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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百态,无非常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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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无非常态。 ——前记
暮色四合,京北胡同的青石板路经雨水刷过之后像是浸湿的墨青色丝绸,浓厚的湿气笼罩着,带着路人的衣角裹挟着风和水气,似要翻飞起来。胡同里炊烟骤起,生气流散开来,每日每日沉寂的胡同也就在这时宛如入了人间,只除了胡同尾。扎着总角的垂髫小孩,沿着长长的胡同嬉闹跌撞,总能在饭香诱人时准时入了家中。吵闹着吃完了晚饭,京北胡同七八户人家携小扶老去往末北戏院,走了许多次的路烂熟于心。京北胡同口米家,携家带口满打满算也有十几口。
还在换牙的小曾孙屁颠屁颠地跟着祖奶奶,说话漏风奶声奶气,显得有些别样的可爱。“祖奶奶,我们又要去看末北哥哥了吗?”米楚揪着祖奶奶的袖子,仰着头问。旁边一个头发斑白脸色却还很红润的老太太眯着眼睛,慢慢地“哎”了一声,然后牵起小曾孙的小手,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关于末北,关于末北戏院。米楚似懂非懂,一双大眼闪烁着不懂世事的纯净。后面的那些个青壮年迈着小小的步子,挽着手,配合着前面老小的步调,不急不忙。
随着老者的回忆,众人也被老人缓缓絮叨的沉淀着记忆的沙哑嗓音带入,带入那段过了不久却恍若隔世的往事。殊不知京北胡同所知不过百一,有些不为人知的就让月光来讲述吧。
大约两年前,末北戏院扎根苏西镇,戏院的老老小小全都住在京北胡同尾。京北胡同尾有一处四合院,原先一户商户一家老小都住这儿,后来生意做大了便也举家迁到镇上,这处倒是空了下来。末北戏院不大,主事的是个二十来岁,眉目清朗的年轻人,名唤末北。余下的有两个中年男女,是兄妹俩,末北总叫他们山叔、清姨。再有是一对恋人,三十岁左右,男的叫木生,女的叫兰珂,俩人都不是爱说话的,行事倒是挺利落。还有一对爷孙,戏院其他人都称老人为淮爷,生得一脸机灵相的孩子乳名唤作芽儿。所有人对淮爷态度都很尊敬,据说淮爷当年跟着末北的爷爷走南闯北,是末北戏院的老人。还有一对双生姐妹花,生得同样是娇俏可人,妹妹右眼下有颗泪痣,倒是叫人能够分辨出来,姐姐名叫花音,妹妹叫花舞。还有一个腿脚有些不便,擅长吹拉弹唱,与淮爷是对四十多年的好友与死对头的贺九爷。
细数下来,整个戏院堪堪才十人。
而据淮爷说,末北戏院在十五年前名头可是响当当的,整个戏院几百号人,大户人家排着队请去唱戏,应接不暇。可是京北胡同老人爱听戏的大有人在,十五年前却根本没听见有个末北戏院的名头。一听这话,淮爷不高兴了,一双虽然浑浊但仍犀利的细长眼眸睁的老大,拍着大腿大喊:“哪个浑说?末北戏院以前本不叫末北戏院!那是——”贺九爷听得不对头,左手握抚二胡右手一滑再几个翻转,声如烈马受惊哀鸣,把淮爷吓了一跳。淮爷顿了顿,却也不再提及往事,转而破口大骂:“我说九老头,你成心的!老头子我长了你两岁,能够安心当得你兄长,所以你就成天地与我作对!”淮爷年轻时是个武生,临老了声音依旧如平地惊雷,仿佛站在千军万马前是三军统帅,临战鼓舞士气也不在话下。
贺九爷倒是一副安安稳稳的姿态,抖了抖藏青色的袍子,挑起眉毛说到:“哎哟淮爷,谁不知道您年轻时候身怀绝技,当年当家的也最倚重您,老朽怎敢与您作对?”话虽如此,神情却不似言语般恭敬。淮爷哪能不知道这九老头在挤兑自己,四十几年的老交情,这老小子没甚表情,就这眉毛挑起来的模样甚是讨厌,当即吹胡子瞪眼:“你是说我老了就不当用了?!”“岂敢岂敢!”两个岁数加起来过百,说句不好听的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就在自家门口争起口舌来。
街坊们嘴里劝架的话绕了几圈还是给咽了,打着哈哈就回了屋子,远远倒是还能听见淮爷高亢的声音,贺九爷的不听也知道一准是不急不忙,性子跟淮爷还真是天南地北。
末北二十出头,总是身着一袭月白色抑或墨青色长袍,满身儒雅之风。这不,末北带着浅笑从胡同口走来,瞧见争执的二老也不奇怪,走近了微微躬下身子,笑道:“淮爷,我给您带了您最爱的酒,就着花生看花音花舞唱戏如何?哎,九爷,在桦七胡同那儿隐着一家乐器作坊,老板手艺颇妙,改天带您瞧瞧去?”淮爷一听眉开眼笑,对着贺九爷一横眼,大步迈进院子。贺九爷倒不生气,捧着自个儿的二胡一拐一拐地进了院子,眼里倒是多了几分兴味,贺九爷这半辈子,除了跟淮爷斗嘴就属这些个乐器最讨九爷欢心。
芽儿倒是乖乖坐在门槛上,瞧着俩老人大眼一闪一闪的,末北牵起芽儿往里屋走去。芽儿抠抠末北的手心,好奇地问:“北哥哥,爷爷刚刚说末北戏院以前不叫末北,那叫什么?”末北笑容一顿,身上的气息骤然沉寂,散发着死寂的情绪,整个人似要长长地站下去。芽儿突然一阵后怕,连忙更紧地握着末北的手:“北哥哥......”
