梅失踪前，有什么反常情况吗？伦文明抚着乱发，道，没记得有什么反常，还跟平常一样，备课上课。胡瀚海道，你再想一想。
　　伦文明叹息道，那个是想不起来，只想得起来赵咏梅的好处，她是鲁家庙村的，我到那里教书，就住在小学校里——就是那座破庙！我懒得做饭，生活都是凑合，基本顿顿是馒头就臭豆腐，吃得眼睛发绿，浑身酸臭。
　　赵天白心里话，你现在也是浑身酸臭。
　　伦文明接着说下去，人家赵咏梅家里做好吃的，就给我带一份来，蒸个包子啊，煮个咸鸡蛋啊。对我的确很好，还以为她对我有意思呢。我自己不好意思张口，就委托卢老师向他提亲，不知道为何，她把我拒绝了。
　　赵天白望了望胡瀚海，心想，这个伦文明对姑姑有非分之想，也许他求爱不成，心生杀机？胡瀚海问，你说的那个沈德昭什么时候来的？伦文明道，他来得晚，是一年后分来的。胡瀚海问，他和赵咏梅关系怎么样？伦文明呆了一呆，问，你们是不是怀疑我们和赵咏梅三角恋，因爱生恨，害死了赵咏梅？胡瀚海尴尬地笑笑，道，我们是在做调查，没有确凿证据，不能擅下结论。当然，我们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

　　2

　　市电视台播放了宣传片，传单散发出去一万多份，青果园小区的预售前期工作做足了，请一位周易大师选择了吉日，鸿昌公司开始楼盘预售。马路遥听取了章老三的建议，从外市雇来一百名中年妇女，天不亮就涌到售楼处，等候开盘。本市好多市民，也加入了抢购行列，天亮后，售楼处黑压压尽是人头。卖煎饼果子的小贩趁机溜到这里来，向人们兜售。
　　八点零八分，售楼处的门刚打开，人们像来领取免费礼物一般，疯狂涌入，工作人员提前将一扇门的插销卸掉，人们前呼后拥地一挤，那扇门哗啦一声碎掉，幸亏是有机玻璃，没有伤到顾客。人们挤到前台再看，楼房的均价是三千元，是全市最高价，之前楼价是两千七百元，这一下就提高了三百元。多半的市民还在犹豫，雇佣来的妇女们则爽快地开始了预定，有个还大声嚷嚷，付全款优惠多少啊？靓丽的售楼小姐笑着回答，百分之五。有些市民就上了房托的当，掏出定金，预定心仪的楼层。仅仅过了半个小时，新开盘八栋楼房都已预定一空。再进来的市民听说楼盘售罄，悻悻而去，边走边议。市民甲问，老兄啊，价格这么贵，咋跟不要钱似得，还乱抢呢。市民乙答，近两年楼市火爆，买到手放个一年半载，倒手赚几万、十几万，好些人是来投资的。市民甲道，对了，听说温州有个太太炒房团，是不是她们也来沙洲了？市民乙笑道，切，人家都到一二线城市炒房，你个破沙洲哪能引得人家注意？
　　马路遥坐在售楼处后面的一间办公室内，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心花怒放，笑着对谢雨涵道，小涵，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谢雨涵心事重重，道，马总，你别忘记答应我的事！马路遥朝门外瞟了一眼，伸手握住谢雨涵的小手道，放心，下一批十二栋里，喜欢哪套，你随便挑。谢雨涵道，价格这么贵，我，我可拿不出这么多钱啊。马路遥微笑，放心，我答应过你，要送你一套。谢雨涵感动地两手抓住马路遥肥手，将食指在他掌心里挠着。
　　负责销售的唐经理急三火四地跑进来，道，马总，房管局的人来了，非得要停止预售，还强行要把预售的账薄拿走。马路遥怒道，房管局的人？谁叫他们来的？我早和他们局长打过招呼了！
