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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这几天,我抱着博登海默的《法理学 法律哲学与法律方法》随手翻了几页。如果是大一上法理学的时候,手边捧一本这样的书,足以令自修室里多数学子对你刮目相看,那个时候用功读书的学生还不多。大学的第一学期,大部分的人正在凭命弥补高三的缺憾,自修室多的是武侠、言情,打牌的,要是不怕引起公愤或是有一场好球,自修室里的那台电视就是主角了。拿一本深奥的专著,那叫气质,很多时候能收到漂亮MM饱含深意的一瞥,至于那一眼有啥含义,或是有啥暗示,那就是个人的天分、个人的机遇决定的,没个准。如果修习过八卦命数什么的,也许有解,遇上前世的造化,后面的事情大家就意会吧。在法学院有一点好处,女生过半,而且恐龙的比重低于全市各高校平均水平。
      上铺的丁让说我这人虚假。开学第一天早晨,不和同袍共进早餐联络感情,独独一个人背着小短波去草坪听VOA(voice of animal),害得连外语系的女生都知道法学院4班有个“草坪animal”,丢完了法学院的脸。学期过半,还以为我英文咋得了不起,惊天地泣鬼神,结果期中考试的事实证明我不过一口标准chinglish;后来又以为我这人天生勤奋、笨鸟先飞,没想到哥几个轮流早起买早点,每每有人抓到我手里拿一本《射雕英雄传》第二册(足足看了一个月才换到第三册)。以后大家也不怕打扰我的学习雅兴,凡7号楼106室的早点统统由我购置。
      对这些,我一笑了之,不就找个买早点的理由,却还要从个人批斗史开始,谁比谁虚伪呢?我就是爱早晨去草坪听VOA看武侠,那又如何?无伤大雅的小嗜好,就像华美衣裳上的小虱子,张爱玲的名言。
      我的手边有不少教授推荐的深奥著述,不一定看完,甚至有的只是买在手边。为了买它们有时需要节衣缩食,但我很少看他们,反而看得比较多的是学校三楼外借的缺页《天龙八部》四五册。我以为自己也许有一定的心理障碍。我的那些专业藏书中,最奇怪的是一本今人文言体法学著作,对这本著述,我的评价是很“玄幻”。可以结合《天龙八部》一起详读,虽然我自己也没能这样做,但我把这方法介绍给我们寝室每一个人,期望有人可以在“武侠与法学之比较”这一领域做出研究贡献。同寝人看来还不能理会我的理论深度,他们的回答是在我买完6个人当天的晚餐后,暴打我一顿,顺便吃了我那份蚝油牛肉。
      前尘往事不用再提,一切如云烟。呵呵。
      我在看博登海默,可惜我待错了地方。我占了全律所最靠近空调的风水宝地,看不相干的东西。实习单位不会因为你看法学论述而原谅你,这里所有的人个个都看过、至少摸过这本书。都是法学院出身,大家心知肚明,看专著高贵不到哪里去。占着好位子看专著,那更是“情节严重”。主任用眼睛瞪了我很久了,好在他有单独一间办公室,不会和我计较这点小问题。但是,在今天其他人都出去办事了,就剩下我一个人留守整理案卷的情况下,主任仅仅用他高贵的眼神注视我,已经算是我平日做人九分成功的结果了。
      阿弥陀佛,为什么我会觉得脊梁冷飕飕呢?嗯,全是空调的错。
      也许是预感比较准,手机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鼓噪的《致爱丽斯》。没有和弦音的铃声是一种折磨。我一向这样坚持。但不知道是谁给我挑的这个音乐,知道的话一定饶不了他。刚买手机的时候人人都拿去玩,现在,人人都有手机了,所以个个都鄙夷我的旧机型。也不知道是谁给我挑的这个铃声,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我就是不换,我要保全证据。
      背后主任的目光锐利如刀,我一直怀疑他前世是斋藤一一级的刀客,在我和其他助理偷懒的一刻,比如现在,他会使出威力无比的牙突斩将我格毙,然后很酷的说出那句名言“恶即斩”。真是衰,陪表妹看了三遍《浪客剑心》后,我有比较大的后遗症。