末北眼眸一闪,重新勾起的嘴角与最初无异。他低头望向芽儿流露出紧张与担忧的纯净眼眸,想起幼时的自己是否也是这般,单纯地生活在一个小世界里,接受爷爷用所有生气堆积的爱怜?末北轻轻地眨眨眼,温和地对芽儿说:“我们芽儿无须想着以前的事,只要现在所有爱芽儿的人都在芽儿身边就好,不是吗?”芽儿微微有些懂事,虽然不知道末北说的什么意思,潜意识里却知道末北不太想提及以往。
“北哥哥,芽儿懂了。”芽儿摇着末北的手,迈着有些匆忙的步子拉着末北去找淮爷。
一进屋子里,芽儿就站定在淮爷身后,淮爷翘起二郎腿,扬声道:“音丫头舞丫头,好一阵子没听你俩唱唱了,今儿淮爷高兴,你俩为今晚戏院开张热热身子可好?”
话音刚落,两个长得极其肖似的女娃娃身着白底蓝边碎花窄袖双襟短衣与曳地碧青色的百褶裙,头梳垂挂髻从门外踏步而来,齐声脆生生道:“既是淮爷相邀,奴等岂敢不从!”淮爷仰头大笑:“丫头,你们倒是这就扮上了?穿得这般好看可得给老爷子我好好长长脸!”“淮爷你可放好心了,舞丫头何曾让您失望?”说这话的是花舞,右眼下的一颗泪痣装扮后更加生动,只令人怀疑是否是佳人心头血浇灌,红得竟是有些妖冶。花音倒是没说什么,性格较之花舞还是沉稳些。
“好好好!淮爷等着看你的好戏!”淮爷心情颇好,二郎腿抖得甚有章法。
话说着,山叔和清姨端着饭菜进来,清姨调笑着说:“戏院开张是好事儿,饭可得吃饱,别在台上脚软才好!”山叔笑得乐呵呵的,竟是跟着清姨嘲笑众人。
九爷手指头敲着膝盖,眉头又是一挑,呛声道:“清丫头说话无状,山小子愣头愣脑倒也晓得嘲笑我等?殊不知今儿你俩端的饭菜可是平日里吃不上的,莫不是心里头痛快就多花了钱?”淮爷一看九爷一挑眉,心里就不舒爽,刚想说话,那厢末北开声了:“怎么差了木生跟兰珂?两口子倒好意思清闲?”清姨倒是先看的二老:“二老就别再叫着我丫头丫头的,都是快半百的人,怪羞人的。”转而又看向末北:“当家的还不知道那俩木头,哪晓得躲清闲?八成是在屋子里头排练着呢。”
众人说笑着菜也上好了,碗筷摆好,木生和兰珂才姗姗来迟。任由众人调笑于他们都不怎么言语,直教人感叹真是同块木头劈出来的,一样的闷不吭声。一顿饭在众人的笑声中悠然度过。
今晚乃是末北戏院开张的热闹日子,京北胡同一向民风淳朴善良,携家带口地去给新来的邻居捧场。好几出戏唱得酣畅淋漓,看得众位看客直言过瘾。可是,末北竟是不在戏院。
就在众人去往末北戏院时,末北一人来到屋内,翻出一块灵牌,上书:仰俯不愧天地之顾老。竟是连个名字都没有。末北神情似喜似悲,终是忍不住心中的执念,抬手抚摸上灵牌,颤抖着说出:“爷爷......”而后竟似用光所有力气一般将灵牌重重放在桌上,跌坐在椅子上,心里的愧意和恨意一齐向他脑中涌来。他用手攥着胸口的衣襟,他愧啊!为何那时他那么小,无法为爷爷做出哪怕一丁点的贡献?为何后来爷爷悲愤而亡他竟一点办法都没有,任由他枯成朽木,化成烛泪?他又恨,可是这恨意竟虚无得很,宽阔得很!谁该为爷爷的逝去负上些许责任?他不知道。
末北试图让自己冷静,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把灵牌放倒,从灵牌的底座拆出一块盖子,就看见底座有一块突起,上面有几个行楷小字:半言戏院当家顾氏言卿。若有老戏迷在场,当会又是激动又是惊惧。顾言卿这个名字在十五年前本就风行一时,又因当时一宗惊天大案为人熟知。
十五年前,顾言卿是古安县最大戏院——半言戏院的当家人,半言戏院演员在最鼎盛时期有几百号人,编排的戏曲也是整个古安县为之少有的新颖。半言戏院的宗旨当时也是享誉戏曲界:以半言之,留其真意。都说人生如戏,可真正做到戏如人生的,在当时也只有半言戏院了。去看戏的人十有八九都会从中悟出些什么,即使没有,演员的技艺也是略略可以一观的。
