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一鸣惊人 ...
-
殿试之前，由皇帝陛下亲自命题，所议政论，所著之题标明于杏榜上，由幽女一一宣告于九霄殿外。准参试考生思索三个时辰。
九霄殿外森严壁垒，兵勇林立。天还未亮，进士、明经、和为数不多的秀才们统一着白衣布袍恭恭敬敬等候在殿外，等到幽女们传唤方可进入。另有通事舍人在一旁小心嘱咐着这些官朝新手们参拜礼节和殿堂排列顺序。
等到王孙贵族大臣们悉数到场，同众考官分列四周，肃穆而立时，整个考场的气氛凝结到了最紧张的时候。
殿试两场内容，以诗词策论文章为主，当今圣上尤喜诗词，故而又偏重于前者，且不重题目，有感而发为上。所以，殿堂之上满是歌功颂德的谄媚诗句也不为奇。而时政策论无出新意者，自然也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之中。毕竟能够登榜入选的，哪一位不是稳妥居上的？十年寒窗，想起来抹一把都饱含辛酸泪。
“秋来故园篱菊瘦，笔耕不辍志未休。虽无良策挽韶光，幸有辞章去忧愁。染墨芸窗生锦绣，随波棹影任浮游。庭前多种忘忧草，心随白云巡九州。”
皇帝陛下昏昏欲睡时候，猛听得这一首，精神一抖擞，颔首道，“虽工笔不精，然胜在雅致。颇有渊明归田之趣。尚佳！”
一旁站立的起居舍人就恭恭敬敬将皇帝陛下的评语记录名册，在这位张延学考生下写了个尚佳。等候的幽女们十分机敏的上前，一左一右扶着这位双脚打颤，面色紫红的张进士后退休息去了。
在北唐最高权利的集中地，让一介草民对这一群掌握生杀大权的权贵们侃侃而谈，本身就是一大考验。有的人纵然已经腹中大好底稿，等到了临场，众人焦点一瞩目，就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到最后，仍旧是被人拖了出去。
等到纠仪官高呼三声“东海兖州苏雅言”却无人应答时候，大臣们面面相觑，这个风云人物，不是说从开始就没有找到吗？这么突然间又冒出来了？
北衙禁卫长跪奏道，“陛下，苏雅言自科场擅自逃窜后，臣等无能，未知其下落。”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并不追究，“殿中御史陈廷怡，还不去带人上殿。”
黄门员外郎白惠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这位现在如日中天的新贵，殿中御史大人。当初两人同时入选暗探，却没想到自己被她忽悠了一场，结果让此女青云直上得了陛下亲睐。
陈廷怡哪里会理会这个被自己远远抛掷脑后的前竞争者，她躬身一应，起身，从外殿引领一女缓缓入内。
恰时候，日光渐盛。殿外丹壁之上香烟袅袅，蒸腾的殿门外空间微微扭曲。淡青色的烟气轻轻散开，香气正醇低绵，淡到余味显出点点出尘勾魂之意。
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跟随陈廷怡亦步亦趋，走到了殿堂内，也并不慌张，拂袖，掀袍，下跪，尊礼，举止有度，沉稳过人。待得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高呼而过时，在场的大臣才看清楚这位两此历劫科考弊案，一举夺得进士头名的东海考生苏雅言。
圆脸、杏仁大眼、未启唇来已先笑，眉含羞涩，眸凝珠光，颇有小家碧玉之秀。
“苏雅言，当初朕见着你的名额在呈堂会卷上，就寻思着若不是那日心血来潮去贡院看看，岂不就误了你。果然是老天开眼呐！”
众大臣皆奇怪，不知陛下这样一番话里是否有别的意思，只见中书侍郎想也不想就跪下高呼，“臣恭喜陛下，乾坤浩荡，士子归心。”
一帮人慌忙也错落跪下，对这个马屁拍的最早的司马迢迢恨的牙痒痒。老家伙，爱现也不通知一声。
苏肉丸只感到四周非常安静，仿佛是太虚仙境，屏弃了一切噪音。只不过，她抖了抖眉毛，脖子边上一只蚊子嗡嗡的飞舞着，昭示着这里还是人间。这种感觉——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就如前世面试一般，二十多位领导一横排开，摆上一张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孔来恐吓新人而已。
不怕，不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她眼角余光一扫，果然没有那位王景仁的影子，心中大定，看来外界盛传的王侍郎入狱大事是真的，自己另外半条命已经没有丝毫问题了。