      “谁?”我问,顺手将冷气温度调高。
      “我明天回来,不想我吗?”手机那头的声音很愉快。
      抱歉,我一点也不愉快,“你谁啊,爱死哪里死哪里。我没空!不留姓名,不请吃饭。”
      “哟,你说的,我可听到了。你亲爱的老公等着满汉全席呢,老婆大人。”他的声音总是让人讨厌,我不该一时心软,看他在外地苦读地份上请他打牙祭。
      “哪来的疯狗,乱棒打死。”我把声音压低,转身,假装开始拆线,装订卷宗,拿起装订专用垫底本——电话黄页,特地朝主任方向晃了晃,杜绝他任何不利于我的意思表示。
      “慢点,打死了就没人买单了。盛华早茶,怎么样?”他一改往日的吝啬,其实是我单方如此认为的。
      “您听错了”我立即改口,觉得自己此刻像被慈禧打赏的李莲英,连眼睛都笑成心形,“哪敢用打,我这不是帮您按摩吗?谁打您,我第一个拖出他去!”金主啊,是上帝赐予我,浇灌贫穷学生命的甘霖。
      “来,叫声好听的。”他是故意的。
      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什么人能听到,做贼似地腻着嗓子道:“老公~”心里暗暗把这个混蛋骂了十八遍,要不是当初一时头脑发热,在班级联欢会上想跟他套近乎,失口说了句“我们老龚”,也不至于被这人嘲弄这么多年。算了,吃比尊严更有价值。
      “我就喜欢听这句,哈哈。就这样了,有空出来碰个面。”
      “没问题。”为了早茶,怎么都行。
      挂了电话边骂边笑,回味刚才,不得不承认那个“爱丽斯”的音乐比平日顺耳许多。
      传言龚晓声在学校里拿了一等奖学金,看来十之八九是真的了,否则怎么会这样出手阔绰?每回发奖学金我都特别郁闷,大学进了三年,评了两回,连个鼓励奖都没有份儿,什么世道。对不起,我忘了,奖学金没有鼓励奖这种奖项。早知道今年欧洲开出了巨额彩金,我这儿也试试买张奖券,兴许拿得比奖学金还多点。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最怕的就是过几天放长假,几个兄弟、同学出门游玩,吃喝住,都需要钱。让别人请,弱了脸面。自己请,是痴人说梦,哪来的现金?做家教那点钱最多也就是自己零用什么的,勤工俭学,说得倒好,然而那到底是俭学,出了学校,要来点娱乐,再试试勤工俭学够不够用。
      后悔高中没学出个成绩来,同样自己班里有个同学教高中奥数,那种家教的价码跟自己出去就不是在一个档次上了。
      人生而平等,那是麻醉穷人,娱乐富人的笑话。
      装订卷宗这工作听上去像是文职人员的高尚职业,实则不然。原本想象中就是该个身材窈窕的美女手执一小巧订书机——而且十有八九是法国或德国品牌、流线型外观——轻轻玉手一按,此后若干张纸张飘散着墨香,被她擎在手里,最后听着主任一声呼唤,那美女回眸一笑百媚生。这是我第一次帮人装订卷宗时发自内心的感慨,然而身边的几个助理师姐说我这个人思想不健康而且有严重的性别歧视。真是冤枉。现在每次装订卷宗这类体力活全都留给我一个人包办,另外几个来实习的小姑娘听了师姐的唆使,也学会束手旁观,说是要留给我表现的机会,让我也学着回眸一笑,看主任能不能龙心大悦,给大家增加点福利,比如说炎炎夏日提供无限量冷饮供应啥的。
      现下的女人越来越厉害,怠慢了说你没有绅士风度,伺候过头了又说你不懂得男女平等。
      抄起打洞专用冲击钻,在嚣张的机器声里,我像城市里每个800月薪的劳务工作者一样出卖苦力,更令人悲哀的是我的劳务完全无偿——实习的学生最穷苦,不在《劳动法》的保护之列。
      订完了十几本卷宗,眼角偷偷瞟主任一眼,TMD,他早已不见踪影,不知开着他那辆小奔去哪里了。连表现一下勤勉都没有机会,这是什么世道?
