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七杂八》kaorie

2、回忆中的小舅舅

　　回忆中的小舅舅
　　一
　　年初的时候，小时候的玩伴，邻居小林打电话和我聊天，谈话快结束的时候，她说：“我小舅舅前两天走了，今天下午刚刚送上山。”
　　她这样猛地提起她小舅舅，我一会儿还没想起来是谁。只听她在电话那边继续说她小舅舅的事情，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他……他一直在我们家院子里种花的……他后来病得我站在他面前他都不记得我了……”她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我好后悔啊小原……以前嫌弃他……不让他出门……我好后悔啊……小原，你还记不记得他？”
　　于是这样的图景在脑海中展开了。深浅不一的杜鹃花随风摇曳，在盛夏的阳光里明媚耀眼。小林的小舅舅拿着塑料水管站在花丛边，晶莹的水柱流泻进花田。
　　我叹了口气回答：“我记得。你小舅舅种了很多杜鹃花，还和我们去河边抓鱼。”
　　“你记得，我也记得，可是舅舅他再也不会记得了。”小林哭着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地听着她在那边哭。虽然曾经她小舅舅带我玩过，但对于我而言到底只是外人，所以我对小林的悲伤无法感同身受，只能对她保持耐心表示尊重。
　　人都是要死的，只要我们仍然记得他，那就足够了。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安慰她，亲人一生的结束不能真的用这么简单的话就让人释怀，这种写在命题作文里的话太空洞了，承受不住半点感情的重量。
　　无可避免的，发着光的玻璃珠子滚过的夏天，红得耀眼的杜鹃花开满的夏天，小河哗啦啦流过的夏天，繁星缀点夜空的夏天……夏季每天都做些不同的事情，就有着千万个夏天。那些个夏天如同压在箱子底的破破烂烂的笔记本，终于被我翻了出来。
　　但对于小林的小舅舅而言，无论度过多少个夏天，都是停留在儿童时代的幼年的夏天。任何平常人都曾拥有过千万个色泽斑斓的夏天，最终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只就下了最简单的夏天。
　　而并非平常人的小舅舅，他永远拥有着身为孩童的千万个夏天。
　　二
　　记得是小时候考试不及格又不敢回家，时间拖得越来越晚，太阳开始下山，然后恐惧感越来越强，躲起来的我开始哭的时候，突然有人朝我撒下一堆花瓣。
　　实际上，如今回想，那并不是“撒”，用“扔”也许更合适。
　　我傻愣愣地看着一边傻愣愣地笑一边继续拿花扔我的林小舅舅，他把花瓣扔完，拉着不明所以的我到了他家。我就是这样第一次认识了小林。
　　那时候他们家正在做饭，小林的爸爸妈妈看到小舅舅拉着我进门，飞快跑过来拉开我和他，还和我道歉，问我是不是吓到了。后来他们就让小林送我回家了。
　　我和她一路都聊得很开心。
　　“你怎么被我小舅舅拉回来的？”她问。“对不起啊，他这里有问题。可能还只停留在小孩子那个阶段。”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没事。”我说。
　　“我以后来找你玩可以吗？”她又说，“大家都因为小舅舅不愿意和我玩。”
　　“行啊。”
　　于是我和小林成了朋友。
　　我们暑假每天形影不离，打玻璃珠，去河边抓鱼，晚上不愿意回家去田里看星星。而在玩耍的时候，小舅舅总是会跟着。或者是坐在一边看我们打珠子，不管谁赢了都拍手；或者也疯跑到河里抓鱼吓得小林把他使劲朝岸边拉，于是他就坐在树荫下带着笑看我们抓鱼；或者是和我们坐在一起看星星。
　　他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看上去就和普通人一样。
　　“你小舅舅真的脑子不灵光吗？”坐在田埂上，我问小林。“他看上去挺明白的。”
　　“对啊，真的。”她说，“只是他很乖，所以你看不出来，你多和他说几句话就能发现不对劲了。而且有时候他特别疯，拉都拉不住。你记得吧，前两天他还往河里冲，真是吓死人了。”
