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四回 忠仆闺房说前缘 ...
-
兰如和玉娘相偕着往回走,各自都是满腹心事,两人却一路沉默无话。到了房里,兰如和玉娘相对坐下,玉娘几次张嘴,又不知怎么说好,只把手中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
兰如淡淡笑说:“嬷嬷再喝要把肚皮都撑坏了!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也要左思右想了?断没有为了旁人几句话,我们娘俩就要生分的道理!”
玉娘听了这话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能这么想我的心就算放到肚子里了。我瞒了你这些年,你怪我也是自然,就怕你疑我,往后什么话都不与我说。现在说开了就好,我也再没什么顾虑了。“
玉娘慈爱地看着兰如,把她的身世和盘托出:“你的父亲是浙江布政使李之粹,四十岁上续弦娶了你母亲——”
烛光静静地跳动着,玉娘娓娓道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把她的生活从此一分为二的傍晚。
雷鸣声由远而近,闪电不时地撕扯着黄黑色的天空,泥土气随着卷地而起的风一阵阵袭来,转眼一场倾盆大雨将至。玉娘抱着兰如倚着半开的后门,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还要等阿泰吗?
踌躇间,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往后门处来,抬头就看得见他们模模糊糊的影子,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赶紧找到那个丫头——杀了——我们的事情又有谁能知道——”
玉娘心里一惊,不敢再停留,推开后门跑了出去。正巧这时,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睡得正香的婴儿猛地被惊到,放声大哭,只听后面的脚步声迅速地往这边追来了。
玉娘茫然四顾,后门外是条深深的小巷,她咬了咬牙,把婴儿抱得更紧些,就往东面的苏府跑去。雨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溅起水花无数,玉娘跑得急,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她顾不得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爬起身来继续狂奔。巷子一转弯,前面就是苏府的边门,玉娘边跑边思量要不要跑去苏府求救,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镶金嵌玉的小马车。
“哗啦啦”一个当头闪电吓得玉娘叫出声来,怀里的孩子也都湿透了,正使劲蹬着腿。玉娘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掀起马车的帘子钻了进去。
马车里是个满头珠翠的年轻妇人,肤如凝脂,唇似丹漆,真个是明艳不可方物。一个丫头正撑开伞要扶她下去,正巧和抱着孩子的玉娘撞了个满怀,妇人吓得花容失色。玉娘一面说“后面有人要杀这孩子”,一面连不迭地往马车壁上磕头。
妇人上下打量他们,玉娘被雨淋得实在狼狈,衣裙上尽是泥污,鞋子也少了一只。那孩子虽然哭得不耐,细看下却是雪团儿似的,十分可爱,妇人不由得伸手接了过来,扯下了婴儿身上湿透了的衣裤,脱下自己的披风给她裹上。
妇人敲了敲车壁,吩咐赶车的:“不去苏府了,我们回家。”
一路上玉娘将事情简短地和妇人说了,妇人安慰她道:“别怕,回到我家就没事了。你先住下,我差人给你们娘家老爷送封信去。”
马车一路听听走走,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停下,原来已到了西郊。玉娘是世家小姐的丫鬟,哪里听到过画眉村和清妧?进了红豆村只以为又是一个富贵人家。妇人嘱咐丫头好生照顾她们,又拿了洁净衣服让她们洗换。
玉娘和兰如在红豆村里住下了,起居都有人照应,只是玉娘惦记家里消息,妇人却直到第三日才姗姗而来。
“我留心了这几日,李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外面竟没有动静!”妇人见玉娘又要抹泪,安慰她道:“兴许官府已经在查,只是不能走露消息呢?”