      “菜鸟,准备考研呐?看你总是抱了本书的样子。”张律师的助理杨瑛是我的师姐,早我两届,我入学的时候,她也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做助理事务很繁忙,但是收入并不高,也就是二千不到的数目,在这个城市里,这样的收入有时还不及学校门口卖蛋饼的下岗职工挣得多,所以杨师姐一直在准备司法考试,盼望能及早摆脱助理的地位。
      她是本地人,和父母同住,家境富裕,因此手头比较宽裕,时不时可以闻到她身上兰蔻的香水味。
      她翻着我那本博登海默,说道:“这种书看了没什么意思。准备考研,就该把指定教材琢磨琢磨;要是准备司法考试,不如把法条翻熟。”她是过来人。
      “哪有想这么多,我就把它当小说看。”我赔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美女师姐总有种敬畏的感情在,在她面前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诚,完全一副小学生的模样。真是辜负我风流才子的形象。(作者:风流才子在哪里?!菜鸟!看到后第一时间通知在下。)
      外面另一个小姑娘跟着师姐走过来,小鼻子小眼睛,皮肤还没有我白,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点点俏丽。就是她,打电话到寝室找我,开口第一句:“菜鸟在吗?”害得我那帮同寝兄弟也跟着叫我菜鸟,那帮没天良的还嘲讽地恭喜我终于从陆行动物进化到了飞禽,简称“禽兽”进化I型。所以现在我看到这个小姑娘就脊梁冷,实在是受到的创伤太深。
      当初干吗介绍自己是“菜鸟一只”,说自己是“freshman”不就万事大吉了?我一百零一次地悔恨自己那张爱惹祸的嘴。
      “菜鸟要考研?”这个名叫陈菲的小姑娘正用鄙夷的眼神瞧着我,边说边顺手开了桌边的台扇,风扇疯转。她刚从室外回来,嫌空调不够制冷。
      好男不与女斗,为防止心灵再次受创,我决定对她爱理不理,以不变应万变。
      “好呀,装深沉呢!菜鸟,决定考哪里的研究生?我看咱们学校就挺好,分数低。”陈菲比我小一届,是我的直系学妹。这个城市的法律业界多是近亲繁殖,一次庭审,满庭校友的情况比比皆是。据她讲,接新生那天我还帮她提过箱子。对那天的记忆,我除了累与热以外,就没有第三个字形容了。你又不是美女,谁记得你?我运用阿Q无往不胜的精神胜利法,回敬她的鄙夷。
      “谁说要考我们学校?我还没打算考研呢。就算要考,我看北京那几所高校才好,充满人文气息。”我把话撂给她。因为向来知道她是连三国是在汉以后,还是唐以后都弄不明白的人,拿这类话题抢白她最有效。
      师姐倒不这样认为,她随手把那本书搁在黄页上:“我觉着我们学校就挺好,专业全,师资不差,很多人想考我们学校还进不了呢。”
      我笑道:“我再随便讲讲,什么都还没有定下来呢。”斜眼看着我那本博登海默,提醒自己千万将它收回包里。思及电话黄页的下场,我一阵胆寒。那书售价RMB34.00,是一折也没打的原价出售,RMB34.00是我三天的饭钱啊。
      突然“下周二上午,你们谁有空?”主任的声音猛地由远及近地传来。好个神出鬼没,我暗暗赞叹。
      主任姓周,50岁上下,在市区有三套住房,郊区另有一幢小别墅,收入以百万计。然而他却常常忙到三更回家,中午开水泡面度日。据说RMB这种东西的增减对他而言只有数学意义上的变化而已,几乎都不用现金出入,因此除却事业,他的人生别无追求。饶是这样,他仍是全律所的精神偶像——至少是助理、实习生的精神偶像。
      看师姐,回答得轻描淡写:“我帮张律师外出调查。”
      在瞧陈菲,她吐个舌头:“该死,那天秃头邓论做随堂考,缺席者平时成绩计零。”
      主任皱眉道:“都没空?怎么平时看你们聚在一起闲着聊天,要用人了,一个个都比我忙?!”
