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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满目山河空念远 ...

  •   雍正二年,理密亲王胤礽薨。胤禛听到这个消息时尚在养心殿批阅奏章,耳中回响成一片嗡鸣,整个天地似在瞬间崩塌。一片鲜红映在明黄的奏章上,开作一朵绚丽的花。苏培盛面含担忧:“主子爷......”胤禛挥了挥手,继续执笔,然而那满目成荒,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良久,苏培盛方听到胤禛淡淡的声音:“去宣怡亲王吧。”胤祥从不曾想到,他的四哥也有借酒浇愁的时候。他被宣进来的时候,看见胤禛倚在软榻上,骨节分明的手中执着一只青瓷酒杯。胤禛清瘦的面容在光影中明灭不定,胤祥发现,他在此时竟看不出四哥的心思。胤禛本就不善饮酒,此时已有三分迷离,乍然见胤祥踏步而入,竟有了几分当年拼命十三郎的风采。沐庭而冠,君子徐行。他并不喜欢回忆往事,自他登上这个位置以后,他便是那个寄寓皇父期望的雍正,而不是四阿哥胤禛。

      然而如今,这似醉非醉之际,却将他置入某个久远的回忆里。彼时兄弟们即使多有隔阂 ,面上也还是一派平和友爱。兄弟聚会时,大哥谈笑无忌,三哥一派文人雅士之风。八弟行事如春风拂面,九弟十弟总是陪伴着他。十四弟的桀骜不驯全浮于眉间。十三弟笑意爽朗,言笑间一派落拓不羁。而那人,总是最晚到场的。

      那个时候,他就看着那人信步而入,眉目间三分笑意,行动处风华无限。这一看,便是许多年。他曾以为,有朝一日,他也将看着那人如此踏入金銮殿,随后山呼万岁,倾倒于他的盛世风华下。然而如今,他却永远地躺在了那个冰冷黑暗的咸安宫中,辞世长眠。

      十三的声音唤醒了他那已经悠远的思绪,他重新回到了这养心殿中。胤祥的眉目中带着几分忧色:“四哥,怎么喝了这么多?”真好。在突然听到那人死讯的时候,还能有十三如此关心着他。胤禛轻轻地抱住胤祥,在察觉到胤祥有些僵硬的身体时,轻声道:“祥弟,有你在,真好。”胤祥笑起来,掩住了嘴角的那丝苦涩,是啊,在四哥眼里,他永远只是一个弟弟。能让四哥如此心神失守的,从来都只有那个人。

      胤禛的声音极轻,然而胤祥却能从中听出那深深的哀恸:“二哥,他死了。”胤祥知道胤禛此时并不需要他说些什么,胤禛只是不想一个人说话罢了。胤禛默了良久,方才缓缓松开手:“祥弟,我想为二哥穿槁。”胤祥知道,他这句话,便是下了决定。那些兄弟又怎么知道,从来冷面严肃的四哥,才是最任性的。于是,胤祥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胤禛:“十三去将这些日子请见的奏折都推后。”胤禛也不多言,遂阖上了双目。然而未能成眠,便听人来报十四阿哥允禵又闹了起来。胤禛开始回想他的这位同母弟弟,却发现记忆中只有那个傲性十足的少年仰着脸看他:“额娘说了,你不是我四哥,你是四阿哥。”其实他现在已经不大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只有那种刺心的感觉,一直不曾消减。而在此事发生的后几天,太子狂行不悖鞭伤幼弟的消息便传出了宫外。

      许是因为白日里想起了允禵,他便有做了那个梦。梦里佟佳氏刚逝去,死前她将一切都告诉了胤禛,包括她并非他的生身额娘之事,佟佳氏的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神彩:“禛儿,额娘至今都还记得你被表哥抱过来的那天,那个时候你整个人小小的,就那样看着我。这么多年,我多希望表哥能把你记在我的名下,让我成为你真正的额娘。可如今,我就要走了,再也无法看着额娘的禛儿娶妻生子,安度一生。”

      他无法怨佟佳氏,纵使她对他隐瞒了生母,可她给予他的温暖,陪伴他走过那数十年的寒冬。他对皇阿玛请求,要为佟佳氏穿孝。后来,皇阿玛将他带到德妃宫里。那个身为他生母的女人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与陌生,低下脸来,却又对十四一脸疼爱:“皇上,臣妾有十四就够了。”

