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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落日秋声 ...

  •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似乎都被这寂静凝固了。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从这一刻开始,似乎连语言都成了多余的累赘。所有的语言都只不过是蹩脚的辩护,甚至不能让人信服。他们已经不能再被原谅了,无论怎么为自己辩白,大概都不会有人再相信他们。他们仿佛两个无意间犯下了无法被宽恕的错误的孩子,只能相拥着给予彼此宽恕--从现在开始,他们终于是只能彼此宽恕了,否则谁又来原谅他们呢?

      或许从这个深秋的夜晚开始,他们就已注定不会再得到任何宽恕了吧。既然没有任何人再会宽恕他们,他们也就只能彼此给予对方宽恕了。那就是他们注定的,他们注定如此。

      第二天清晨朔寒才冒着深秋的寒气从偏门溜回了宫,所幸还赶得上早朝。否则自己不上朝的事一旦被母亲知道又要被拿来借题发挥一番,被各国公使知道又有损帝国的形象--虽然在他们心里帝国也没什么形象可言了,总之不管哪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上朝之后也听不到什么好消息,刚上朝就接到了东旭的公使要求允许他们的商船在内河自由航行的要求,这也就罢了,那位个子小小的公使居然还说前几天一位东旭官员在帝国最大的港口城市海城被暴民打成重伤昏迷不醒,非要自己给个说法否则就动武。但海城毕竟开口通商最早,除了东旭之外,城中也还有诸多大国的势力,若要动武势必殃及他国。这样一来像云洲、西澜这些大国是必然不答应的。在他们眼里东旭不过一个蜗居在东方小岛上的弹丸小国,四个岛加起来或许还没他们的国土一半大,强大起来也不过最近几十年的事情,这样一个弹丸小国,有什么资格在他们这些称霸世界百年的大国面前公然说要动武?连他们这些大国在十年前那次八个国家一起进攻苍冥帝国的战争之后都不再轻易拿动武来说事了。

      最后东旭公使的要求自然是答应了,顺便还把海城巡抚的官职给革了算作给了个说法,其实跟不了了之也没什么区别。下朝之后朔寒只觉得头大如斗--看来他果然是一点治国的天赋也没有,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此有兴趣,至少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回到后宫时还未到黄昏,朔寒不设三宫六院,除了皇后之外也就是象征性地选了两三个贵妃,所以偌大后宫不免冷清,出来迎接的也只有皇后云曦一个,其他人倒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今日这么早就下朝了?”云曦柔声问道。

      “嗯,反正我也累了,”朔寒漫不经心地回答,“现在我头疼得要命,真是头都大了。”

      也许是想起了昨日那尴尬的一幕,两人忽然之间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丝毫不像是新婚夫妻之间应有的亲密。云曦低头拨弄着自己的衣带,朔寒的目光却是向着无物,也不知看的是什么,大概他什么也没有看吧。

      “夫君,妾身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云曦的声音陡然把朔寒拉回了现实。他愣了一下,说:“什么事?你问吧。”

      “就是……您和星涯大人……”云曦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显然是在搜肠刮肚寻找对于她这个从小被教导要遵守三纲五常的大家闺秀来说不太露骨的词句,但半晌也没找到什么特别合适的,于是后半句也就没再说出来,半遮半掩地悬着。

      “你想让我给个解释对吧?”朔寒笑了笑,“我不想解释,反正你也不会相信的,我不想为了这种事情劳心费力,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他的目光中交错着无奈与疲倦,像是对世间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落满伤痛的灰烬,完全不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这不是一位明君的目光,甚至不是一位王者的目光,王者的眼中应该永远燃烧着征服的烈火,像是开辟疆土的战场上猎猎的战旗。

      但他的眼中,却只有一片覆满灰烬的废墟。

      “可是君臣有别,您难道就不担心别人的流言蜚语么?”云曦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而且若是今后再没人能继承王位,这帝国又要怎么办?”

      “这轮不到你来操心,皇后,”朔寒的语气陡然转为冰冷,“苍冥的国君是我,我爱怎样就怎样,别人爱说就说去吧,他们又能怎么样?至于王位的问题……我本来也就没打算要留什么继承人,有我一个人给帝国陪葬就够了!”