　　小林还说她小舅舅连饭都吃不好，“但是他花种得好，我们家院子里的杜鹃花都是平时小舅舅照顾的。”
　　“那很厉害啊。”我说。
　　“所以我觉得啊，那些人可怜我小舅舅，还说他是个傻子，实在是太没道理了。相比之下，那些人才是傻子。知道大家都明白的知识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根本没有同情小舅舅的资格嘛。反正我喜欢小舅舅。”
　　“也许他们羡慕小舅舅吧。”我想了半天，这么说。
　　小林打了个哈欠，没回答我。夜晚的蟋蟀叫得欢快，小舅舅坐在我们旁边，和着虫声自得其乐地哼起了歌。
　　三
　　有些事情对于明白事理的人反而显得不公平。比如说当初中隔壁班认识小林的男孩子指着小林对身边的同学说：“小林就是那个女生，她舅舅是个傻子。”大家就会对小林本人产生偏见，仿佛她的脑子也有问题。
　　那天小林的耳朵红得像小舅舅种的杜鹃花，紧紧拉着我的手沁出汗水，却装作没听见那同学的话动作僵硬地回到班上。然后她开始疏远我，我至今还认为这是她在迁怒，她放学不等我一起回家，不在课间找我说话，我去她家找她时她态度冷淡，用一切方式向我传达着“走开让我一个人”的心声。甚至她也不愿意让小舅舅出门养花。
　　院子里的杜鹃因为还在花期里，没心没肺地开得灿烂。植物不讲感情，只是能活就痛快活而已，也不在乎养花的人在不在。人要是活得和这些花一样，也许能免去不少烦恼。但人毕竟也不是花，所以我依旧烦恼。
　　某天下起雨了，我回家走过她门口，好久不见的小舅舅坐在门口屋檐下的水泥台阶上两手撑着脸隔着雨幕看花。“小原——”他发现我在，笑着挥手拖长声音叫我。
　　“小舅舅，”我把伞朝淋湿的他打过去，“这么大的雨怎么不进去？等小林吗？”
　　“出来看花。好久没出门。门关了。”他说，雨水顺着他头发往下滴。
　　觉得不能让他这样淋下去，我打着伞和他并排着坐在台阶上，“我和你一起等她吧。”
　　小舅舅朝我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看他种的花了。看得高兴了，他又开始胡乱哼起歌，夹杂着雨水打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的声响，他又拍起手。
　　他这么高兴，让烦恼的我觉得更加烦恼。
　　“小舅舅，小林最近不理我了。”我看着眼前的雨说，“她理不理您呢？”
　　结果小舅舅也不理我，一直唱歌。
　　“我和她明明是好朋友，她还躲着我，迁怒于人是不对的您说是吧？”
　　小舅舅又不理我，一直拍手。
　　“小林不让您出门，您会生气吗？”
　　小舅舅还是不理我，唱歌又拍手。没心没肺的就像他种的杜鹃花一样。
　　我们坐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小林回来。她看到我和小舅舅两个人淋得半干不湿坐在门口有些吓到了，“怎么……走走走快进屋里去。”
　　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我跟着她走进去，看着她给小舅舅擦头发。
　　“你觉得丢人了吗？”我问。
　　我那时候大概真的生气了，就这样直接地问她，语气也很是不善。
　　她的手停了一下，然后什么也不说，继续给小舅舅擦头发。
　　“你不是说你喜欢你小舅舅吗？你不是觉得那些可怜他的人才是傻子吗？你也开始可怜他了吗？”
　　后来我想，大概小林在是可怜那个必须接受嘲笑和误解的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是小舅舅让你丢人了？小舅舅什么也不明白，所以对他的偏见要让你来接受。你觉得不公平对吧？”
　　“你闭嘴！”小林语气凶狠地朝我吼，这还是她第一次对我发火。小舅舅一边玩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看着我们，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然后小林把我推出门，“你知道什么！关你什么事！”她把我的雨伞胡乱塞到我手里，然后重重关上门。