      陈菲和主任有一点亲戚关系,所以也不怎么怕主任:“要不您帮我考试去?秃头邓论说了,平时分计零的人,期末谁都别想过,他准备好了再教一年。我连他的课都不敢逃了,更何况是随堂考试。”
      “那叶名你有空?”主任是全律所唯一一个唤我本名的人。每回从他的嘴里听到我的本名,我都莫名地感激涕零。再世为“人”啊。
      “应该是吧。”我迟疑道。为什么师姐和陈菲都众口一词“没空”?夜路走多了,不禁后怕。
      “有或没有?什么叫‘应该’?!”
      我被主任一震,顿时脑电波短路,没经大脑允许,嘴巴就自动回答道:“有空。”上帝保佑是福不是祸。
      主任又打量我两眼,问:“民法学了没?”
      “学了。”
      “民事诉讼法呢?”
      “也学了。”我的后脊梁这回麻麻的,空调吹多了。主任有一个外号叫“石佛”,和韩国棋手同名,缘由无它,二者无一例外的面无表情。因此要在主任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完全是徒劳的。完了,完了,我的右眼皮开始跳。我想想,老人讲的哪个眼皮跳财,哪个眼皮跳灾?好像右眼是灾耶……
      “那好,周二上午,民庭。既然大家都有事,叶名你那天就去顶一下。”
      民庭?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是否又笑成了心型,但我知道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实践机会,“包在我身上。我上学期的债权论文还受到教授的大加称赞呢,当时他就问我以后有没有兴趣研究民法,特别是Inter网交易安全的民法保护问题。主任,争讼标的有多大?我是普通代理,帮助出庭诉讼吗?不是?难道是特别授权?这个case由我全权负责?是真的吗?主任……”
      主任如镜的双瞳中寒光一闪,“下周二上午九点十分,中院第十七法庭宣判。叶名,你去签收一下法律文书。”
      希望顿时彻底破灭。
      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事情落在我的头上。宣判,听上去特别有型有款的一件事情,其实说穿了就二个字“跑腿”。情况据推测是——先挤一个半小时的车(实习生哪可能打的),到指定法庭,然后里面法官说不定还正审理着另一宗案子,接下去,你说明来意,门开一条缝,书记员拿几张纸让你签字,最后交给你判决书,也就是几张纸——但它却是你此次任务的全部意义。偶尔,在关门的一瞬,还能有幸看到法官遥遥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怎么还不走?!”
      师姐和小姑娘陈菲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神,每回劳心劳力又不讨好的活计,他俩都能避重就轻地躲过。难道传说中那个尚未被科学证实的伟大发现——女人的第六感——真有那么神?
      我目送主任消失在我狭小的视线中,垂头丧气地转身,慢慢抬头。出乎意外,正对上师姐温柔的同情的眼神。她是要安慰我吗?我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省略古文若干字)(作者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SM一番也。)
      师姐欲言又止,此刻气氛动人祥和,然而:“既然去中院,那就买三客福兴馆的叉烧包回来。记住路上不许偷吃。”
      有人特别幸灾乐祸,在一旁哧哧地笑出声来。
      我绝望了。天要亡我,这是什么世道?
      突然我眼前一黑!顿时天旋地转!
      结果,真相是,那台不知死活的台扇,竟然吹了一只黑色垃圾袋,罩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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