可是就在那年的八月,半言戏院止步于此。那时戏院新出一出戏,名唤《堕落锦绣》。讲的是一个穷书生早年一贫如洗,幸得一乡绅资助读书,最终取得功名的故事。本来民间戏曲喜看这些个具有世间美德与公正公平的戏码,故事也应止于此,而半言戏院偏反其道而行之。故事后续乃是书生沉浮官场几十载,最终失去本心,纵容手底下的爪牙侵占百姓利益,甚而杀死当年好心资助他而今为民利益奔波反抗的老乡绅。民众看完自然愤愤不已,直言这样的官老爷就该遭受天谴。
然而过了几天,半言戏院被官府冠以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的罪名解散,顾言卿被官府逮捕。后来是戏院的演员合力合资把当家的给保释出来,然而顾言卿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名声大噪的顾老。五十多岁的年纪,被这宗莫名其妙的官司一折腾身子大不如前,出来后始终郁郁寡欢。那时,末北七岁。半言戏院已然凋零,当年的人早已各奔东西。只留下淮爷与他儿子儿媳,山叔清姨,九爷,木生兰珂,还有顾言卿收留的两个两岁女婴,正是花音花舞。
顾言卿为了末北,硬是将这早已枯朽的身躯熬了八年,才将灯油耗尽。当年那宗案子后,顾言卿就把半言戏院更名为末北戏院,似乎戏院的未来全压在了末北身上。当时末北很害怕,可是爷爷经常对他笑,跟他说没什么,末北以为确实没什么。可是等到末北十五岁,爷爷寿辰那日,末北摸着爷爷如干柴般的身躯,干瘪得似没有灵魂。末北心里很惶恐。而第二日,顾言卿便在床上,抱着当初半言戏院的招牌,毫无留恋地离开了人世。
末北看到爷爷僵硬的身体那一刻,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抖,泪水像戏浓时的情感般奔涌而出,却始终无法喊出一声“爷爷”。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几个月还是一年多,末北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们都以为末北患了失语症。末北只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而后的几年都是淮爷在主事,戏院也是勉强支撑下去。末北真正清醒是在顾言卿逝世后的第三年,当时芽儿才三岁,芽儿爹和娘都意外去世。看着淮爷老来丧子,芽儿成为孤儿,与自己何其相似。他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使命感,末北戏院的未来还需要他。所以十八岁的他像是突然长大醒悟,挑起了爷爷交给他的重担。直到现在,末北戏院才终于安定下来,不用走街串巷,甚至于街头卖艺。今年,末北二十二岁。
院子里哐当一声,是芽儿养的那只叫小胖的蓬毛黑狗在追猫时碰到了铁盆,铁盆子悠悠转了几圈躺在地上。末北从往事中骤然惊醒,用手一抹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从双眼流出汇聚到下巴,又滴在月白色长袍上,印出深深的痕迹。
屋外夜色浓厚掩盖何人婉转千回的心思?往事还是要高高悬起方好。
末北站起身,换了身墨青色的袍子洗了把脸,坐在桌前,就着煤油灯有些刺鼻的味道,写出末北戏院的戏曲,弃之半言戏院的半言戏曲。
直至夜半,淮爷一行人等同胡同的街坊邻居方唱罢听足携手归来。一时之间,京北胡同热闹非凡。末北迎出门去,见淮爷与九爷竟是喝得酩酊大醉,想来是心中积郁已久,借着这个当口宣泄出来罢了。交代山叔和清姨好好安顿淮爷和九爷,又让其他人卸了妆好好休息,末北便领了芽儿进了屋子。芽儿原是跟着淮爷安寝的,不过每逢淮爷醉酒,末北必定领了芽儿去他屋子。
花音自小懂事,并着末北疲惫的神色、微红的眼眶与新换的衣袍,略略一想便知北哥这一晚是如何度过的。她轻叹一声,拉了花舞离去。花舞那厢还沉浸在戏院开张的喜悦中,丝毫不曾注意,这里的每个人各有各的愁思。而山叔清姨早已扶了二老离去,赶着给他俩熬了醒酒汤温着,明日一早酒醒可饮。