      胤禛其实曾经怨过她,为什么待他如此不公?他与十四,同是她的儿子。可在无数次刺心后,他便不再怨了。既然已无感情,又怎会心伤。他还记得当时他跪在佟佳氏灵前,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然后那个人来了,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便已是眉目清俊,气质高华。胤礽向他走来,一步步光亮了他的整个生命,他仰起头看着胤礽,眼圈红红的,眼神茫然无助:“二哥,额娘不要禛儿了。”胤礽将他拥住,一单薄的少年身躯温暖着他:“禛儿,你有我,二哥会永远陪着你。”他紧紧抓住胤礽的手,似抓紧最后的依靠:“二哥要说话算话。”胤礽的声音似三月的春风拂面:“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而后来,时间的洪流终将两人吹落,不似故人面,曾经的许诺,只如一片梦幻泡影,零乱凋落。他与胤礽,终究殊途。一开始,是胤礽看着小小的他步入承乾宫。在后来,是他目送胤礽踏入那个华丽却冷清的毓庆宫。最后,终于一人离开,都不再回头。

      已经多年不曾梦见那人了吧。胤禛轻声一叹,最初他只叫他二哥,而后随众人一起叫太子哥哥。到最后,竟只余一声疏离的太子殿下。是时间无声无息的改变,温柔而残忍。胤禛缓缓着上皇帝正装,眉目渐渐染上一层清霜。他终是比不上二哥的吧。尤记得当年那个清俊朗逸的少年满目笑容的写下“天下”二字,勾描处尽显风流。众人皆赞他字好,却不知在他心里,从来只有那个人的字尽得隽秀写意之味,洒然落拓之风。不过二字,便道尽那人心中沟壑。而他,便只能带上这样冷漠的面具,以镇压朝纲。“二哥,你的字可真好。”“禛儿,可知何为天下?”“胤禛不知,二哥告诉我嘛。”“有心之大,便容天下。如海纳百川,宽严相济,便治天下。禛儿,你懂了么?”“二哥,我懂这些做什么,不是有二哥么?”

      那个时候,风尚轻,云尚淡,胤礽就那样宠溺又无奈地看着他,仿佛包容了一整个世界。而如今,天地浩大,却独独缺了那人。

      上书房,胤禛依例检查皇子功课,弘历年弱却聪慧,样样回答皆是出色。弘昼便抬起头,满是信赖崇拜地注视着弘历。胤禛突然觉得这个情景是如此熟悉。想来,当年的他便是这样看着二哥的吧。那时候,大哥、三哥皆被养在宫外,独剩下他们这两兄弟。胤礽生性聪慧明彻,夫子问答,应对如流,一手骑射亦极是出色。

      小小的胤禛就那样注视着他,目光中写满了仰慕依恋。无逸斋中,胤礽执着胤禛的手,一笔笔教他写字。校场上,胤礽教他搭弓射箭。他对着自己的成果叹气,胤礽便笑着宽慰他:“禛儿的字,日后一定会比二哥还要出色,禛儿也将是大清的巴图鲁。”那笑容温暖明亮,点亮了他的整个少年时光。只可惜,他的字虽备受赞誉,他的骑射却终是落了下乘。年少的满家儿郎,都想着箭若飞鸢,征逐沙场。他曾经也如此想,兴致盎然道:“二哥,日后你为君,禛儿便当大将军,为你征战天下。”胤礽笑着看他,那笑容明快而恣意,完全不似后来那个抑郁默然的废太子:“禛儿还是先练好骑射吧。”

      少年的笑声,随着旧日山河,便如梦远去了。

      胤禛其实并不想去咸阳宫,只愿记忆中永远是那个高傲自矜的少年模样。而非是在岁月洪荒中,面目全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胤礽或是他,谁也说不清。是胤礽执着鞭子冷眼看着,是他有了贪图大宝的野心,旧年时相交尚好,雍王府中相对饮酒,胤礽微眯着凤眼看他:“禛儿长大了,也娶了福晋。不知禛儿可否想过结缡白首?”胤禛醉的有些迷糊,只道:“乌拉那拉氏温婉贤淑,自然是我的嫡妻。好男儿志在四方,哪里有什么儿女私情?”他惯知道二哥生的俊美,颇似孝诚仁皇后,却没想到那人嘴角一牵,便映的满堂日光,满院春/色黯然失色:“禛儿要遵守承诺。”他后来也记不清胤礽说的话了,只记得他醉了,不是醉在这绮丽春光中,而是二哥明媚的笑容。白首之约,他不曾许人。答应那人的,他从来都会做到。