　　马路遥怒冲冲地来到前台。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人，正和售楼小姐吵吵嚷嚷。有个人指点着抽屉上的锁，道，打开它，否则就告你妨碍执行公务。售楼小姐花容失色，道，我们没权让你看，你找我们经理吧。马路遥觉得这个人眼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房管局的孙队长。马路遥道，什么事儿啊？孙队长一本正经地道，你们鸿昌公司违法预售楼盘。马路遥笑道，怎么会违法呢，我们有手续的。孙队长道，什么手续啊，楼房主体必须建设到两层以上，才可以预售，这个规定马总不会不知道，你那里还在挖着地基，怎么能提前预售呢？马路遥牵住孙队长的手，道，你跟我来，到我办公室，看看手续。我们公司搞开发不是一年两年，违法的事儿我们不干。孙队长被马路遥拉得踉踉跄跄，却又不敢着急。马路遥把孙队长拖到办公室，又朝那几个工作人员招手道，弟兄们，有话都到屋里说，先来喝杯茶。鸟无头不能飞，几个人看看孙队长离开，也随着走过来。
　　唐经理站在前台，伸开嗓子嚷着，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刚才是误会。大家该看楼还看楼，下一批预售的是第九号楼，一直到二十号楼。刚才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好多人又走到沙盘面前，研究楼房的位置和采光情况。有些人则是要了铜版纸的宣传材料，闪到一边，端详比较。售楼小姐也开始安定下来，继续接受客户咨询。
　　马路遥吩咐谢雨涵，小涵，赶快给领导们沏茶。茶几上有一套茶道茶具，谢雨涵急忙洗刷了茶杯，熟练地泡茶，过滤，满水。将几小杯茶奉给孙队长等人。孙队长无奈地坐下来，抖着手道，马总的手劲儿还大啊，抓得我手都麻了！马路遥不悦地道，孙队长，我对待你平日不薄，你怎么好意思来踢我的摊子？孙队长嬉皮笑脸地道，马总啊，这事你千万别怪，我们只是奉命行事。马路遥道，奉谁的命呢？我们预售和你们薛局长打过招呼。孙队长吱地一声，喝干了小杯中的茶水，道，现在有人举报，告到市里去了，我们只好来看看。谢雨涵急忙给各人满水。
　　马路遥给薛局长打电话，道，薛局长啊，你这么做不仗义啊。薛局长为难地道，我们也没有办法，谁知有人举报你呢，把你这事儿捅到省里去，我们不得不管啊。再说，你想瞒也瞒不住啊，——搞得这么火爆！马路遥急道，薛局长，就是有人举报，你也不能让伙计们来硬的啊！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搁呢？薛局长赔笑道，哦，事儿出得仓促，我没来得及交代。马路遥道，你想怎么办啊？薛局长道，那个，你们最好收敛点，预售暂时停下。马路遥怒道，停下来，我现在资金周转不动，亟需收取客户的预收款，你倒是说的轻巧。薛局长为难道，这个，这个真的对不起了。马路遥冷哼一声，道，姓薛的，你别不知道好歹，是不是嫌给你上的供少啊？你如果不依不饶，我会要你好看。不等对方回话，就挂断了手机，脸色铁青，骂道，奶奶个熊的，我看这个薛文华是活腻了！孙队长打着哈哈，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好人，劝解道，马总，薛局长也有难处啊，我们公家的饭碗也不好端啊。
　　马路遥手机铃声又响，是薛局长打回来，马路遥当即点了拒接，却朝外拨了个电话，把听筒堵到耳朵上，站起来，对孙队长道，孙队长，我去打个电话。孙队长点头，好，你抓紧联系，别叫我们回去无法交代。他吱地一声，又喝干了一小杯茶，不知道他早起吃的什么，肯定盐放得不少。
　　马路遥走到另一个房间，口气柔软不少，朝手机里道，沈市长啊，打扰你了，有件事需要你帮忙，青果园小区今天上午开盘，房管局的人来找麻烦，说楼房还未建到二层以上，不得提前预售。那边接电话的就是沈梦飞，他正在马蹄湖边上站着，看城建局的人忙碌着勘测，听马路遥这么说，冷笑道，这个老薛，我看岁数越大，脑筋越糊涂了！你放心吧，我给他通话。
