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俞皿

2、2

　　徐风儿时体弱，很少步出春逝园，徐老爷为他请来名医调养，拜名师习武强身，后来身子强健了，但已经习惯清静，加之徐府人多客稠，免不了应酬一番，想来就麻烦，还不如自己待着自在。平日他尽可随性，可爷爷寿诞之日，万没有理由推托，只能出来笑脸迎人。
　　摆宴那日，徐老爷与好友故交权贵富贾坐在首席，左右两桌是他的儿女妻妾，秦都等其他亲戚宾客坐在别桌。徐风虽是孙辈，却与徐老爷坐在一起。席间，前来敬酒的宾客，除了祝徐老爷寿比南山，还都纷纷大赞徐风，顺便拍他那戍边未归的父亲的马屁。
　　站在他身后伺候的砚儿，见主子已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便在倒酒的时候，在他耳边嘀咕道：“您再忍忍，今日寿筵上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老爷又是大寿……”
　　“啰嗦。”徐风扬手止住了自己的丫环，心里自然也明白她说的道理，便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
　　这时，有个刚入京的三品文官，拍马屁拍到徐老爷新纳的小妾身上。徐老爷假意应承，心里却有些不太高兴，毕竟收秦娣时，他的正室夫人丧期还不到半年，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其他正室所生的子女，想到母亲死后这般遭遇，脸子干脆直接掉下来。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秦娣识趣的起身，说自己身子不适，要先回房休息。二小姐哼了一下，声音不大不小的说：“姨娘这么年轻，身子会不适？是不是咱们又要添个弟妹？”这下，秦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徐风突然站起来，举杯敬秦娣道：“姨奶，我还未曾给您请过安，今日补送您一份礼物如何？”砚儿心中暗叹不妙，虽然主子心地不坏，但从小被大家娇纵惯了，性子有些恶劣，常常一时兴起作弄别人，今天四夫人怕是要吃亏了。
　　他叫下人拿来纸笔，刷刷点点写了一副对联——徐园攀桂，气秀神清迷彩凤；绣阁抚琴，红颜艳影醉金龙。不过是一般结婚时用的喜庆句子。秦娣收了对联，道谢后先行离开，徐家大房的儿女也不再多说什么。有人岔开话题，主客杯盏交错，宴会又恢复热闹，一场风波平息。
　　春逝园一遇，几日来，秦都夜夜都能梦见花海中的贵气少年，醒着的时候也常痴痴傻傻的神思恍惚，小丫鬟笑他像是害了相思病。所以从宴会开始，秦都除了看着自己母亲，再者就是眼巴巴的盯着徐风。想到刚才徐风写对子为自己的至亲解围，秦都心理不禁怦怦乱跳几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该敬酒的人都已经敬过，众人皆有些醉意，徐风打了个呵欠，拉着丫鬟偷偷开溜。秦都见他离开，赶忙悄悄追了出去，一路尾随到春逝园的附近，才鼓起勇气叫住主仆二人。
　　“原来是舅爷爷，您有何事？”徐风因为喝了几杯薄酒，白皙的耳朵有些泛红，带着醉意的语气，让人心里发痒。
　　“谢……谢谢，你刚才帮了我……姐姐。”秦都没有喝酒，但是脸涨得比徐风还要红。
　　徐风一愣，然后大笑道：“你竟然是为这事，哈哈……”
　　借着夜风，秦都闻到从他身上飘来酒的香气，里面还夹杂着一种花香，那应该是春逝园里花朵的香气，那日他回到自己房间，发现身上也沾了这种味道，害得他好几日不愿洗掉。于是，他提出逾越的请求，问能不能再去园里赏花。
　　徐风止住笑容，他的丫环替他答道：“昨日一场雨，花被打落了七八分，只剩叶子了，舅爷要是喜欢，明年再来看吧。”
　　秦都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那春逝园没有大门，却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使人不敢随意踏进亵渎，纵使园内风景再美，也只能望墙兴叹。明年再来——这一句，把约期至少推在一年以后……
　　垂头丧气的往自己住处走，经过花园时，他看见两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出来醒酒，他们没有看见秦都，就算看见了，估计也不认识。秦都正打算绕开，就听见他们闲聊道。
　　“刘兄，你听见徐小少爷的对子了吗？”
　　“为兄酒醉，耳却未聋。”
　　“那秦氏也真够倒霉，当着众人被个小辈戏弄。”
　　“年弟，听说这新夫人不过是个卖豆腐的老姑娘，能识几个字？没看见她拿着对联，那副欢喜的样子吗？”
　　“附凤攀龙，攀龙附凤，哎，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哈哈，莫非你怜香惜玉了不成？说起来，这秦氏虽是草履布衣，但真有几分清雅的味道，正和年弟的口味。”
　　“刘兄，切要取笑在下。”
　　“谁不爱美人，你看那花甲的徐老爷，不也……”
　　“小弟家中一条母大虫，难像刘兄坐享齐人之福，更不要比徐老爷了。”
　　“……”
　　“……”
　　秦都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心一下跌到谷底，他还以为，还以为……回想刚才徐风大笑后的那个冷冷的眼神，和徐家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多了几个臭钱！
　　秦都决心要与母亲一起逃走，苦苦等到后半夜，徐府中的主子下人们差不多都睡了。他摸到母亲的厢房，想推门，门已经上了锁。
　　“谁？”
　　秦都吓得心惊肉跳，但马上认出那是母亲的声音，便小声答：“姐姐，是我，秦都。”
