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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鸢渊相抱何时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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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刚被流放到芙谷镇不久的王生杀害官捕、企图逃跑,夜半时分被抓回,今日午时三刻将被处以笞刑。
晨曦刚露,官府的公文便贴满了街头,随行的官捕敲着铜锣,在来往的行道上,高声报喊:“行刑之时,众人皆需在场,不得妄自缺席。”
声势浩大,无非是为了杀鸡儆猴。
苑鸢抬眸看了看升得正欢的日头,已是正午,毒辣的光线狠狠的洒在身上,透过粗糙的麻衣,让肌肤隐隐生疼。
刑场上的王生被两名官捕擒住胳膊,按压在那条满是油污秽垢的地面,边上站着两名手执木杖的粗汉,丑陋虬结的臂膀,蓄积着劲力,交错落在一身书卷气息的王生身上,羸弱的闷嚎随着杖数的起落,渐渐由强变弱,由有变无,刑数未满,便魂归乡里,但行刑的人依旧自顾自的操纵着木杖,力道不减半分,杖杖落往实处。苑鸢偏开双眸,不忍直视这血腥的场面。
在这满是流徒的西南烟瘴之地,戴罪的人命贱如蝼蚁,以卵击石,注定是徒劳无果。
今日,是苑鸢被流放到这芙谷镇满三个月的日子,也是她来到这异世三个月的日子。没有亲人,没有挚友,就连最后一个一起来到这苦寒之地的熟人,刚刚也魂散在刑场上。她缓步走到王生死时俯躺的那方土地,散发着腥气的血痕,似是在昭示主人生前经受过的痛苦,红得扎眼。
伸手抚了抚那片血痕,远眺京都,薄唇轻抿,疲倦的灵魂记得找到归家的路。
清风拂过,带起一层细细的沙尘,刑场中央蹲着人儿抬手遮了遮眼,泛黄的麻衣轻轻晃了晃,一眼扫过,那卷缩着的身影映入南宫渊的眼帘。
似是有所感应,苑鸢眸光稍移,只看见菜市街口,身着暗红色官服的官捕引着一个穿着囚服、手上戴着枷锁、脚上束着铁链的男子走过,端正的身形,步履生风,一晃眼,那人便被带出了街口。
稻草扎的屋顶,被皲裂的泥墙撑着,结实的横梁穿过墙面,成了整间茅屋的支柱。
被篱笆圈起来的院子,苑鸢坐在小板凳上,身边围着几个垂髫孩童,纤细的柔荑握着一根枝条,在地上慢慢的比划着,好一会,她停下比划的姿势,樱唇微启,轻柔的嗓音缓缓的传出,“今日,我教你们《弟子规》中的信篇。”
短短三月,苑鸢却觉得自己已经在这过了三年,清寒的环境,艰苦的劳作,无尽的谩骂,在她身上都似一阵风,刮过了,就过去了。
犹记得,刚到芙谷镇的那天,曾为文官之首的父亲,一顿舟车劳顿之后,在这破败的茅屋中一睡不起,长眠于此,那枯黄的面颊,深凹的双眼,透露着晚年的悲惨。柔弱温和的母亲,一言不发,相伴那携笔一生的夫君直奔黄泉,只留下有着异世之魂的苑鸢守着这具陌生的躯体,独自待在这所毫无生气的茅屋。
前生今生,她都是孑然一身,劫难,把笑容磨成了淡泊。
一起被流放的,还有父亲的一众幕僚,本是执笔的儒生哪受得了这粗重的作活,不到半月,他们便死伤大半,三月之中,竟无一人生存,不是死于劳作中,便如王生那般,死于刑罚。
为让枯乏的生活增添些许生气,一得空,她便教习镇上的孩童读书认字,有所依总比徒熬日来得扎实。
落日垂暮,苑鸢送走院中的孩童,便净手做羹。轻轻拨了拨灯芯,原本变暗的油灯瞬间又亮堂了起来。看了看隔壁昏黑的院落,她喟叹了一声,拾掇了一份吃食径直推开了隔壁的院门。
前几日,这间空置的屋子,住进了一个刚被流放的男子,对于这人的来历,镇上流传颇多,有的说是犯了罪的商人,还有的说是遭了罪的武官,更有的说是京都的宦官子弟,无论是何种说辞,都只是猜测,因为他从来不跟众人说话,也没机会跟众人说话。每日鸡鸣时分,他便被带往官衙的暗牢,直到深夜时分才被伤痕累累的带回苑鸢隔壁的茅屋。
刚把吃食放在门前,院中便传来了一声清响,犀利的视线落在背脊,苑鸢转身迎上那清冷视线的来源,深邃的双眼似无边的黑洞,看得她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发麻。视线缓缓移到他身上沁血的伤口,苑鸢无波的双眸闪过一丝诧异,未待她反应过来,便被押那人回来的官捕驱赶,说是此人是重犯,任何人不得靠近。
苑鸢未语,沿着来时的路,回了自己那方院落。
卧在床上,苑鸢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细眉微拧,脑中浮现的尽是那人身上的伤口,她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等明明可以相助却冷眼旁观的处境了。略微挣扎了一番,便起身带上了伤药,来到了隔壁。将药放在门前,她轻敲了敲木门,便离去了。
南宫渊自小习武,自然要比寻常人要耳聪目明许多,院落中悉悉索索的声响虽小,却已清晰传入耳中,直至木门被敲响,他才起身去开门,如果没猜错的话,该是刚刚那给自己送吃食的女子。拾起门前的伤药,南宫渊清俊的面孔稍稍和缓,自古总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看着那抹倩影,南宫渊心中也揣摩不清,他不认为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自己好,还是一个被警告过不得靠近自己的女子,稍一用力,手中的瓷瓶变得粉碎。
鸡鸣三遍,苑鸢推开木门,深深的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对于鸡鸣而作,落日而息的生活,起先她很不适应,但时间是种很好的良药,它能治愈一切陌生。
隔壁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响,苑鸢望了过去,接受到的是一道清冷的视线,从他的双眼,她看到了一丝警惕,苑鸢轻叹,换作是自己估计也会这样。
陌生人的关心,几分真,几分假,又有谁能分得清呢?