　　马路遥松了口气，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回到办公室，房管局的几个人安然地坐着，嘻嘻哈哈地喝茶。孙队长却和谢雨涵攀谈，眼睛色眯眯地，朝谢雨涵高耸的胸部和雪白的颈部扫来扫去。马路遥道，好了，你们等电话吧。大马金刀地坐下。谢雨涵赶紧给他端上一杯茶，道，马总，你也口渴了。马路遥一仰脖子喝掉，赞道，这茶还真好喝！谢雨涵又给倒上。孙队长的手机响了，果然是薛局长打来，孙队长连连应声，道，好吧，好吧。放下茶杯，站起来，朝着几个工作人员道，好了弟兄们，咱们撤。
　　马路遥吩咐唐经理，道，唐经理，中午安排孙队长他们去喝点，我不去了，你作陪吧。唐经理点头，好的，好的。孙队长笑嘻嘻地道，这怎么好意思？还得让马总破费！马路遥挥手道，我不送你们，你把手机号告诉唐经理，中午叫他跟你联系。孙队长也不再谦让，把手机号留给唐经理，领着几个人出售楼处去了。

　　3

　　伦文明笑道，说真的，赵咏梅长相普通，不是那种漂亮迷人的少女，只因为地处偏僻荒村，相处日久，年轻男女之间，难免产生一些依恋闲情，时过境迁，也就风流云散了。
　　赵天白将一张复印字纸递给伦文明，问，伦主任，你对这个有没有印象？
　　伦文明看着，断断续续地念着，人形的飞鸟，苹果花已经开过，巨大的谜语。嗯，这是首俳句。伦文明把纸张放下，道，我们当老师的，都喜欢舞文弄墨，我那时候特别痴迷现代诗，像舒婷啊，北岛啊，顾城啊，都特别喜欢，我有一本《当代朦胧诗选》，几乎都翻烂了。什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等等篇章，我都能张口背诵，哈哈。
　　伦文明有点激动，道，你们知道，鲁家庙小学条件虽然恶劣，村周的田园风光却非常迷人，当然，我本来就是农村的孩子，读过这些诗歌以后，再看这些农村景色，就多了一番情趣。生活中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啊。比如暮春的傍晚，村边的树木都长了新叶，许多小甲虫嗡嗡地乱飞乱撞；比如夏天的时候，闷热难当，忽然之间风雷大作，暴雨倾盆，庭院里雨水横流，不久就云收雨霁，又一轮残阳，将如血阳光涂遍墙壁；再比如三九寒天，独自拥着被子，守着炉火，翻着本诗集，听雪花静静飘落——，这些感受都可以入诗，我那时胡涂乱抹，写了三大册诗歌，都保存着了，丢在仓房里，任由虫叮鼠咬，潮湿发霉，我也再不去看它了。
　　胡瀚海听得打哈欠，赵天白也觉得这个伦文明有点神经质，提示道，你那时候，村后的果园建起来了吗？
　　伦文明道，我这掉书袋引人发困，那个果园当然是建起来了，我们，哦，我和赵咏梅常到那里玩呢，甚至有时带着学生们去玩，苹果花开得时候，红紫烂漫，灿烂辉煌，香气迷人。当然，我们只让学生亲近自然，热爱自然，不许破坏花果，只许采点树叶野草作标本。
　　赵天白和胡瀚海对视了一眼，赵天白问，赵咏梅也喜欢诗歌吗？
　　伦文明道，是啊，原来她喜欢看小说，经常抱着借来的名著硬啃，受我的影响，也喜欢朦胧诗了。她把我那本诗集借去，工整地抄了一遍，订成一个大本子。她去市里，从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汪国真诗集》，什么“生活不是梦，只是一个过程”，她喜欢的不行。我翻了一遍，觉得肤浅。现在来看，这些朦胧诗和古诗词相比，还是天渊之别。