既然如此，这殿试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个出气的地方。长安科考，一波接一波，祸事连连。她心里早就压着一股气，对着京都的官场也是怕得减了三分胆子，思来想去，倒不如做一个狂生形态，只求能够外放为官。
天子脚下好升官？狗屁！
皇帝陛下难得如此开心，连着唠叨了些礼贤下士的老话，然后谈及读书人应当细读经义，方正为人，甚至也笑着谈及苏雅言省试内的一些典故出处，学问之深厚，连苏肉丸童鞋也是深感佩服的。她自己是死记硬背出生，不想这位帝王，国事繁忙的同时，还能有这样穷究学问的好习惯。
“臣谨记陛下所言，今生今世不忘治学，为人处事诚字当先。”
皇帝陛下笑道，“善！赐坐！”
苏肉丸老老实实把屁股压倒了脚跟上，支起脊梁和脖颈，微微垂着视线，用余光打量四周。
恩，大家都跪坐的很整齐，特别是刚刚那位马屁拍的极好的大臣，都白发苍苍皮包骨头了，还能够坐出标准的姿态，不能不说是官场老手了。
在众多大臣的侧目中，苏肉丸谢过陛下，她沉思半会儿，决定为自己竖立一个爱护民众不思变通的呆书生形象，也好过个才高八斗的状元郎。
“美人自刎乌江岸，”扑哧，一位跪坐在末尾官员忍不住一笑，暗道，这句用的妙，当真如童谣儿歌，浅显易懂，琅琅上口。一听就知道是位深的各种风情趣味的姐妹，往后也好往窑子粉地里多联络联络感情。
苏肉丸不理会她，也不理会其他官员的窃窃私语，自顾自诵道，“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
私语声渐渐停息，空旷的大殿里只听见这位进士头名不紧不慢的吟诵声，一声赛过一声，一句响过一句。
她此时颇为恶劣的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运足底气，然后缓缓的将气息吐出，目视远方，努力酝酿悲天悯人的神情，用天下所有宗教神棍特有的语调舒缓的、低沉的、悠悠叹息而出：
“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到结尾，那一句长叹抑扬顿挫，绕梁三回，当真是如胸口里迸发出一腔热血，沉郁到了极点，落到空中都发出铁铸铜造的铿锵声。令人肃穆，使人同伤。
司马迢迢似有所感，拉着官服的袖子抿去眼角的泪意，越发显示她一副为官清廉关爱百姓的好心肠。旁边人挤压不出几滴眼泪，就只能死死拧自己的胳膊大腿，逼红眼睛也算是过关了。
高坐在浮云九龙环日金铸台上的皇帝陛下沉默很久，直到大殿里轻微的哽咽声和擤鼻涕声都自觉停歇了，她才睁开眼，温和的看着苏肉丸，赞许道，“好。若天下读书人都有这一服好心肠。何愁北唐不能兴盛！何愁四海不可安康！当此一词，足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
苏肉丸先是一惊，皇帝陛下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夸张了，读书人表率，这话要是金口一出，传到了外面，可就为她招惹了一大堆看不见的大敌了。慌忙跪直身体，连忙道不敢！
王女大臣们都拱手恭喜皇上得到栋梁之才，甚至连一些平日里装的和黑面神一般的御史大人们也笑开了脸，对苏肉丸的递过去的眼色更是炽热的仿佛三伏天的太阳。
通事舍人察言观色，见陛下精神甚佳，也不让苏肉丸休息，马上要她将策论诵读而出，以此来助兴。
苏大小姐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稿子，然后看看满朝文武喜笑颜开的表情，最后小算盘飞快的盘算了一下，还是决定赌一把。太讨皇帝喜欢了可不是件好事啊！月满则亏，祸福相依！
于是，暗中祈祷这位年纪老迈的女皇心智足够坚强，一边语调不改，一丝不苟的将惊天之论一一道出。
这策论，本就是议的朝政。除了秀才科的东方泠偶有精辟之言外，众人都选了中庸一词为道。苏大小姐不以为然，她开宗立意，只图个语不惊人死不休。
“…………
一曰赏赐太侈。货财非经天降，皆世祖锱铢累积而致之，百姓罢精殚力而奉之。四方万里之外，穷乡陋邑，发鹤于耕，手龟于织；采玉者蹑不测之渊，煎卤者抱无崖之哭……苟因一笑之欢，一醉之适，不论有功无功，纷纭赐予，岂不灰民心，糜国力哉？”
皇帝陛下眼中的温情沉淀下来，盯着下面跪坐着声音缓而不豫的少女，脸上神情喜怒难辨。
“二曰刑禁太疏。法者，天下公器，将以威奸弼教愚民于一者。比见近年臣有赃败，多以左右贿赂而免；民有贼杀，多以好事赦宥而原。加以三年之中，未曾一岁无赦。……甚非导民以善之义。”
众位大臣不敢高声呼吸，有眼尖的已经看到陛下的眉毛深深皱起。
