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物》久罗

2、第一章

　　距离大学城半小时地铁，是本城最大的社区之一，旧楼都改建了高大的楼房，一年前才正式交房，众多新搬入的住户每日忙碌地自扫门前雪，往来匆匆，除了保安室的众多监控录像，谁也无暇注意邻家是否搬来了人。
　　除了一开始不小心走错路被混混尾行之外，搬来后再没什么不如意的地方。邻居安静，日常琐碎，所学专业课量不多，于是可以把更多的心思和时间花在如何将日子过得更好上。
　　推开房间门，白底绘流萤的纸窗半开，窗外一弯弦月高挂，月华如烟罗，几竿湘竹摇曳着，隐约可闻的乐声夹杂在风里，听着便是一痕难解的凄婉。窗下竹榻边，琉璃香炉烟袅袅，榻上半坐的狐妖眉目如画，宽袍大袖长发半绾，光是听着她踏入的声音半转了眼睛过来，就是天生的魅惑之态。
　　不等她走过去，狐妖已轻轻掠近，爪尖一转，一朵幽蓝火焰弹出来，须臾化为一朵色作幽蓝的彼岸花，被狐妖簪在她的鬓边。
　　“好看。”狐妖喃喃着，围着她转了一圈，毛茸茸的长尾几乎要把她包起来。
　　她抬手轻抚着那朵花，心底有些感动——当时说喜欢这花不过是句无心之言，狐妖却放在心上了。
　　彼岸花很多，这种颜色的却要在冥河边守候很久才有机会碰到，而且想要摘下它带回，少不了要面对厉害的鬼差。
　　“谢谢。”她福身一礼。
　　“客气什么。”狐妖摇摇尾巴，笑眯了双眼，“走吧，今晚东海滨可以听鲛人唱月，咱们去换点儿珍珠来，说不定可以做几样首饰。”
　　似是被那双金黄的狐眼惑了心魂，她突然想不起本来打算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随着狐妖踏云而起，雪白的绫纱在空中飘荡成流云。
　　鲛人的歌声缥缈入云，落在广阔而宁静的海滩上，柔软的沙地也留不下她的足印。
　　捕猎鲛人的大群妖异隐隐咆哮着包围上来，打断了鲛人的吟唱。惊慌的鲛人躲进岩石后的水中，却被埋伏的妖异和陷阱困在网中，歌声变成了哭泣，一粒粒珍珠滚落海流，仿佛是月亮不忍而落下的泪滴。
　　狐妖走到她身前，藏在袍袖下的爪尖闪动银色流光，流光过处，靠近的妖异就成了齑粉，飘散在呼啸的海风里灰飞烟灭，只余淡淡的杀气，映着月下狐妖魅惑的眉眼笑意，诡异地散播着类似香气的余韵。
　　而她在狐妖身后三步外紧紧跟随，雪色衣裙漾开了淡青的月色，腰间挂着残破的黑玉，简单束起的黑发似无星的夜，只在鬓边簪着幽蓝的彼岸花，微微垂首，打量估算着妖异的数量。
　　很快，很快。
　　包围的妖异被狐妖的银爪绞杀殆尽，她抬眼，朝着海流汹涌处甩出绫纱，巨大的妖物怒吼着显出身形，狐妖将她往身后一护，仰首面对巨大的化蛇。
　　长着人类的面孔，身躯却似豺狼，以蛇形从海流中飞快游动而起，背上的巨翅振动，利风如刀，乌云聚拢来，暴风雨倾盆。
　　“大胆！”化蛇的声音尖利得像是妇人的呵斥，刺耳难听，“这里是我的猎场！尔等若想活命，速速退去！”
　　她一点儿也不理会化蛇怒吼着什么妄语，只是旋身，绫纱化为轻软的结界，将能腐蚀□□的暴风雨挡住；狐妖凝住目光，喃喃着咒文，当化蛇向结界俯冲下来时，狐妖拈起手诀，银光化为数十把利刃破风而上，狠狠地钉了化蛇一头一脸！
　　化蛇的翅膀被削掉了，重重摔落在地，她的结界也在这时失了效果……但是比起满身刀痕，狼狈不堪的化蛇来说，好得多。
　　至少可以走到化蛇眼前，将阴气灌入绫纱化为利刃，只一下，就贯穿了化蛇的头颅。
　　海流中的大网随着化蛇的哀嚎消散了，重获自由的鲛人们欢呼着重新歌唱。为首的鲛人女子向着她与狐妖盈盈一拜，捧出一斛珠送到她脚下。
　　她俯身拾起那些珍珠，圆润如玉，这样多又这样好，足够做好几样价格不菲的首饰。
　　恢复清朗的海滨月下，捧着珍珠的她脸孔也有了柔光浸润，本就柔美的脸不再是平日里苍白到发青的诡异颜色，更显出楚楚可怜的脆弱，轻易便能动了人心弦。
　　狐妖靠过来，拉了她坐到海边的岩石上，一起仰首望着天上的月：“五天没见，你都练得比我还快了。”
　　她失笑，“鬼体是易练难修，看着我快，其实还不如你现在强呢。再说，你都快修成炼器师了，还计较这个？”
　　“乌衣巷首位狐妖炼器师……”狐妖抱着尾巴想了想，妖冶的眉眼弯弯，“嗯哼，这话我爱听。”
　　她不禁轻笑，看看天色，弦月偏西，渐染上妖艳的红，空气里隐约的乐音也变得越发凄婉，是女子的泣诉，如丝如缕。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来的目的，敛了笑眨眨眼睛，“不是说……今天开新地图，要准时来刷副本么？”
　　“又没开世界吧？”狐妖叹气，“刷屏了都，好几个团排着队骂，GM都管不过来。”