　　听伦文明滔滔不绝，议论诗歌。赵天白才瞥见他桌上放着一只笔筒，插了几管乱糟糟的毛笔，桌面铺着一张毡，淋淋漓漓，洒满墨迹。房间里古怪的臭味，原来是墨汁的味道。赵天白着意地朝墙上悬挂的书法看去。几幅立轴里的字，毛毛躁躁，刺刺歪歪，每字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奇特丑陋。靠近赵天白的一幅书法，看得清楚，勉强能读，是李后主的《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落款果然是伦文明。赵天白想着，这伦文明感情还很丰富啊。这些字迹，和那张纸片上的字，相去千里，大相径庭。
　　赵天白问，你们那个沈老师，爱好什么呢？
　　伦文明道，沈德昭是一年后来的，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有点清高，对，就是清高。教书备课很认真，课余的时间郁郁寡欢，和他开玩笑，几乎毫无反应；学生们闹出笑话，他也少笑。他到学校后，不肯和我住一屋，我们只好把偏房断开，他住一间我住一间。他做饭也不和我参合，总是自己做，自己吃，事实上，他做的饭菜还挺有滋味，我硬闯过去，强吃过他的菜。
　　赵天白问，沈德昭现在在哪里，干什么工作啊？
　　伦文明道，他从政了，现在想来，他在鲁家庙任教，仅是个过渡而已，他是个有雄心的人，绝非池中之物，鲁家庙这庙太小，盛不了他这么大的神。果不其然，他只在鲁家庙呆了一年，就调到胡集镇政府去了。他走后，又调来一个老师，呆了两天，就称病不来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鲁家庙就我一个人任教，成了一个和尚的破庙。不久，文教士的老卢就来宣布，小学校被撤销，我也跟调到镇中心小学去了。
　　胡瀚海觉得伦文明说话缠夹不清，单刀直入地问，你觉得沈德昭和赵咏梅失踪有无关系呢？伦文明笑道，这个能有什么关啊，赵咏梅失踪之时，我和沈德昭都在鲁家庙，我知道他们之间关系，俩人基本无话可说，沈德昭有一大堆外国文学书刊，赵咏梅不断找他借书，沈德昭碍于同事关系，不得不借给她，赵咏梅想和沈德昭谈谈书里的故事，沈德昭总是毫无兴致，赵咏梅就不他聊了。
　　胡瀚海站起来，问，伦主任，你能否给我们写几个字？伦文明慷慨地道，好啊，有人求字，来者不拒。弯腰从桌下揭出一张宣纸，铺到桌上。从笔筒抄起一只毛笔，抬头问，你想写什么，你说我来写。胡瀚海略显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伦主任，我们不是想收藏你的书法，是想请你用圆珠笔，写一下刚才纸张上的内容。伦文明一怔，道，哦，想要我的笔迹啊？还是拿我当成疑犯啊。
　　伦文明搔了搔脑袋，道，不对，你们有赵咏梅的消息了？胡瀚海道，嗯，鲁家庙村后开发建设，挖地基时挖出一具白骨，根据手腕上的银镯子，判断是失踪的赵咏梅。
　　伦文明丢下毛笔，墨汁四溅，摘下眼镜，捂住脸面，呜呜哭泣，道，咏梅啊，估计你身遭不测，总以为你远在天涯，哪知你就葬身眼前，是哪个凶徒做得这伤天害理之事呢？他是真情流露，稀鼻涕一流老长。
　　胡赵两人面面相觑，等伦文明哭声渐小，胡瀚海才道，伦主任，我们理解你同事感情，可是公事公办，你的笔迹，还是要提取。
　　伦文明很响地擤擤鼻涕，结实地攥在手心，抓起一张废纸，朝上涂抹。他囔囔地问，用圆珠笔写，还是用钢笔写？赵天白道，用钢笔吧。伦文明从抽屉取出一只钢笔，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刷刷刷刷，很快就写完，将纸递给赵天白，道，还有何要求，我一定配合，希望你们早日抓到凶手，为咏梅复仇。
