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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亭台水榭 ...

  •   陶亭再见樊水榭时,已经是十年以后了。
      那时她正在看《半生缘》,不自觉得就对这句话起了喟叹: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她的心突然有点凉,像立秋过后的水,凉沁沁的。
      十年了,十年是怎么过的,陶亭有点儿记不得,没见樊水榭时,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现在,她想了。有一晚,她一夜没睡好,发现眼角的侧尾有隐约的三条肉棱,她赶忙睁大眼,撮着嘴,绷直了脸……她从来没发现长着圆脸的自己也能把脸拉的这么长,像个怪物,可是眼见的肉棱却是纹丝不动的。陶亭不觉叹了口气:身体里长出的东西,是自己的命豢养着,不想要,就是不想活。
      时间到了,人就是要老的。不想老,那就趁着年轻死去,可是死多可怕,闭上眼谁也不知道自己啥样,如果不堪入目,何以死的瞑目。
      她经常和同事谈论死法,一致认为服安眠药是最好的。
      她暗自思忖:自己要是现在就死的话,一定请化妆师化了装再和大家道别。遗憾才是根深蒂固的念想。毕竟已经到了与死打交道的年龄了。

      陶亭的左附件在八年前就长着一个囊肿,八年了,养了八年,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的了。
      有些事,她开始上心了。
      毕竟是老了,要老了。
      她有点不相信。
      可孩子做着证明,已经半桩子高了。

      她还记得自己二十岁时写的诗:
      乌油的,是乡村八月雨中的屋脊。
      潮湿的,是豆蔻时节孤独的影儿……
      请不要问我,问我为着什么?那样忧郁……

      我是那株攀爬在沃土边儿的小菊……
      柔软的编织与你的毛衣。
      爱的讯息清楚的如四季。
      但,永远
      守口如瓶
      只在
      我
      心里。
      ……
      等待是一条无止境的路。
      在路旁,
      一片胭脂的红。
      我疑心,是谁的羞涩
      遗落。
      春水浸绿一切单薄的生命。
      谁的眼睛隐藏在心里,
      这爱的嘲弄。
      ……

      她记得,那时自己正疯狂的暗恋着。
      暗恋让她的心时常都痒痒的,像是夏在她的耳畔絮语:
      窗外的阳光真美,也许只有夏天才能有这样美的阳光,绿的斑驳的影儿打在地上,照在白纱窗上,一个圈儿……一个圈儿……恬静着,悠闲着。空气里流淌着一首情歌,缓慢而温情的调儿。她想坐火车离开,去一个梦中的地方……

      她时常抚着日记本的表皮:
      淡蓝的页面,渐次地的白着。女孩朦胧的影儿。长长的头发,额前别着草莓的发卡,绿纱衣,粉紫曳地长裙……她睡了,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人又在云端,长长的睫毛微微弯曲的翘着,她知道那是在做梦,一个少女的梦……
      诉说着浪漫。
      一切都是浪漫的。
      她也在做梦。

      清晨,雾里层层的水汽,照在乡村的上空。你知道的,那房屋,车辆,成片的稻子,玉米……河水冒着烟儿,水清的像洗过了一样,亮晶晶,清洌洌的划过带着青苔的石头,流出了波浪的曲线。
      大地正在苏醒……
      杂乱而湿漉的草丛散发着泥土混合草叶的芬芳,按捺不住的水晶珠子在草尖儿上悬着。
      阡陌交错的田埂兀自浸在沁凉的晨曦里……
      一切都在缓缓而生,持着少女的慵懒……

      陶亭永远也不能忘记第一次见樊水榭的模样。
      席慕容说:“世上没有一段永远驻足的时间,没有一个永远不变的空间。”可陶亭觉着在十年之后再见樊水榭时这话就错了。

      陶亭想:十年了,自己从来都没有不喜欢他的。她偷偷看着他,那是他来这个学校过的第一个教师节。喝了一杯酒,她萌萌呆呆的,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岁,脸庞绯红……
      她还是有点恍惚……记忆里,在她和自己孩子一般大小的时候,她就注意母亲,母亲一辈子也不曾在她的眼里年轻过,那自己现在还年轻吗?突然,她有点难过……她还是像十年前那样的不敢正眼看他。
      有些东西至死都是难以改变的,她想。
      就像他们的缘分。
      午夜梦回。
      她更难过了。
      她想这十年,过的有点……怎么说呢?不太好。
      女人结婚了,对于女人自个儿来说那是天大的喜事。可婚姻的本身却是“糖衣炮弹”一样的。她只记最初的几年,自己过的一直很迷茫,俩人在一起,成天在一起,又没多余的钱出去,找朋友更是没有的事。俩人性格相仿,都内向,总是被自我左右着,前后的不得劲儿。埋怨、负气是常有的事儿。甚至……陶亭觉着婚后最初的几年自己连一件称心如意的衣服都买不着,身体变形的厉害,就像心一样。买不着还经常买,买了又悔恨,像是和谁在呕着气,常常气的自己眼泪巴巴的,悲凉地走在忙乱的大街上。常日里想着姑娘家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惹着人处处寻根问底,结了婚后却是天上人间。怕见着曾经爱着自己和自己爱的人,只觉对不住,想着“花如美眷,似水流年”,不觉悲从心来。
      ……