“三曰土木太盛。累年诸郡，蝗旱存籈，交关之外，十室九空。民之扶老携幼，累累焉，鹄形菜色，就食他所者，络绎道路，其他母女、姐妹、夫妇至相为食者，往往皆是。当此灾异之时，朝廷宜减膳、彻乐、去几、缓刑，停一应不切之役。……彼董役者惟知鞭扑趣成，邀功觊赏，因而盗匿公费，奚暇问国家之财拙，生民之力殚哉！”
“四曰号令太浮。近年朝廷用人，不察问其行，不求诸公，纵意调拨，有若弈棋，其立法举政，亦莫不尔。……”
“五曰幸门太多……
六曰风俗太糜……
七曰异端太横……”
皇帝陛下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冷冷盯着完结后躬身一拜的苏大小姐，在众大臣的惊颤目光里站起身，从高坐下一步一步走下来。
她踩在玉石上，叮咚作响，仿佛踩着你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击了生与死的号角。
等到皇帝陛下站到了苏肉丸面前，整个身影笼罩了她的上空，这种超级低气压，让表面上装的一脸伟大的苏大小姐也忍不住心跳加速，背上的内衫湿了一大片。
“照你这么说，朕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昏君了？”
所有人的呼吸一瞬间像是被刀剑卡住了，时间和空间都忍不住凝聚在这一秒。不少老臣还记得之前皇帝陛下一怒而废前皇太女，那时的语调和如今同出一辙，一样的低柔，一样的杀机凛凛。
苏肉丸心尖上砰的一声，额头青筋重重的弹跳了一下，喉咙上下翻滚，勉强吞下一口唾沫，心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各位古人，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要忽悠我！老娘，你说当今皇帝陛下善于纳谏，对大臣颇有仁慈之心，这一论断千万千万不要过期啊！
抬起头，用澄清的目光直视陛下阴晦凶厉的视线，“陛下，自古明君，都以天下为耳目。所以，视无不见，听无不闻。今日雅言以一腔书生意气，在陛下眼前陈一篇逆耳之文。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若是雅言文中有偏激之处，自然也是年纪尚小，历事尚浅所限。然，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若是连听取逆言的胸怀尚且没有，于暗君何异！”
景帝龙颜大怒，挥袖怒喝道，“放肆！”
一旁跪坐着的中书侍郎司马迢迢和黄门侍郎赵蒲都低着视线，未曾有丝毫动静，反而是陈廷怡时不时投射过来微微不安的关注视线。
有位老成的官员恰好跪坐在苏大小姐身旁，悄悄拉扯了她的衣袖，低声劝阻道，“噤声……别固执了……”
苏大小姐只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针锋相对到了关键点，哪里能退却，直了脖子，目光炯炯，一字一句铿锵作响，“锦绣文章天下人都会写，雅言只有一个脑袋，却知道，陛下的威严不在于生杀，而在于胸怀天下。陛下所言，读书人读的是一颗良心，雅言所具的，唯一颗赤子丹心。只问陛下，要还不要！”
皇帝陛下恨恨瞪了苏雅言一眼，转身就走，因为举止过于猛烈，衣角勾到了丹璧。她不等伺候的近卫上来帮忙，直接飞起一脚，将香覃踹倒在地上，怒气冲冲对左右道，“把她给我轰出去，轰出去！”
圣令一下，两个手忙脚乱的幽女马上拽起了苏肉丸，一声不吭将她连扯带拉推搡出了九霄大殿。殿堂内，一群跪伏在地的大臣们被这位惊世骇俗的考生惊呆了。一双双惊恐和探究的眼神凝聚在高台上站立的帝王身上，似乎要透过她的愤怒去捕捉这位倒霉进士的官途前程。
谁也没有料到，下一刻，怒气冲冠的皇帝陛下却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开怀的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快意至极的笑话。
笑声渐熄，皇帝陛下背手而立，含笑注视着大殿外的一片晴空，对身下跪着的一众臣子们，柔声道，“这个苏雅言，倒是个直臣。”
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十分渺远十分惬意的回忆，目光越加温和轻软，“性子刚直，直言犯上，不坠其祖之名。
好，很好，非常好！”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一鸣惊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