再一细看,发现他还是穿着那身满是血迹的衣服,露出来的伤口有的已经红肿发脓,显然主人并没有处理过,秀眉微拧,苑鸢诧异,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怕痛的人。
这一闪神的功夫,对面那人便出了院落。
那日之后,苑鸢每日都会送些吃食过去,这处的屋子位于镇子西头,只有她和他两人,身为邻里本就该互相照顾,由于人家并不领情,所以她都尽量避免与他碰面,对于那道能杀死人的视线,苑鸢不想过多的接触,怕睡觉的时候做噩梦。
不过奇怪的是,今日的隔壁格外安静,早晨苑鸢出门的时候便没有看到那人,按理说这个时间他也该去衙门了,本想去探看的心思在想到那日无意中遇见时,在他脸上看到的警惕,便偃旗息鼓。
时至深夜,隔壁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略一思索,苑鸢还是起身来到了隔壁的院落。
黑暗森冷的屋中,南宫渊靠在木椅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苑鸢心里咯嗒一声,不会死了吧?
突闻那人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哼,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至少还是个活人。
打来热水,苑鸢给他擦拭着上身,未经处理的伤口早已恶化,晕阙八九不离十是因为伤口被感染导致高烧。刚毅的面容也被沾上了丝丝血迹,拧干帕子,一一擦净,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虽是天黑,但他那俊朗的五官在夜色中也极为耀眼。本想将他搀扶到床上,但无奈他体型过大,自己那小身板完全拖不动他,只得拿来被子盖在他身上。
天将亮,苑鸢才回到自己的小茅屋。
昨晚一个看不过去,把他那些脏兮兮的衣服全都一件一件给洗干净了,好一顿搓洗便到了这个时辰,果然做好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再来一次选择,估计还是一样的结果。
南宫渊睁着双眼,眸中是一片宁静,昨晚苑鸢给自己上药的时候他便醒了,伤药较为劣质,洒在伤口上令人疼痛难耐,她给自己上药的时候还体贴的吹着气,估计是想减缓自己的痛苦,还真是愚蠢的女人。想他一堂堂战神,在战场上何其威风,却躲不过朝堂上的污水暗箭,如今更是沦落到如此境地,一丝狠辣一闪而过,铁臂上青筋凸起,既是铁血之躯,又岂会栽倒在这区区朝争!
青翠的竹林,遮挡了烈日的炎热,苑鸢提着装满水的木桶,艰难的往回走,她今日被安排的劳作是将官府中的用水提完。
与平民日常饮用的溪水不同,他们只用掩在山间甘甜沁人的山泉。
一个不稳,脚下绊了一下,木桶便被甩至一边,桶中的水便倾泄而出,渗入土质中,隐隐懊恼,这已是第三次了,再这样下去,今日的劳作量必是完成不了的,一想到自己要被遣去开挖山梯,心中便生出一丝烦躁。
正当苑鸢暗自伤神的时候,旁边的木桶便被提了起来,沉沉的男低音在耳边响起,“你还可以再蠢一点!”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苑鸢昨晚照顾的南宫渊,苑鸢暖暖一笑,能底气十足的说话看来已好得差不多了。
缓缓的跟在南宫渊身后,换洗过的粗布麻衣也遮挡不住他健硕的身姿,行走的气势总能压人半截,她想,是什么把他磨成比磐石坚冰还要冷的性子 ?
起先他迈的步子很大,后来发现自己跟不上,还特意放慢了步子。
看来,这人也不是不知恩图报。
林子很静谧,除了偶尔响起的鸟叫和风声,就只剩下他们踩在地面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苑鸢竟冒出了分外和谐的念头,这想法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苑鸢看着面前被灌满水的大缸,心中一顿无奈,一连几日,南宫渊总是一言不发的帮她把水提满,除了第一天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话,就再也没理过她。
不对,后来还说了三个字,“南宫渊”,也算是一句话了吧。
苑鸢不禁发笑,明明是想报恩,还非得表现得那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