      陶亭想:他还唱歌吗?《灰姑娘》的歌。那真动人。是自己的心声。
      不过现在他应该听听她的歌。
      舒婷说:“生命应当完全的献出去,留多少给自己就有多少的忧愁。”她觉着这话说的在理。
      她时常幻想,如果十年前自己大胆点儿,那么今天……她想了会儿,又自顾自地笑了。
      心像玉兰枝上的新芽。

      有一天,她从书店出来,在公交站台看见一少女,宛若一株百合楚楚亭立……
      她百感交集。

      她记得那天,他远远的迎面走来,像一朵翩跹而至的白莲,周身氤氲着一团星光……
      迷人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起,可是却一字也未听到。她全身心的矜持和羞涩着……

      “大街上的一隅,心停止了跳动,语言失去了所有的舌头,话藏在指缝间,把心带走……”

      她正为自己的少女时代谱写一首挽歌。

      问谁,这欢喜雀跃的时刻……

      恋人是否真不在乎你的容颜,还是没有顾忌的时间?

      爱情是镜中的花,水中的月?一涡半漩的随时间流去很远?

      恋爱的时间,有没有无休止的拌嘴和白眼,能否保持初见的新鲜?

      ……

      陶亭喜欢樊水榭?
      是的。
      那样幸福的喜欢着,却又莫名地惊恐着。

      他没有变,一点也没变,虽然鬓角有了白发……可他确实没有变。
      《金锁记》里,七巧想着季泽的一句话:他也老了十年,然而人终究还是那个人。
      还是陶亭喜欢的那个人,还是见不着面却听着别人讲他而感觉无比幸福的那个人。
      人会老,心却不会变。
      至少陶亭是这样的。
      她喜欢上的东西就永久的喜欢上了。
      比如安静。

      她现在常常看从前嗤之以鼻的爱情剧。了悟:人在什么阶段就该干什么事,错过了,终究还是要补上的。
      没有任性过的孩子,长大了就会犯错误。

      她总想: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想到这儿,不觉得又自嘲的笑了笑,所有的人都这样。“如果……如果……”是中年人的梦魇吗?

      外面的阳光真好,只可惜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暮气沉沉的雾,雾里还有许些斑驳的黄叶,叶子大都干了半边身子,破烂而蜷曲,是惨淡的光景,寂寂的了无生息。像中年人的岁月,老不老,少不少,尴尬着。
      但是这尴尬是慢慢来的。
      有印象却没有痕迹,像梦,一年年,一天天,都像梦。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明白。
      陶亭不知是该感谢还是愤懑,但却乎只有无奈。
      十年前……五年……三年、两年、去年……昨天……陶亭自叹一口气,都一样,什么都留不住,活着就像是为了死去。

      她还是不敢相信彼此在同一个城市没有见面已经十年了。
      如果你不思考,十年弹指一挥间,如果你思考,仍然弹指一挥间。
      她没法相信理智,她觉着让人类存在,本就是上帝最大的不理智。何况爱,劳心费力的东西。

      十年了。
      恋爱,结婚,生子,抚养,教育……喜怒哀乐着;争执,压抑,苦闷,乏味……循环上演着;不是没绝望过,悲伤过,心灰意冷过;不是没闹过,哭过,埋怨过。也试图去和生活和解,试图去接近爱,宽容,理解。可…… 每件事情的背后都是一片沼泽。
      她甚至想过:或许自己并不需要男人。
      一个女人,自己能挣钱,能养娃儿,能做饭,能洗衣,男的用来干什么呢?
      不知道,很迷茫。