      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接着说:“反正亡国也是早晚的事,有没有人继承王位都无所谓了。”

      “夫君,您怎能如此丧气--如果连您都这样想,苍冥就真的毫无希望了!”云曦惊诧地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她绝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要是您肯励精图治,兴利除弊把苍冥治理好,也许还能重现百年之前的盛世,说不定这场劫难反而会让帝国更加强盛,您又何必……”

      然而,她的话还是被朔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是我母后还是丞相大人叫你这么说的?”朔寒冷笑道,“你也不必劝我了,我可没这么远大的志向,还是说……你想以后妃之身干政?”

      “妾身不敢。”云曦惶恐地低下头去。

      苍冥帝国律令中有规定,后妃不得干政,就算是皇后也不行。即使国君做出的决定大错特错,皇后也没有权利干涉。这一点,云曦自然是明白的。

      她看着朔寒拂袖而去,心中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病弱少年向来如此叛逆乖张,竟跟他那强悍精明的母亲截然相反,也与自小被教导随分从时装愚守拙的自己完全不同。她一时也茫然无措起来,对他,亦是对这桩他人无比艳羡的婚姻。

      在皇宫花园的回廊上,朔寒又见到了星涯,这位温文尔雅的帝国外交官总是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像是与他心灵相通一般。

      “陛下,我等您很久了。”星涯微笑着说,“我想送给您一件东西,您一定会喜欢的。”

      “是什么?”朔寒有些好奇。

      星涯的左手原本一直背在身后,仿佛藏着什么东西。他把手伸出来时,手上拿着的是一个透明的盒子。盒子里是一朵奇异的花,茎叶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暗色,白色的花瓣也有些泛黄了,却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的娇艳,而那白的几乎透明的花瓣上竟有星星点点的红,宛如溅血一般,美得分外妖异。盒子上贴着一张微黄的纸,上面是看不懂的外国文字,字体龙飞凤舞,也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这是……花?”朔寒不觉看得有些入神,“真漂亮。”

      “前几天从云洲商人手里弄来的,他们好像把这个叫做……叫做风花来着,”星涯说,“我还弄到了种子,不过现在也快要入冬了,怕是种不活了,不如来年春天我把它种在园子里吧。”

      朔寒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这才终于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几乎看不出来,但它的确是在微笑。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之下,这微笑竟然那么温柔,化去了原本冰霜般的冷漠和萦绕不散的哀愁。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笑的,从幼年开始他便少有笑容,成年之后更是如此。这个沉默而落落寡欢的少年也只有在面对星涯时,才会稍微露出些许微笑。也许这是十八年的人生中,第一个能让他有笑容的人吧。

      “今晚你留在宫里吧,我怕我睡不着,”朔寒对星涯说,“皇后那边你不必担心,放心留在这里就是。”

      “是。”星涯应道。

      暮色沉沉地压了下来,深秋的白昼越来越短暂。一阵冷风吹来,在回廊中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叹息。

      第二天一早朔寒便被叫到了母亲的寝宫,母亲仍是严装艳服地早早等在了珠帘之后,纵然隔着珠帘,也看得见她那满面愠色的美艳的脸。

      大概自己又有哪儿让她不满意了吧。朔寒想。反正母亲对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从来没满意过。

      “朔寒,听说你最近睡得不太好,可是真的?”朔寒一掀起珠帘,便听见母亲威严的声音,“你的气色也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忧心之事?”

      “多谢母后关心,孩儿忧心帝国国运,怎能睡得安稳?”朔寒答道,不动声色地回击着母亲话语里的锋芒,“如果孩儿能高枕安睡,母后才会担心吧。”

      “有星涯大人陪着,便睡的安稳了么?”容秋夫人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方才只不过是虚晃一枪,这时她才真正现出了雪亮锐利的刀锋,直刺向对方的要害,“原来星涯大人还有这等本事么?我想御医苑中的医官都可以告老还乡了。”

      朔寒心中一惊,不知母亲如何得知此事,但转念一想宫中侍女宫人众多,免不了有些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大概又是谁一时多嘴说出去了。定了定神之后,便从容答道:“孩儿何时让星涯大人来相陪过?这等无稽之谈,母后也会相信么?”