她停了会儿又说:“这里是画眉巷,我家叫红豆村,我是清妧。你怎么吓到了?清妧并不作那些腻心人的事,往来的都是君子雅士。你既在这儿住着,有几桩事我还要嘱咐你。第一桩是关于我家老夫人的。她心是好的,只是面子上威严些,她还不知道你们的事。我想等到李家的事有眉目,或是娘家老爷来接,到时候再说也不迟。第二桩是你们进出要小心,巷口的湖人居惹怒了旗人,也许有人到画眉巷找麻烦。”
玉娘带着兰如,三餐有人送来,每日只闷在屋里。可周岁正学步的孩子哪里关得住,玉娘不过去里头解个手,再出来就看见竹制的门帘底下被扯的稀稀拉拉,屋里早没了兰如的踪影。
玉娘快步走出门外,就看见屋外站着三五个丫头,兰如正扯着个老太太的裙幅晃晃悠悠,口水流了一脸。
那老太太穿着藏青缎地平针绣团花纹女褂,套一条白地织锦缎花鸟纹百褶裙,花白的头发油光水滑地掠在脑后梳一个素髻,插着一根翡翠银簪。
这几日玉娘在红豆村里住着,见他们的吃穿用度和李府这样的官宦世家相比,更多一种外在的精致,在舒适上则不那么讲究。
玉娘料想应该是红豆村当家的老夫人,连忙蹲身行了个礼,走上去把兰如拉在怀里。老夫人面无表情地说:“李家就这么根独苗,你更要经心,磕了碰了都是你的罪过。”她又吩咐身边的下人道:“柳妈妈,你挑个老实丫头过去,不要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往后日子还长远着呢。”
玉娘见老夫人走远了,这才起身,心里七上八下的。原来他们的事情老夫人已经知道了,可怎么就说往后的日子长远着呢?这口气像是她们要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了。
不久夫人就带来李府的消息,差去打听的人一连几日在那附近转悠,却是隔了这好几天才有公差上门,不多时又呼啦啦来了几十个衙役兵丁,把金钗袋巷围了个水泄不通。下午从里头抬出了四具尸首,这才传出是李府的太爷奶奶并两个下人被人刺死在里头,金银珠玉散了一地,恐怕是贼人谋财害命。一墙之隔的苏府人却都说早十天前李府的人就都散了,有些蒙恩发还了家,有些遣人婆卖了,却不知怎么太爷和奶奶还在里头。这在杭州是轰动全城的大案,每天有百十人聚集在巷外“轧闹忙(1)”,其中也有原先李府的下人,事情越传越离奇。
玉娘原先是想等案子出来就去官府的,现在却犹豫了,也不知道阿泰是死是活,加上里头许多事情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一个丫鬟,哪里还敢上衙门去,因此每日只是抱着兰如暗自垂泪,一面等小姐娘家的消息。
谁知这书信过去,竟是如石沉大海。一个多月过去,却传出了老爷李之粹也莫名其妙地死在流放途中。这一下外头传得更是玄乎,说是李家惹上了白虎精,一家都给妖怪害了。上面又派下个钦差来查,查了月余,悄无声息地又走了。
玉娘断了希望,只好不声不响地在红豆村住着。好在夫人良善,老夫人也并未多说,兰如就在红豆村一天天地长大,玉娘善理家,夫人对她很是倚重,转眼间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兰如听得入神,不由地问玉娘道:“那阿泰——叔呢?后来被太爷的人抓住了吗?”
玉娘说:“后来我也偷偷打听过从李府拉出来地两个下人的尸首,年龄相貌和阿泰都对不上。我想也许他侥幸逃走了吧?”
兰如问:“这些年你可找过他?”
玉娘闭上眼睛,轻轻地摇摇头:“我早就断了这个念想了。他便是逃出来,也只能隐姓埋名一辈子了。人海茫茫,我去哪里寻他?”
“那海宁老家呢?你可有去打听过吗?”兰如问道。
“娘家老爷升了官,两位舅老爷也做了官,都迁去京城了。”玉娘抬起眼,看着兰如:“往后怎么办呢?真的预备留在这儿做清妧吗?”
兰如摇摇头:“如今老夫人这一掺和,要立时走也难了。我还纳闷呢,老夫人怎么就看上我了?”
玉娘说:“我几次疑心,也不敢和你说。你五岁多和紫燕一起下棋,老夫人和夫人正巧经过,就立在边上看。你连下了几盘,次次都被紫燕吃得死死的。老夫人却对夫人说,紫燕眼里只想着吃你的子,你心里却有满盘的格局,好比一个勇士遇到将军,近身格斗也许占优,终究是走不到长远。又说你年纪小小,输了棋也不哭不闹;反观紫燕,偶尔被你吃了一子眉宇间就不胜苦恼。”
兰如反白道:“小时候的事情也能当真吗?”
玉娘说道:“后来你们学画学琴,紫燕用心,样样都比你高明,你从师傅处回来不过划拉两下子,能应付过去就行。老夫人却还说你们一个‘聪而不慧’,一个‘大智若愚’。那时候我就担心老夫人对你上了心。”
兰如问玉娘:“那你呢?也觉得我好吗?”
玉娘微笑说:“你和你娘一个模样,我自然觉得你处处都好。”
兰如楞了一下:“我娘——她是怎么样的?”