      “皇叔,弘皙说的.......您答应吗?”一声呼唤拉回了胤禛游离的思绪。下首青年眉目生得俊秀平和,依稀能见得那人的样子。只是,却少了那人的傲然自许,张扬肆意。胤禛看着弘皙,眉目去了几分沉冷:“就依你所说的。若有人说闲话,自有四叔担着。”弘皙得了承诺,面上的郁色才褪去几分,遂才去了。

      弘皙的背影如垒石松翠,却带着说不出的沉重寂寥。这倒是似足了后来的胤礽。诸皇子中唯他与二哥为皇阿玛亲抚,二哥更是自幼由皇阿玛带着身边。父子情深,自然非常人可比。而在渐渐成长后,权利与欲望的交缠,终使父子相疑。

      他始终忘不了那一日。胤礽注视着那明黄色身影,由失落至绝望。太子生而克母,狂行不悖......是故废太子......素来孤傲自持的胤礽就那般呼喊着:“皇阿玛,我没有......胤礽没有......”仪态尽失的胤礽如同愤怒的兽,抽出腕上的紫玉骨鞭,拒绝着任何一个靠近他的人。康熙并没有看胤礽,只是别过头,定定道:“将废太子拉下去。”胤礽不信,他又如何相信。自有记忆以来,那人便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傲然处可凌青云,谈笑间自有风华。于是,他仍是保奏那人为太子。然后,胤礽变了。重封太子的那一日,胤礽来送他出宫。

      到了此时,两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静静地看着胤礽回毓庆宫的身影,就似沉沉的暮色,已步入了尽头。胤礽的目光自那日黯淡,至此再无明亮。

      纵然二废太子那日,那人也不过嘲讽地笑了笑,转身便去。他注视着这个少年时最为景仰的人一步步离去,似走出了他的生命。一纸诏书,圈十年生死。直至后来他登基,去咸安宫看胤礽。然而,那人不愿见他。隔着一重天青色帷幕,胤礽的身形已显出几分老态:“皇上何必来看奴才这个罪人?恕奴才仪容不整,不敢面君。”他听着那人对自己轻贱的称呼,只觉得心口刺痛,痛得他无法呼吸。最终他仍是没有将胤礽劝出咸安宫。他无法忍受那个高傲的人言语中的自轻自贱。他想,或许二哥只是生他的气,没过多久就会出来了呢。就似他们年少时,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只要拉着二哥的手唤上几声,那人便会心软。

      他一直这么笃定着。直到,宫人来报,理密亲王病逝。

      二哥怎么会死呢?尤记得少年含笑,替他挡下皇阿玛的责骂,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笑得那样宠溺纵容:“禛儿的字写成这样可不成,传出去可不是堕了孤这个师傅的名头。”那些时日历历在目,仿若仍在昨日。

      或许,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罚他心生妄念,贪念着不属于他的温柔。就在醉酒的那日,他突然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胤礽醉酒的样子真好看,如同白玉的面容上染上一层晕红,狭长的凤目虽阖着,却也能一窥风华。那张瘦削的薄唇轻轻翕动,呢喃的全是他的名字。他似是受到什么诱惑般,轻轻地吻了胤礽。

      一吻倾情,无可自拔。纵嫡福晋乌拉那拉氏婉顺平和,他也只是敬重有加。只因他的白首之约,早已许了那人。

      其实他如今是真的厌倦权利了。当年的那些美好的少年时光,如同井中月,一触便碎了。那些年真心知交,他也曾教八弟写字,兄弟间两相和睦。而随着权利角逐,那个携云伴风而来,清浅地唤着四哥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回望往夕,一直陪他走来的,却是十三。自蹒跚学步的孩童扑入自己怀中,软软糯糯地唤着四哥,到如今两相凝眸,不语已知心意。而如今,二哥一去,这诺大的紫禁城中,终是只余了他与十三。

      他听着窗外的风雪,突然起意想去看看,苏培盛拿过暖炉,到底是阻拦不住他的步子。雪落无痕,整片天地落成白茫茫的一片。寂然无声,仿佛这天地间只余他一人。

      他突然回眸,那个疏狂清傲的少年似乎就站在那风雪茫茫间,笑着看他。二哥。他轻声呢喃着,却见风雪簌簌,身后一排脚印显得那样孤独,又哪里有那个少年呢。有的不过是曾经的他踏着步子跑在雪地中,胤礽在后面笑着道:“禛儿,慢些跑,若摔跤了,二哥可扶不住你。”那个胤禛所拥有的胤礽,他已经失去了。回眸看,不见归人。

      满目山河空念远,归人逝,几处寻。不见人,泪满襟。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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