　　她默认。本来就是当单机玩的，要不是有狐妖这个好友，她恐怕连私聊都不会开。
　　狐妖继续道：“我看了其他人的评论，说是难度拔高剧情生硬画面不行，掉落的东西却很鸡肋，还要氪金才能爆出好东西，所以……你懂的。”
　　她颔首。这游戏的原案小说到第二十章就完结了，连个番外也无。单机还好，网游自是不够，为了赚钱，游戏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新剧情，可是没有原作者的支持，文案当然会格格不入。
　　多少有些叹惜，若是安安心心做个单机认真还原小说，即使比不过经典，也能在低迷许久的国产单机圈里掀起点儿涟漪，说不得还能引发些许思潮和改革。
　　《百鬼物语》原作，其实是日本的一部轻小说。但很罕见的，作者用的是《聊斋志异》的背景，描写主角与聊斋中各种鬼狐花妖的邂逅历险，夹杂着一些冷笑话似的日常。若论文笔，在当今浩如烟海的网文中算不上顶好，可是背景取巧，又不追求大长篇，在日式轻小说界便独树一帜，因此四年前出版后很是火了一把，自然也渐渐传到了国内。
　　平心而论，若是个国内的写手以聊斋为背景写这么一部小说，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可这是个异国作者，又是少见的纯组队冒险故事，顿时让国内读者大觉新鲜，于是很快传阅开来。有意思的是，作者虽然没有描写任何CP，却让读者大开脑洞，引发了一波不大不小的站队，在当年的论坛上也留下了一席之地。
　　这位笔名仅有一字“澈”的作者，在《百鬼物语》之后又连续写了三部轻小说，都是至多三十万字的小长篇，而且每一部都是以中式神鬼为大背景，让两国书迷都欲罢不能。虽然也有颇多批评作者刻意迎合市场流行，立意浅薄文笔不佳，后期的小说更是暗搓搓卖腐卖百合，也没打消铁粉们的热情——应该说，反而在论坛又掀起了一轮CP之争。
　　令人不解的是，两年前，“澈”再无小说作品问世，仅仅出了一部描写小确幸的日常散文，而这部小散文行文平淡，不过是当年市面流行的淡淡抒情小调，日式背景所营造的情绪根本无法引发国内读者诸多共鸣，于是连中文版都没有引进。
　　当年“澈”除了在个人主页上发文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网络痕迹可循，更是增添了许多神秘。最后一次在网络上搜到作者的消息，就是两年前，他（或是她？至今不明）在出版散文集后，把一直不松口的《百鬼物语》的改编权卖给了这家游戏公司，并且严正声明只许改成游戏，不能涉足其他，然后就注销了个人主页，再无声息。
　　时至今日，“澈”的四部小说影响力早被国内众多网文后浪拍散得差不多，只有轻小说书迷才会偶尔提起来怀旧；《百鬼物语》反倒因游戏的缘故为人所知，只是现在玩家们提到《百鬼物语》，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它原本是轻小说，更没几个人去花时间看原著。
　　若不是因为新副本实在坑得天怒人怨，大概也不会有玩家想起原著，然后刷着屏来怀念一把吧。
　　玩家们怀念的与其说是原著，不如说是一个合理且合格的副本。可惜了，游戏公司心浮气躁短视了些，先顾着赚钱，才会闹成现在这样。
　　狐妖和她怀念了一会儿“澈”当年的影响力，一鬼一狐吃吃笑着，聊着各自喜欢的CP或情节，为了某个情节或人物去刷某个副本的趣事，又一路聊到作品里那些或对或错的鬼狐妖仙设定，和延伸到游戏之后，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各个角色。
　　“我本以为，游戏会做成《寂静岭》那样黑暗恐怖系。”毕竟是聊斋背景，多少人童年阴影呢。
　　“不把人物美化些，怎么吸引人来氪金？”狐妖笑，“真按原著写的那样，你还敢选女鬼？一开机，卧槽，午夜凶铃！”
　　她想了想那个情景，只能点头。游戏公司也是下了决心，原著美型的就画得越发倾国倾城，而那些不美型的，也要想方设法往美型靠拢。举个例子，就算是原著里凶恶残暴的僵尸，策划顶着“不中不西”的骂名也要设定成修炼到一定级别就变成哥特系，坚决不用腐烂或清装式。
　　只是到了如今，角色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美，玩家们却越来越感受不到当初的惊艳与快乐了。
　　“所以，还不如来刷点小钱钱呢。”狐妖扭着接过她手里的珍珠把玩着，吃吃笑。
　　她也不禁掩着口低声笑起来，直到下了线摘下VR眼镜，笑意也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