      “无稽之谈?”容秋夫人冷笑一声,“娟儿琳儿她们都亲眼看见过星涯大人在你的书房和寝宫出入,还说是无稽之谈!你现在新婚燕尔却连皇后寝宫都极少踏入半步,其他嫔妃更是不闻不问,只怕也是因为这个吧?朔寒,你老实回答我,你跟他的关系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他们母子之间的每次谈话都像是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彼此都不动声色地寻找着对方的弱点,同时回击闪躲着对方的攻势,一旦找到了对方的纰漏,便毫不犹豫地发出致命一击,毫不留情地击溃对方的骄傲、坚持与尊严,让对方在自己面前低头。而现在,容秋夫人在儿子面前显然占了上风,连眼神也流露出了一种势在必得的了然,她觉得胜利必然是她的了。事实上她的丈夫,朔寒死去的父亲,也总是这样落败在她面前的,她才能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

      “孩儿的私事,母后也这么感兴趣?”朔寒依然维持着冷定从容的神情,语气更是不卑不亢,“是真的又怎么样?我是苍冥的国君,当然有权决定自己跟什么人在一起,难道孩儿身为一国之君,连这点私事都不能自己决定么?”

      “私事?这事关皇族的血脉延续,怎么会是私事?”容秋夫人怒道,“你要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皇族不就断子绝孙了吗?以后这个帝国你还能留给谁?再说你喜欢他又能怎样,苍冥帝国建立几千年来,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当上皇后的,你难道还想立他为后?!”

      “那又有何不可?反正眼下国将不国,立男后女后又有什么区别?”朔寒针锋相对,“母后,您这么一说还真是给孩儿提了个醒啊--孩儿会考虑这件事的!”

      “你……”容秋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气得全身发抖,“你就不怕他一边把你哄得团团转,一边就跟那些洋人一起把帝国搞得乌烟瘴气?到时候别怨我没提醒你!”

      这回朔寒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如果说先前他还能把怒火克制在平静的外表之下,现在他是再也无法克制了,他有些激动地一甩袖子,道:“这请母后放心,我可以拿我的王位担保,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何况若是没有他,苍冥的国土早就被那些洋人瓜分了去,又哪来机会让他……”

      他的话语仿佛一根筷子,突然折断在了咽喉。胸腔中一阵剧烈的血气翻涌硬生生地打断了他怒气冲冲的辩驳,他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只觉得心扉都如刀绞火烧般疼痛,忽然咽喉中涌上一股腥甜,开口便吐出了一口鲜血,花纹繁复的地毯上登时溅开了一片殷红。他原本苍白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单薄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手仍捂在嘴上,指缝间却已有暗红的血渗出,在苍白的指节上染出一片血色。

      “朔寒,你、你没事吧?!”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容秋夫人见儿子吐了血,立刻吓得面色煞白,“快,快去叫御医,去叫御医!”

      在寝宫里自己的床上躺了一阵,朔寒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咽喉中的血腥气也渐渐消散了。他便招手让侍从拿了个软枕过来给自己靠着坐了起来,这时门外便传来了宫女柔和的声音:“皇后娘娘到了。”

      朔寒心情阴郁,便也没作答,只是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一言不发。但一身淡青色衣裙宫髻高挽的云曦却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其中一个手上提了个红木食盒,也不知装的什么。

      “夫君,听说您身体不适,妾身特地过来探望,”云曦在床边坐下,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像害怕惊扰了天上的云彩,“妾身让御膳房做了些安神补气的药膳,也顺道带来了。”

      她向着那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女抬手示意,那小宫女便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时香气扑鼻,竟是一个紫砂汤盅,还冒着些热气。

      “如此,多谢皇后了。”朔寒轻轻点头道。

      “您和太后争吵了么?”云曦关切地问,“我也是刚听说的,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什么,母后对我从来没满意过,我怎么做她都横竖看不顺眼,本来我不想跟她争执的,但刚才她话说得太重,我气不过,就跟她争吵起来了,”朔寒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只是母子间的琐事而已。”

      “那您现在……可是刚才气急所致?”云曦秀眉微蹙,显出担忧的神情来,“您是一国之君,应该爱惜身体才是啊,再说太后可能也不是有意的,您何必这么上心呢?”

      这话却让朔寒十分不悦,再说下去也许云曦又要劝他励精图治勤理朝政了,他向来是讨厌这类说辞的。于是他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说:“我们母子间的事我自有分寸,放心吧。现在我累了,想睡会儿,你先回去吧。”

      “那么这个……”云曦看了看桌上的食盒。

      “放在那吧,一会我吃。”朔寒懒懒地答道,顺便让侍从撤了软枕,自己重新躺了下来。

      云曦带着宫女离开之后,朔寒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忽然又听侍从说:“陛下,方才皇后送来的东西……您看……”

      朔寒闭目沉吟了一会,说:“去,把星涯大人叫来,让他陪着我吃,否则这东西你们就拿去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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