　　气死我了。我撑开伞，恶狠狠踹了一脚台阶，气死我了。
　　回家之后，我一晚上没睡安稳，觉得虽然小林过分，但我好像也有不对的地方。算了，我先道歉算了。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第二天，我很早就等在她家门口，院子里的杜鹃花经过雨水清洗更加明艳。小林打开门，一边出门一边对屋内说话：“别把钥匙扔了，只准在院子里看花，不准乱跑。”她看到我站在门口，楞楞地站了下，扯了个不好意思的笑，“早上好。”
　　她这个笑真是和小舅舅一模一样。
　　“走吧。”我说，“昨天对不起啊。”
　　“……我才对不起。我本来准备先道歉的。”
　　“你不想和我玩了吗？”
　　“不是……我……”她支支吾吾。
　　“算了，没事。去学校吧。”
　　“哦，好。”
　　这次可以说是为了小舅舅的大规模争执，最后就这样简单地以我们两个人这样的道歉结束了。
　　我想，小舅舅一直没懂我们两个为什么说话要那么大声。他真的太像他种的杜鹃花了。
　　四
　　那次电话两个月后小林又和我打电话，说起我们吵架这件事。“那次吵得真凶啊，”她说，“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对不起。我说得太过了。”
　　“你不是没说什么吗，我都快忘记了，”我说，“你只是简单的把湿淋淋的我赶出去了，多么果决的人。”
　　“说自己快忘记了却记得这么清楚，你个小气鬼。对了你那天和小舅舅在门口坐了那么久，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只是向他倾诉一下你不理我我很烦恼，顺便问了问他被你关在家里他生不生气。”
　　“小舅舅怎么说？”小林的声音紧张起来。
　　“小舅舅啊，他一边看着他的花一边拍手唱歌，根本不理我。”我说，“后来我们在他面前吵架，他也只是自己玩自己的，反而显得我们傻。其实小舅舅一直觉得自己是他种的花吧。”
　　“小原，”电话那边小林的语气认真起来，“小舅舅去世前几天，不是彻底不认识我了吗？有时候我想，在小舅舅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一群陌生人对着他摆出难过同情的表情，他是什么感受呢？你说他觉得自己是花，如果是这样，他大概会觉得我们的哭脸很可笑吧。”
　　“我觉得小舅舅大概只是单纯的看着我们吧，因为花应该是没有感情的。”我想了想之后回答她，“可是我觉得那样就够了，像花一样安静地陪伴着，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吗？”
　　“是的吧。”
　　只是看着我们成长，看着我们快乐，看着我们争吵。只是这样安静地陪在我们身边。
　　“什么时候回来，去看看他吧？”挂断电话前，小林说。
　　“好，我这周末就回去。”
　　五
　　墓园为了方便人们行走修了石板路，但这天下着倾盆大雨，石板路打滑，我和小林两个人只能艰难地挪上山。
　　墓碑上的小舅舅依旧傻愣愣地笑着，旁边是墓园种植的杜鹃花，粉色里夹着白色，在雨水冲刷下晶莹美丽，像是发着点点荧光。
　　他和杜鹃花还真有缘分。
　　“小舅舅，”我觉得来吊唁还是应该对他说点话，虽然小舅舅可能还是不会理我，这样的雨天他肯定又在唱歌了。“我是小原，就是一直和小林在一起玩的，不过您肯定不记得我了，”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发酸，小林在我边上又没用地哭起来，引得我也想哭。我赶紧低头给他上了柱香，把眼泪又缩回去。
　　“谢谢您陪着我们。”无论是千万个盛夏，还是雨中等待着小林归来，有您在真的很好。真的谢谢您。
　　就像杜鹃花开败了还会在春天盛开，只要杜鹃花还在，我们就不会忘记您如花般安静的陪伴。
　　“我们一直都很喜欢您。虽然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也会继续喜欢您。”
　　“谢谢您像花一样陪伴着我们。”
　　雨越下越大，我耳边又似乎隐约听到他肆意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