木生与兰珂倒是喜乐哀愁不形于色,心思重些。方才瞧着末北的形容,木生耿直方正的脸上终是有了几丝担忧。他与兰珂少年时便呆在半言戏院,出事时虽只有十五岁,也是通晓人事。他自然知道这件事情对于末北影响至深,奈何只能看着他沉沦。兰珂望了望有些昏黄灯光的主屋,顿了顿抬脚就走,木生眨了眨眼跟上。合该热闹上一通的日子不了了之。
一旬一场新戏,一场老戏,让苏西镇过足戏瘾,京北胡同也是雷打不动每次都准时到场。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在这里茁壮成长,可以寻觅良人,可以成家立业,可以安享晚年。唯独末北没有丝毫期盼,因为他始终有种预感,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在时间的不断流失中,他感到孤独,这种感觉随着时间不断加深,竟是要蔓延到他的心肺,药石罔然。
过了几个月,现实印证了他的预感。
不知为何,戏院的人接连出事,没有预兆却纷纷而来。先是山叔清姨家乡小弟撒手人寰,剩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儿子,老母也一病不起,整个家庭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叫人通知了山叔和清姨回家照料。山叔清姨自家有产业,早年因父母身强体壮,俩人受戏曲吸引出来闯荡。后来老父去世,小弟却能当大任,所以山叔清姨一直都留在戏院。此去,所有人都知道,再无相聚之时。
山叔清姨走后不久,淮爷一次醉酒之后就没再醒来,芽儿也终是步了末北的后路,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当芽儿泣不成声跪在淮爷灵堂前时,末北竟魂飞七年前。他仿佛看到十五岁的自己,伏在爷爷棺椁之上,泪如泉涌不能自已的模样。当年的天气,也是这般苍白,冷冽。
淮爷走了,九爷带着他的二胡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在为这个斗了四十几年的老冤家执着些什么,竟是斯人一逝去自己也远遁。
像是沙漏一般,命运的转轮一旦开始似乎就无法结束。除非你将沙漏倒过来,可何人有这等颠覆天地改天换命的本事?末北看着山叔清姨离去,淮爷成为一抔黄土,九爷远遁,木生兰珂还有花音花舞也因各种原因搬离了京北胡同。唯有芽儿,无处可去无人可依,留在他的身边。末北漠然着眼神坐在堂屋主位之上,这院子本也热闹非常,如今半年之内,竟是都曲终人散。
“芽儿,你走是不走?”末北有点失神地盯着芽儿。芽儿眼里哗哗地留着泪,嚎啕大哭,不住地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末北终是醒神,右手揽过芽儿,左手轻轻地拍着芽儿的头,嘴里说着:“芽儿不怕不怕,北哥哥在呢,咱哪儿也不去。”可是如今的末北魂不知所去,空余一副躯壳,只恐芽儿长大成人便也要舍了这身体。
一切发生得让人无法承受,京北胡同老老少少惊惧地看着这个戏院迅速地萎靡,这处四合院仿佛一瞬间丧失所有生气,让人提都不敢提。
而末北戏院竟是没有关门,演出场次减成一旬一场次,演员只余末北,观众仅剩芽儿。
倒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京北胡同才习惯了末北戏院这种诡异的气氛。每逢这时,京北胡同总会齐齐去末北戏院,好歹捧个场。渐渐的,苏西镇很多人也知晓了这么一家戏院,没有丝竹,一人成戏。捧场的到如今竟也不少。只是,台上形单影只的浓妆戏子咿咿呀呀,台下一大一小的背影,让人看了竟有种天涯海角的距离与孤独。
这一年,末北二十四岁,芽儿九岁。
戏人如斯,窗前一枝寒梅开罢,人间戏事却早已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