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许良辰》难止步

1、第一章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
　　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半阙词题在沾灰的卷轴上，泛黄的书页上苍劲有力的字迹还依稀可见年岁，署名：“泰安四十三年春，元夕夜，空泯予愁，对月抒怀，立世二十年，未敢言思，此去经年，月难圆。”
　　“泰安四十三年，哥哥，莫不是四十年前？字迹像是祖父的”十岁的小姑娘睁着大眼问一旁的男孩。
　　“你小声点！让父亲知道了你的皮都要掉一层。”男孩低声提醒。
　　“怕什么，有祖父呢，我才不怕父亲！你不是应该担心祖父发现你带我来这吗？”
　　男孩听得这话，脑海里一下子浮现了祖父深邃凌厉的眼神顿时打了个冷颤，“妹妹，咱们不看了吧，回去罢了！”
　　“胆小鬼！你不是一直好奇祖父严令禁止人进这间屋子，这屋里有什么吗？来都来了可不能半途而废……”女孩兀自念叨。
　　“再说了，祖父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会在屋里歇着呢，下人也不会来这里，肯定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在这里。”
　　“好吧，我胆大包天的亲妹子。哥哥怕了你了！”少年叹口气，继续打开手上的卷轴。
　　卷轴完全打开，渐渐露出名目来。
　　槐树高大挺直，槐花的香气似要从画上溢出来，树下是亭台，兄妹两一下子就记起了是府里的寻芳亭。
　　再看下去，却见一妙龄女子侧坐在亭中央的漆凳上面前立着画架，执着画笔似在描绘远景。
　　妹妹女姒望着那画，忽开口道：“是祖母。”
　　“你怎知道？”
　　“父亲说祖母擅画，她画画与别人都不同，用的画架，执的画笔，下笔姿势调色用度都与众不同，且画的画栩栩如生，千金难求。你看这画里的姑娘作画时可是像父亲说的那样？”
　　“诶？父亲怎的只与你说？我就从来没听过。”
　　“父亲也是悄悄对我说的，怕祖父听了难过，祖母去得早，祖父心里一直念着祖母，父亲母亲怕徒增父亲伤感。”女姒放低声音道。
　　少年点头，表示同意。
　　“真想看看祖母的模样，哥哥，我们在找找看看有没有祖母的画像。”
　　“这张不就是嘛！”
　　“哎呀，这张看不见正脸啊！”
　　“哥哥，我们这边找找。”
　　兄妹俩转身继续在暗室里寻找，两人一早就寻摸过来，把研究了多年的机关打开，进了暗室才得以见到里面的书画。
　　“哥哥，快过来！”
　　“怎么了？”
　　“我找到一个盒子！”女孩惊喜地从暗格里抽出一个雕花的檀木盒来，盒子不小，却没什么重量。
　　两人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能打开盒子，岂料盒子并未上锁，表面连灰都没有。
　　祖父一定很珍惜这里面的东西，必是日日摩挲。她想。
　　两人打开盒子，画纸打横卷在里面，保存得十分完好。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打开一卷画来，画的纸张质地与之前的很是不同，这张纸厚度不小，颇有些质感，不大像平日里用的软纸。
　　女子的画像。
　　是一张半身画，画中女子执花而立，发髻简单，未着珠钗，交领右衽的浅色直裾深衣，敛衽收襟。
　　就那样端庄地望着看画人，眉眼间笑意却藏不住，双眸明亮，五官清丽，气质动人。
　　两人具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逼真的画像，一时都看呆了。
　　“画的真好，这就是祖母的模样吗？”女孩欣喜不已。
　　女孩欣赏得正在兴头上，外面突然有了声响。
　　“妹妹，你听，有人来了，我们得赶紧走！”男孩机警起来。
　　“啊！那我们快走。”
　　将盒子放回原处，两人赶紧退了出来。
　　趁洒扫庭院的婆子们转身打扫的工夫，两人迅速跑开，到了看不见人的小径上才停下喘了口气。
　　女姒拍着胸口压惊，景翊这才看到她手上竟还拿着祖母的画像。
　　“妹妹，你怎么把画带出来了？”景翊大惊失色。
　　“哎呀，我忘了，过两天我再送回去吧！”
　　景翊眯了眯眼，“你故意的？”
　　“我就是觉得祖母好看，这画画得也好，我借来观摩几天，这几天祖父在屋里休养，不会发现的！”女孩笑靥如花，眉眼弯弯。
　　景翊叹口气，无法。
　　“好，就两天，两天后你过来找我，我们一起把它送回去。千万别弄坏了！”
　　“哎，我省得了。”
　　两人嬉笑着往正厅走，背后一大片沾了清晨露珠的鲜花馨香明媚，晨曦中的谢府花园沐浴在阳光中似有难言的生机。
　　而谢府别院梅苑却是另幅光景。
　　谢臣靠在床头，一旁的盆里俨然是刚咳出来的血，血迹斑斑地布在铜盆里，他咳嗽半晌，好一会才停下，却又如无事般阖眼不语仿佛没有不适，只面色苍白非常，虚弱十分。
　　久病让昔日大司马的意气不再，只面庞轮廓依稀可见当年的英俊。
　　“父亲，大夫说了，只要您好好休息按时喝药病很快就能痊愈，您放宽心吧！”谢邈躬身拿妻子递过来的帕子替谢臣擦干净嘴边的血迹。
　　“近羽，不用隐瞒，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撑不了几日了，我倒是盼了很久了，死对我来说是解脱。”说出一大句话，又咳嗽不止。