　　“这么晚，你还不睡？”
　　房里传出窸窸嗦嗦的穿鞋声音，但另一个醉意浓浓的男声传出来：“谁在外面。”
　　“是秦都，他可能是担心我，才过来看看。”这是秦娣的声音。
　　“有什么好担心的，还能委屈了你。”徐老爷朝屋外喊道，“你姐姐没事，回去早些休息吧。”
　　秦娣不再说话，接下来传出的声音，让秦都觉得怪异，他不敢再敲门，又担心母亲，只得偷偷的捅开窗纸。没想到，他所看见的，是这辈子最后悔见到的事。
　　一副赤裸老腐的肉块正压在年轻的女体上……
　　秦都克制不住地想要干呕，连退了几步，然后开始狂奔，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跑出了徐府。等他嗡嗡乱响的头颅稍微清醒些，他已经不知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走了一夜的他有些饥渴，可惜身上没带银子，他不愿再回徐府，但又想不到要去哪里。
　　识字不多的秦都，看见街边的土墙上贴着告示，其中一个是“兵”字。他拉住一个穿粗布儒衣的男人，问告示上写的什么，是不是在招兵。
　　男人点点头，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说：“小兄弟，难道你想入伍？近来北方战事吃紧，你要是有老父老母，生活尚过得去，还是不要参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都谢过男子，坐在墙根想了半晌，最终咬牙脱下外袍，送给一个路边的乞丐，自己朝募兵的地方走去。
　　入伍后，秦都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被分到了徐风父亲的麾下。他一个小小的粮草兵，自然难以接触这位人们口中啧啧称赞的大英雄，他仅在出操的时候，远远见过几回。除了眼睛，他们父子长得并不相像，但也就是那双眼睛，透露出徐家特有的那种傲慢。
　　北方天气寒冷，新兵会受老兵的欺负，上级出了什么差错，也全要他们做替罪羊。秦都自觉不是当“英雄”的料，何况这个国家也没什么是他想舍命保护的，唯一的亲人也成了徐家的人，“保家卫国”的重任就留给徐将军吧。所以，在一次运梁的途中，秦都擅离了队伍，逃亡到邻邦西琉王国。
　　这一走，再回来时已是十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物是人非，包括他自己。
　　西琉国新帝继位以来，谁是朝中的害虫？谁是最奸佞最小人最嚣张跋扈最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人？谁是外戚党嫉妒新帝派憎恨百姓唾弃满朝文武都想除之后快的人？
　　答案就是太后的义弟——郡王秦都。
　　这个秦都游手好闲，三角猫功夫，大字不识几个，吃喝玩乐倒是一把好手。据说初来西琉国的时候，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得破破烂烂，身无分文，有人说他是邻国的流民，有人说他是逃犯，有人说他是叫街乞讨的花子，民间甚至谣传他是太后的姘头，深知驻颜闺房之术……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因曾为先帝献药，深得太后的喜爱，封了爵位赐予宅地，一夜之间平步青云陡然而富。他拿着朝廷俸禄，却不用上朝参政，每日游戏于市井之间，吃喝嫖赌不学无术。也有权贵曾经拉拢秦都，送给他金银珠宝美女娇妾，说来也怪，秦都不但没收，还把送礼的人暴打一顿轰出门外。从此，人们都传，这个郡王其实是个疯子，无论好官还是坏官，都躲着他走，省着没事被疯狗咬上一口。
　　“呃~~~”
　　一阴风吹醒了酒醉的秦都，他摇摇晃晃的坐起，闭着眼睛叫道：“人都死哪去了！想冻死爷爷！”
　　没有下人诚惶诚恐的回应，只听见猫头鹰咕咕的叫了两声。秦都睁开眼睛，抬头看见的不是自己雕花檀木床的帷幔，而是一轮又大又白的月亮。衣襟里有什么在蠕动，他伸手一抓，掏出一条棺木色的小蛇。
　　这里是一片乱葬岗。
　　秦都想起傍晚时，自己和酒友在百花楼喝的烂醉如泥，他们打赌，谁要敢到南城的坟场过夜，其他人就要请他白吃一个月的酒。妈的，真是喝昏了头，自己又不缺酒钱，竟然没窝在百花楼的温柔乡，跑到这里吹了一宿的风。
　　天已经蒙蒙亮，他扶着刚才倚睡的大树站起来，努力睁睁眼，辨别回家的方向。
　　“是在这边。”他绕道大树后面，却被什么挡了去路，“妈的，敢挡老子的路！”一推，那东西手感软绵绵的，还荡来荡去。用力摇摇头，秦都凑近一看，不禁大叫一声，吓得立马跌了出去。
　　那那那那……那是一个人，被倒吊在树上的一个人……
　　秦都刚才没有看出来，一是因为光线太暗，二是因为酒醉得厉害，三是……那死人全身的皮肤都被剥掉，像只死兔子似的挂在那里。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用力的喘着大气，心跳的像是要从身体里漏下去。幸亏还有几分酒力壮着胆子，他哆哆嗦嗦的骂道：“遇上了什么仇家……这么狠……你，你这死鬼也是……死了，还要吓唬人……”
　　嘴里是骂着，但他的腿早就软掉了，试了三五次才站起来，转身踉跄的要跑，却被什么绊了一下。踢了那东西一脚，他听见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低头看，只见躺在地上的是一口残损的长剑，没有剑鞘，剑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豁口，剑炳上镶嵌的珠子也破了一半。这应该是那个“吊死鬼”的兵器。
　　秦都武功虽然不济，但宝兵器倒是收藏一些，他自言自语道：“若是没有损坏，应该是把上乘的宝剑，尤其这颗夜明珠……怎么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