　　赵天白接过纸张端详，笔迹还是潦草不堪，张牙舞爪，如同怪蟹。胡瀚海道，希望如此，今天就样吧，若有需要进一步了解，我们会再和你联系。

　　4

　　青果园小区的建设，如火如荼地展开，化肥厂的破烂厂房，也已经扒光，鲁家庙的村后，铁塔高耸林立，十几栋单元楼的地基已经打好，工程快的已经超过两层，一辆辆运送砂石料的车辆此来彼往，搅拌机轰隆隆转动；工人们忙碌着捆绑钢筋，支盒子板，搬运砖块。叮叮当当，声浪嘈杂。
　　马路遥将车开到鲁家庙后的简易房前，刚跨下车，戴着安全帽的黄工迎了上来，满脸焦急地道，马总，咱们这一批螺纹钢和盘条都不合格。马路遥问，这是谁送的货？黄工回答，是那个万润达建材公司。马路遥问，上次进的货质量不是还可以吗？黄工道，上次的不错，这次指标差得离谱。马路遥骂道，这公司怎么能这么干事儿？黄工搔着脑袋，道，这个我不清楚。马路遥道，哼，这个老康，给我介绍的是什么客户啊？为赚钱不管不顾了？黄工嗫嚅着，马总，这些货怎么办？马路遥道，怎么办？统统给我退回！我马路遥不能用劣质钢材，劣质工程，欺骗百姓。黄工道，好，我马上去安排。
　　马路遥钻进简易房，扫视一圈，问，聂总不在啊？聂总是鸿昌公司的副经理，全名叫聂树生，主要负责公司的项目建设，是原来沙洲市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马路遥介入房地产业后，用高薪将其挖来。聂树生耿直忠厚，办事认真，一丝不苟，公司上下对他很尊重，马路遥觉得找对了搭档，对他的待遇也是很优厚。
　　章老三不知从哪钻出来，笑嘻嘻地道，聂总啊，他到工地去巡查了。又道，马总，你好几天没来了啊，我给你沏茶。取出一只纸杯，放了一捏茶叶，到墙角的饮水机里接了开水，热气腾腾地端过来。马路遥白他一眼，问，你在这干啥呢？章老三笑道，我的人在水泥厂那边垒墙头呢，我到这里喝杯水。马路遥道，你小子可不能瞎混，端着我的饭碗，要好好给我干活，千万不能糊弄我。章老三搬了把椅子，请马路遥坐下，自己坐到一边，道，马总，你这说什么话呢？咱哥俩谁跟谁啊，你要我的脑袋，我也割下来给你，我怎么敢糊弄你呢？马路遥哼了一声，你是不敢糊弄我，可是有人敢糊弄我啊。章老三瞪起眼睛，问，他是谁，我叫弟兄们削他！马路遥摆摆手道，罢了，这里头的事儿，你不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聂总回来了，他人高高瘦瘦，带着深度眼镜，劳动服上沾满尘土。他摘下黄色安全帽，露出一颗秃头，朝马路遥点头，道，马总来了。马路遥问，工地儿上有什么情况没有？章老三知趣地站起，把位子让给老聂。老聂道，你坐。章老三道，我得去看我的伙计们，叫他们给我认真地干活。说罢一拐一拐地出屋。
　　老聂皱眉道，5号楼有个工人支盒子失足掉下，把腿摔断了。马路遥道，不是入的有工伤保险吗？老聂道，这个问题不严重，打上夹板，输几天液体就能出院了。马路遥道，你代表我去看看，花点钱到财务上去支。老聂说，小事儿，我已经去过了。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钢筋和盘条的问题，那个万润达公司供的货，质量太差。马路遥道，刚才黄工说了，我已经让他抓紧进货去了，还用以前的老客户。老聂道，新的钢筋和盘条，最快也要后天才到，这样就有多半的楼需要停工待料一天。马路遥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他妈的，误我大事儿了！