　　一旁的秦氏却有些讶异，自家公公向来话少，自她嫁进府也没有听他直接表达自己感受的话，除了教训景翊，商量国事，平日说话也少的屈指可数，这会竟对着夫君说出这么一长句，实在是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公公被病痛折磨了不少时日，怕是早巴望着解脱了，一时心情有些沉重，嫁进府来，谢父虽沉默少语，不过问府中事，对自己却算是和气，从未加言指责过，娘家出事时还出力帮过，可谓不面冷心热。
　　“父亲，小惠去煎药了，您一整天没进食，儿媳煮了碗粥，您垫垫肚子，待会好用药。”说着就将盛好的粥递到谢邈手里。
　　谢邈接过药，顺势坐在床檐舀起一勺恭敬递到谢臣嘴边。
　　谢臣目光扫过秦氏，喝了一口粥，待谢邈还要再喂时，谢臣摇头拒绝。
　　“粥味道还好，只是我用不下了，药也别送了，我休息会，你们回去吧！”
　　“父亲……”谢邈还要说些什么被谢臣摆手打断了，无法，只好吩咐一旁的侍女记得伺候谢臣喝药，犹豫着携夫人离去。
　　“等等，你派人将槐荫阁收拾一下，再添些衣被，我想明日就搬过去。”
　　“父亲？这是做什么，槐荫阁潮湿阴凉，不适合您养病，您还是莫折腾自己了罢！”
　　“近羽，我怕是不行了，每日去不了槐荫阁，还不如住在那里，方便些。”
　　谢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微黯，点头应允，秦氏不解却又不好相问，等到两人退出房间走在长廊上才问出口：“夫君，槐荫阁潮湿阴凉怕是不适合父亲居住，咱们真的要……”
　　“父亲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他决定的事哪个能动摇，除了……”说到这，他突然缄口。
　　“可是母亲？”秦氏试探问道。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到槐荫阁吗？那里面有间暗室，都是母亲的遗物。”
　　“难怪父亲每日都要待在里面好些时辰！”秦氏恍悟。
　　“不过你怎么知道里面有暗室的？”
　　“我从前好奇心同女姒一般，不探个究竟是万万不平的，有一回我进去看到了母亲生前的画像，父亲突然进来了，他发现了我，我原以为我要被家法了，抱头就蹲在墙角，没料到父亲只是让我去练剑，不要再进来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不喜欢父亲动怒，所以父亲才没有在母亲的画像前惩戒我，不过他出来后，就给我布置了抄经文十遍的课业，三日都不准动荤。”
　　时光荏苒，昔日跳脱的少年也步入了中年，渐渐有了稳重成熟的模样。
　　秦氏扑哧笑出声来，没想到自家夫君也有如此童趣的时候，公爹也有这样阳奉阴违的一面。
　　收住笑容，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女子教公爹那样的人到死也要日日放在心上，念念不忘多年？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京里还有不少大家闺秀对公公趋之若鹜，那时的谢臣已有不惑之龄，却面目英俊不逊京都少年，与谢邈站在一起无半分父子模样，反倒同兄弟一般年轻，只不过谢臣更添了几分冷咧气势逼人。
　　她不知道，相比年轻时期，那时的谢臣已然褪去了一层戾气的盔甲，内里已平和了不少。
　　谢邈闻言，脚步顿了一顿，背过身，望着满池的荷花沉思。
　　半晌才开口：“那时京里不知道她的人都道她自命清高，与她熟稔的道她绰约画中人，怕只有极熟悉她的人才知她是天然出本真。”
　　比如谢臣，比如胤池，比如所有知她者谓她心忧而非谓她何求的人。
　　“莳容，母亲她去得太早了，否则你也能感受到她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
　　“她曾对我说，以后我若喜欢上一个人，她也喜欢我的话，不要看她的身世，不要顾忌外人的眼光只放心去对她好，若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便以我为荣。”
　　秦氏怔忡不能语，这么多年以来，谢邈只自己一位夫人，儿女双全，外人钦羡的美满得不能再美满的婚姻竟是因婆母的一句教导，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有震惊，有崇敬，有遗憾，还有多年来疑问解开的放松，还有，些许失望……”
　　“我有些想她，想着她如果在，父亲，谢府又是如何光景？”
　　秦氏也随谢邈的眼光望向远处，良久吟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注：[1]“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一吴文英《唐多令惜别》
　　[2]“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处著相思”一况周颐《减字浣溪沙》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