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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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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韵她……离开有三年了吧。”
李长清守了大半的夜,神志早有些混沌,然而他还是被皇帝那宛似梦呓一样的低喃震醒了心魂。他在半明半暗的烛光里看一眼皇帝的脸,踌躇半晌才说了一句:“昭惠长公主她.....确实已去了三年了。”
皇帝似乎是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
不过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贯常的严竣冷毅。仿佛那一句不过是他无心的一问,如窗外无声的飞雪,只要落了地,便化为无形,不知消溶到了何处。
原以为皇帝再也没有提过那个人,是因为真的淡忘了,不曾想在这难捱的暗夜里偶然的低语,却让李长清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虽然太极殿里温暖如春,李长清仍取了些红萝炭添入青铜鎏金的兽炉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和下冰冻的心和思绪。
谁也说不清昭惠长公主去了哪里,也许是风沙万里的大漠,也许是如诗如画的江南,总之,她就像是从人世间消失了一样,自从那件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望断南飞雁,何处觅芳踪,高楼空对月,相思似酒浓……”宛转悠远的歌声越过高低错落的宫阙绵绵而来,似水面涟漪层层荡漾,在这寂静的夜空里仿若天外飞音锁人神魄。
皇帝放下手中紫毫,目中怔忡片刻,眼中虽然犹疑,却渐渐泛出一丝华彩,人已急切起身,飞快的向殿外走去。
李长清取了明黄暗纹盘龙斗篷一路小跑,眼见着皇帝仅着单薄衣衫,在漫天的飞雪中渐渐模糊。他不免一阵心急,高声喊道:“陛下,你小心点。”脚下却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水隔着数层衣袖没入他的身躯,令他不由哆嗦出声。几个尾随其后的年轻内侍忙上前扶了他起身,李长清将斗篷递给其中一个平素聪慧机灵的小内侍道:“怀安,你赶紧追过去,这样冷的天,皇帝虽然年青,也禁不住这么大的风雪。”
怀安应了一声,抱着斗篷跑了几步又犹豫的转身问道:“琴音断了……”
李长清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呵斥道:“我看你平素挺机灵的,没想到也是个不长脑的……你往凤吟宫的方向追去罢!”
怀安面有惭色,低着头快步跑开了。
李长清被人扶到屋檐下,却不肯进殿休息,倚着栏杆向外张望 ,一手捶着已老朽的腰身叹道:“唉,毕竟是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了。”一面又忧心忡忡地望着凤吟宫的方向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的是长公主,不应该啊,宗钰不是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皇帝推开凤吟宫的彩绘朱门,沿着昔日无比熟悉的长廊缓缓前行。琴音袅袅,歌声盈盈入耳,风雪扑入栏杆内的绣帘,扬起层层涟漪……眼前仿佛似一座时空走廊,过往片断纷纷卷入脑海中……
仁祐四年的春天,正是繁花似锦时节。郁州城外清风徐徐,绿柳紫陌上不时有寻芳踏春之人路过。远远走过来一个着松绿罗衫的女子,头上戴着宽檐帷帽,帽檐下白色轻纱垂至颈肩,宛如月笼寒烟,飘然出尘。虽看不清面容,但其身姿娉婷,步履轻盈。衣衫虽然简洁,所用却是上好的软烟罗。只是奇怪的是此女行色匆匆,对一旁的美景视若无睹,锦履上也布满灰尘,像是走了许久的路。
不远处江水浩淼,广阔无边,一艘高约五丈的客船停在渡口处,客船上已黑压压挤满了远行的旅人,正挥着双手与岸边亲友依依惜别。
这一艘船从巴蜀之地而来,沿着长江两岸一路向东,正要去往有锦锈城之称的宁州。郁州地处偏僻,许多客船都不愿停靠,像这样大的客船向来少有,十天半月才能望到一回,因此早早便有人算准了日期,来此搭乘。
因皆是远行,不比短途的客舟,这一路便要耗费不少纹银。普通之人若是不急,断不会费钱乘坐,宁愿靠着两条腿或雇个牛车,只有家中有盈余的人才舍得搭乘,因此能上船的都是些有头有脸之人。
眼见客轮已满,船长一声令下,几个船工徐徐收起踏板,解了缆绳,摇起浆橹,船身荡漾开来,悠悠离岸,正欲扬帆起航,那着松绿罗衫的女子已急行到岸边,扬声唤道:“船家,且等一等。”
船长看一眼甲板上如潮人群,觉得今日这一船所获甚丰,心中甚是满意。况船已离岸,懒得再为一人重新停靠,因此随口敷衍道:“小娘子,今日人多,客舱已住满了,你且等下次吧。”
那女子声音略显焦急:“下次又是十天半月后了,我家里有急事,我务必要赶回去,还请船家通融一二。”
船长撇撇嘴,浑不在意地道:“我这船上的人哪个不急,休要说了,天色也不早了,不要误了我的船期。”边说边转身向船舱内走去。
那女子眼见无望,正呆呆站立着,忽听得身后一人朗声唤道:“高辅。”
船长听得有人唤他,懒懒转身,待看清来人,竟快跑两步,从甲板边探出身子,挥出双手,激动不已的唤道:“萧公子,宗公子,许久未见啊,怎的二位来了郁州?”