　　马路遥刚喝了几口水，手机响起来。马路遥看了看来显道，他妈的，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个万润达的混蛋打电话来了。接通电话，他就嚷起来，你小子会做生意吗？弄得什么货色啊？是不是小炼钢的玩意儿？那边打电话的是万润达的张鹏，听到马路遥发怒，连忙道歉，说，对不起，马总，这事怪我，我也才听说，这批货不合格，我马上安排人调换。马路遥恨恨地道，不用调换了，你们直接拉走就得了，以后你们也别供货了！那边张鹏还想解释，马路遥把电话挂断，甚至直接关机了。
　　马路遥和聂总又聊了一会儿工程的情况，在简易房呆的久了，觉得憋闷，道，聂总，咱俩到工地里去看看。老聂道，好啊。说着从墙上取下两顶安全帽。一个自己带上，把另一个递给马路遥。马路遥说，我不戴这个，闷得慌。聂总道，戴上吧，这是咱们公司的规定。马路遥无奈道，好吧。将帽子扣到头上，还系上了扣子。俩人走出工棚。
　　一辆宝马X6飞快地行驶而来，嘎地一声，停到门前。那个胖子张鹏从车上跳地下来，朝马路遥道，你好，马总。伸手出来，要和马路遥握手。马路遥把手背到身后，道，我好什么好？你把我害惨了！张鹏尴尬地道，我也是才知道，已经安排厂家调换了，这次保证货物质量，半点问题没有！马路遥淡淡地道，我看不要费这个劲儿了，我已经和老客户说好，继续进人家的货了。张鹏紧张地有点结巴，道，这个，这个似乎不妥吧。马路遥道，这个有什么不妥啊，百年大计，质量为本，你用劣质钢材糊弄我，这就是砸我的饭碗！
　　宝马车门打开，慢条斯理地溜下来个小伙子，正是姚龙龙，这次头发理成了莫西干发型，焗成蓝色；身后跟着下来俩大汉，戴着墨镜，一副很酷的样子。姚龙龙懒洋洋地过来，道，马总，有钱大家赚，不能这么不仗义吧？马路遥道，怎么不仗义了？姚龙龙道，我姐夫帮了你大忙，这么点小忙你不给我帮？马路遥笑道，那个我心中有数。我马某人混到今天，注重的就是诚实信用，盖楼这事儿大着呢，钢材不过关，出了质量问题怎么办？现在又实行责任终身制，没死就能找到你。姚龙龙淡然道，不就这一批货么？下一批给你换好的不行？马路遥道，这个，你们到屋里说话。转身又回简易房里，张姚二人也跟着进去。聂总端着茶杯，到隔壁去和工程员说话去了。
　　姚龙龙进了屋，大模大样地坐到了老板桌后。马路遥在对面椅子坐下，赔笑道，小兄弟，你不在商界，你不懂得商界的难处。姚龙龙道，商界有什么难处我不知道，我知道商界离不开政界支持。马路遥点头道，这个我承认，我们这里的砂石料不都是你们送吗？再说，别人送砂石料都是等楼封顶才付款，现在我们给你送一批结一批，搞得我们资金周转紧张，对你们万润达，我已经仁至义尽。钢材这一块，你们就放弃了吧。张鹏道，这个我们知道。姚龙龙翻白着眼睛，道，砂石料我们要做，钢材我们也要做，下一批给你弄好钢材成了吧？马路遥苦笑，这个——。姚龙龙道，马总，你无需犹豫，咱们想不合作也得合作，你离不开我们，我们也离不开你。马路遥长叹，道，好吧，下一批钢材，包括今后的钢材，质量可一点也不能马虎！张鹏慷慨地，放心，马总，再也不会出问题了！姚龙龙站起，朝张鹏道，好了，咱们走吧。张鹏笑嘻嘻地道，马总，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请你吃个饭。马路遥挥手，道，我最近很忙，等工程后期吧，我请你们吃饭。姚龙龙懒散散地出去，几个人钻进了宝马，飞快地开走，扬起黄尘老高。
　　马路遥等回到屋内，老聂吹着茶杯，吸溜吸溜地喝水，问，这些小子都什么来头啊？马总给他们面子很足啊。马路遥骂道，他奶奶的，来头大了，咱惹不起啊。把他们这批钢材退回，下批要严格检验，不合格还是不能用。老聂道，还和他们合作？咱们可靠的客户可有好几家呢，都愿意给咱垫支。马路遥苦笑摇头，没办法，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