      迷茫的时候,便爱幻想:想自己会不会得一种越变越年轻,或永远不会老去的病。因为觉着自己还没有好好来过,怎么就老了?
      压抑的青春无处解脱。

      陶亭想:是这样的,她的青春真是这样的。
      爱着不敢爱的人,想着不敢想的人。
      最后却笃定的跟着一个想象不到的人结了婚,恨他,怨他,骂他,还跟他生孩子,还要一心一意过上好日子。
      要过好日子。
      做姑娘时,个个前途似锦,像鞋垫上绣的花开富贵,那一针一线里衲下多少憧憬与甜蜜。
      可结果…… 婚姻不是坟墓就是大陷阱,说好的白头,说好的幸福,结果都不及来日方长的嗟叹。
      人生真好笑。
      为着好,为着坏,总都是两个字:难过。

      现在,她有了一种人到中年的任性。也许这是曾经的错过。
      她送给他一盆花,她与他慢条斯理的讲话,谁想到她的心在颤抖,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像一个恋爱的姑娘。
      她笑着对自己的男人说:“你都还没主动的抱过我,亲过我,我们的青春就完了。”男人也笑了,如释重负。

      人确乎一直是孤独的。

      二十多岁的时候,她渴望优雅,渴慕娴熟,拼劲全力的想要守护,然而不知那在掩护着局促。多子家庭的混乱,父母没日没夜劳作的艰辛,尘土飞扬的生长环境……她的心时常都惊恐,不安,从不敢大胆的展现自己的欢颜,像极了刺猬,脆弱而敏感。
      她那么渴求着完美,却深陷了自卑的泥潭。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要的永远都只是奢望。
      她对妹妹说:无论你读多少书,通晓多少道理,也无法从中获得你想要的幸福或快乐。”
      有一度她抑郁到死,那时她正深爱着。

      她想到自己鼓足勇气的那通电话,那折磨了她多少个日日夜夜,最后却只说了半句:“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想他该是知道的,他应该知道她想他,正如他想她一样,这是一个正陷入爱的深渊的少女的思维:卑怯而脆弱。
      “不知道。”
      樊水榭不知道陶亭是谁?
      天哪,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能有什么比这更绝望的呢?
      她的心千疮百孔。隔着雨幕,她看不见自己未来的路。
      人在欲望的面前显得特别的渺小与无助。

      “自私、敏感、脆弱,是一个人具有的多么可悲的品质,它能毁了一个人。”
      “其实,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们永远得不到爱,因为我们自以为是。”
      “我们用傲慢来平衡卑怯和不自信。”
      ……
      爱没有道理,当我们发现自己爱的时候,我们最爱的却是自己。
      ……
      陶亭在博客里这样写过。

      渐渐的她明白了,那是虚荣。

      世界上最可悲的女人有两种:虚荣和愚蠢。
      虚荣的女人容易被左右,失去自我。即使她们的衣服能用来开一个服装店,却仍然没有一件是自己喜欢的。对待男人,或许也一样。
      而女人愚蠢却大多源于虚荣。
      虚荣越发的让女人变的空虚。

      她记着两年前看《来自星星的你》,看完后,整个人崩溃了,她嫉妒,嫉妒一种莫须有的幸福幻想,像是自己谈了一场有始无终的恋爱。她无法面对从前,她说自己枉活了十年。
      她疯癫的可怕,她完全相信毛姆的话:“孩子是阴沟里的老鼠。”
      她想挣脱一起的束缚。
      她想要紧紧的抓住时间,可是……她成了一头困兽……
      她将自己撞得有头破血流。

      “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只有懦弱。”

      她在书上看见这样一句话:“嫉妒是弱者的激情。”
      她似乎有点了解自己。
      一位作家这样说:“你有权利争取更好的,但是你必须充分享受已有的,并为此而感谢。”
      她觉着愧疚。

      她明白即便空虚袭遍全身,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人的常态。

      “虽然我有许多虚假和伪善的地方,这就好像很难把糠秕从麦子身上打掉一样,我也跟任何人一样为此感到深深的遗憾,但还是要自由呼吸的。”
      “最高贵的心灵,最能知足自满。”

      陶亭感谢世界上充满智慧的言论。
      她说:“当你什么都不曾拥有,那就做一个自由人。”这话别人也说过,可现在终于成为自己的了。
      生活就像是绿草如茵的泥潭,一旦陷下去就出不来了,我们只能努力的让自己变成那根小草扎根在泥潭,以便生存。我们一旦选择,就是长久的尽力而为。这是我们善待自己唯一的方式。

      人看过往仿佛都有些装腔作势的嫌疑。
      我们只要时常显得卑微一些,就不会想那么多愚不可及的俗世与俗物了。

      陶亭在微信上看见樊水榭的全家福,幸福的模样。
      她想:亭台与水榭注定是一处风景的两个点,他们相互依偎却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然而这是最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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