那女子转身望去,整个人突然微微摇晃了下,虽然未曾言语,人却仿佛如石化了一般。
身后走来两人,走在前面的一个男子,着灰蓝色流云窄衫,手提一柄麒麟纹样的宝剑,走在后面的男子着玄色暗纹长衫,负手而立。两人虽打扮的极为普通,但通身气度非凡,长的又极为俊朗,说的又是京城口音,一望便知非等闲之辈。甲板上有些女客闻的动静,皆探身齐齐张望。
灰蓝衣衫的男子仰头笑道:“我二人在此地办一点事……今日正欲去往宁州,可巧撞见了你的船……”
高辅不待他说完,已点头笑道:“幸好我这船还未开,若不然耽误了两位公子的要事可怎么办?且等一下!”一边说,一边忙令船工将船重新靠岸,又亲自放了踏板下来,脸上笑容将狭长细眼挤的连眼珠也瞧不见了,“萧公子,宗公子,快快上来吧!”
灰蓝衣衫的男子略退一步,身子微微前倾,等后面的青年先上了船这才尾随跟上。又问高辅道:“船长,可还有清静客房?”
高辅连连点头道:“有,有,顶层还有两间客房,最是安静,风景又好。宗公子,你若是需要,其余客房的人我也可令他们迁到楼下……总之,不能打扰到两位公子才好。”
宗姓公子笑道:“无须如此,我二人原本也并非跋扈之人,况且又耽误了这么一会,船长可别劳师动众了。”
高辅谄笑道:“本就是应该的,他们这些人能和两位公子坐在一起,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哪里还敢有怨言呢!”
两人正说着,那在船下呆立了许久的女子仿似才醒过神来,见船又重新靠了岸,忙快步跟了上来。高辅退了两步,挥手拦住她道:“不是和你说了,船上已满了吗,快下去罢!”
那女子哀求道:“请你行个方便,这甲板前不是还有些位置吗?银两我照付,若没有客房,随意找个地站着便好了。”
宗姓公子恰好转身,随口说道:“我看这小娘子也很可怜,你行个方便吧。”
高辅原本脸上全是不耐烦,听了宗姓公子的话这才慢吞吞告诫道:“你若愿站着便站着吧,别看这白日里风和日丽的,很是惬意,晚上若是起了风浪或是下起雨来,就是身强体健的汉子也消受不了。我看你娇嘀嘀的,恐怕受不了这个苦。”
那女子低声说道:“我受得了。”
高辅嘀咕了一句:“我好心提醒你了,待会可别找我哭闹。”便不再吭声了,放了她上来。那女子忙拿了荷囊出来,取了纹银交到他手中。高辅随手指了指,也不再管她,小跑了几步追赶已上了木梯的二人,不知说些什么去了。
那女子寻了一个空地站着,只管望着江面发呆,江面上的风微拂过她的衣袖,将她的帽幨悄悄吹起,似想探寻她为何满面泪水,像是流不尽的甘泉。一旁的旅人诧异的看着她,她也浑然未觉。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青山慢慢只剩下墨色轮廓,江上更是水雾浓罩,若不是船上点起灯火,只怕连身影也看不清了。
四月的天正是乍暖还寒之时,天色暗一分,寒气便增一分,原先扒在甲板边望风景的人受不了,早已躲到客舱去了。那女子大概是出来的急,除了一些纹银,周身空空如也,不仅没有御寒的衣服,连干粮也未带着。此时又饿又冷,原想去找人买些食物衣物什么的,谁知寻了一圈也无人肯舍得卖她。不得已,只能顶着寒风,抱着手臂来回走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寻了个避风的角落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