玉娘说:“小姐是大家闺秀,却没有架子,对谁都和气。她在哪里都是安安静静的,听话乖巧,不像你是个霸王,凡事只按自己想的做。”
见兰如又努起了嘴,玉娘又说:“先前两年还觉得你长的像老爷,这个指甲头发眉毛,都是李家的长法。还有肚子上的红记,李家好多孩子身上都有,老爷还说凭这个也能把你认出来。这两年觉得你长得又像小姐了,这个脸盘身段,活脱脱又是一个她!”说着说着,她经不住红了眼眶。
兰如握住玉娘的手,仔细地打量她。跳动地烛光下,兰如惊觉那个她一直依赖撒娇的嬷嬷已经老了。灯下的她一脸苦恼和无助,仿佛在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同时,她把身上所有的重担也放到了兰如身上。
兰如心里一颤,强作出成竹在胸的样子道:“这些年难为你独个儿把那么多事情吞在肚子里,往后你就别管了,你也知道我是个霸王,凡事都有打算 。”
玉娘擦干了眼泪说道:“我去厨房拿碗牛乳,给你搽脸搽背”
兰如挥挥手:“今天就算了,你回去歇歇吧,后面几日有的你忙呢!”
玉娘看着兰如,竟然不敢再说什么。
送走了玉娘,兰如又坐回了桌前。对于自己的身世,兰如以前不热衷,她总以为自己不过是个私生女儿罢了,不然为何玉娘总是吞吞吐吐?她冷心想着自己没有要去认亲高攀的意思,所以也没打听过。刚才乍一下被老夫人说破,兰如心里又惊又惧,原来里头竟有一段血债!
自己的祖父杀死了母亲,连自己也险遭毒手,里头的缘由兰如想不明白。而父亲莫名其妙地死在流放途中,其中看起来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再说外祖父和两个舅舅,既都在京城做官,女儿死在夫家,外孙女下落不明,怎么不见他们派人来查来找?她越想越蹊跷,隐约觉得里面的事情另有内情。现在既然知道了,总要想办法弄个水落石出。
兰如从来就没有什么烦恼,吃穿住行都有玉娘打点妥帖,虽说是寄居在红豆村,自小也没受过什么冷眼。平日里操心的不过是如何应付师傅们的功课,或是什么衣裙搭哪套首饰之类的小心思,生平最大的心事就要算是他。
想到他,兰如的心又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感受竟比刚才想到父母不明不白的惨死更强烈。自紫君定下归嫁的日子,他也没再踏进过红豆村,兰如留心听着其他客人说起他的消息,她天天盼望他来,又天天失望他没来。
他深邃的眉眼,新蓄的胡子,挺拔的身材,走路时微微抖动的肩膀,兰如都记得清清楚楚,闭上眼睛仿佛他就站在眼前。紫君要归嫁了,无论如何,总是断了和他的未来。但兰如没有,只要他开口,兰如就是做偏房做侍妾也是愿意的。
兰如很想找玉娘商量,可是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为了一个已经定了亲的男人害了相思,甚至巴望着做他的小妾、侍女,她一定会惊骇的,然后就会搬出自己如何含辛茹苦把她抚养大那一套,一直说到她打消了这念头才住口。她又想起了玉娘走时蹒跚的脚步,那眼巴巴指望她的眼神,兰如意识到她们的关系已经掉了个儿,往后玉娘要倚靠着她而活了。
她又想起了他对紫君的热情,人人都说他对紫君是痴了的,可是兰如总觉得他对紫君的太刻意,总和他平时温和清朗的模样太不相衬。
那他对我呢?可有一丝丝的喜欢?女儿家对于这事总有几分直觉,可兰如苦恼地思索着,心里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琢磨不出他的心思。
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来红豆村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只要能和他说句话,我就能问得他对我是不是有些真心—— 有什么法子让他自己说出来呢?
兰如思来想去,心里越来越乱。灯渐渐地暗了,火苗闪了几下,啪地熄灭了。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如裂帛般一声琴响,琴声乍而转急,铿锵似能销金碎石一般。兰如推门出去,走到回廊下望见远处西湖上满是游船,船头打着的灯笼随着波浪上下起伏,越铺越开,直至与天上万点繁星连成浩渺一片。
高亢的琴声逐渐舒缓下来,响起了紫君凄婉的歌声,唱的正是老夫人生平最爱的,红豆村里人人都会唱的那一曲。兰如轻轻地跟着哼了出来:
“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
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算到天明走到黑,赤紧的是衣食。
凫短鹤长不能齐,且休题,谁是非。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
今日容颜,老如昨日。
古往今来,恁须尽知,
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
歌声未绝,哭声四起,四下里下人们开始忙碌起来。
兰如心里一紧,喃喃道:“是老夫人——”突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对了,他总要来吊唁吧!那明天,就是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