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趁虚而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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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金妮已死，她将背负罪过与自责，没有解脱之日，程亭筠想。
酒精棉轻轻搽拭在受伤的指节，刺痛令他回神。月桃歉意地低头，清理伤口的动作更轻了。
“你也受伤了，还是交给别人来吧。”他刚说完，丫头秋璃机灵地接过月桃手上的活。月桃膝盖手肘都受了伤，但她的身份如何能和程亭筠相提并论，更何况她万分感谢程亭筠出手相救，只想替凌霜华好好谢谢他。
沙发另一边，凌霜华僵滞的眸光有了些许变化：“月桃，你受伤了？”
月桃说只是摔了一跤。桐香同为下人，心生相惜之情，插嘴说她那一跤是从楼上摔下来的。
凌霜华向她伸出手，月桃紧紧握住。
“他是冲我来的，不该连累你们。”
程亭筠微微叹气，莫俊纬的脾气他了解，函阳城的小魔王若要与谁为敌，谁就不会好过。庆幸凌霜华身边还有贺景瑭，此时，他的脸色沉得犹如将近夜幕的天，想必不会再让莫俊纬有机会靠近她。
凌霜脖子上的淤青一个礼拜才散去，天气渐渐转凉，六姨太送了她一条丝绢领巾，她一直戴着，就像遮住淤青一样遮住心中伤痛。
那是该她一个人的痛，她不忍身边人和她一起承受，尤其是贺夫人那样好，像母亲一样关怀她。
莫俊纬说的对，她没有父母疼爱，并非从未嫉妒过莫金妮。如今有贺夫人的关怀入微，她更要珍惜。
她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里，尽管对七姨太出门逛街的盛情邀约兴致缺缺，但偶尔还是会陪贺夫人在花园走动。
园丁把花花草草打理得很好，她走在贺夫人的一边，七姨太陪在另一边，贺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从不敢插嘴。比她大不了多少年纪，七姨太却在只有她们两人时说：“霜华，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瞧，她羡慕莫金妮拥有的一切，出身的家庭和坚毅勇敢的内心，却原来也有人对她羡慕不已。
光是贺夫人的关心就让她与众不同，使得一贯巧言令色的六姨太也对她好极了。而七姨太同样举目无亲，在贺家却比她一个外乡人更卑微。
七姨太羡慕她。她羡慕莫金妮。莫金妮羡慕翱翔的鸟儿和无拘无束的风。她的渴求在爆炸中燃烧，在烈火中舞蹈，最后一切随风，烟消云散。
凌霜华不是最勇敢的，也不是最怯弱的，她一直本分地做着自己，仅有一次越界，却以悲剧收场。
贺家令她不愁吃穿还有人奉承巴结，她该知足的，不该妄想改变什么，正如程亭筠告诫的那句，“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
那句话在耳边日夜反复，最后在梦中变作莫金妮对她的苦苦哀求。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夜不能寐，一闭眼就看到莫金妮被烧伤、擦伤后又泡得肿胀的面庞，一遍一遍对她说：“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
如果她什么都不曾做过，婚礼如期举行，莫金妮会难过，但至少她会活着。
午夜惊醒之际，凌霜华在自责懊悔中也开始审视自己，在她懂事温顺的伪装下，藏着不安分的另一个自己。她想外出工作，尽管这不是人们对一个体面的“淑女”所抱的期望；她想去看不一样的风景，哪怕是遥远的异国，那里有不一样的诗歌与艺术；她最想的，是重回汶南，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那里有她青梅竹马的爱人，还有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汶北渡过的无数个夜里，那个不安分的自己日渐沉寂，莫金妮差点唤醒了她，但最终还是带走了她。
现在，她不再贪心了，只盼月桃常伴左右，她们一起看着凌雪华健康成长，她也希望贺夫人长乐安康，仅此而已。
夏末到深秋，日子一天天过去，心中阴郁渐渐淡了，剩下听之任之的淡然，她就是那个懂事温顺的凌霜华，再也不需要伪装。
贺家人觉得她走出了伤痛，不再每日像哄小姑娘一样对她，贺显昌的言语间终于有了怪她不该的意思，可她已经麻木，无所谓了。
低迷期间，贺景瑭一直没有再烦她，难得的善解人意。看她的眼神依然毫不掩饰，但再无越矩。门边或者楼梯处的狭路相逢，他的流氓行径收敛了，眉心微蹙凝视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他一动作她就要碎了。
好几次他都像准备好要说什么，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凌霜华领教过他的反复无常，对于他暂时体现出的绅士风度不以为然，更何况他只是明面上收敛了。
贺景瑭不是许文礼，不是她的二哥。他好起来什么都依她，坏起来又和匪徒流氓没有分别。许文礼不同，他真正的懂她，尊重她，为了她宁愿委屈自己。贺景瑭只会对她好一会儿，博得些微好感后又坏起来，把她的好感败光。
但事到如今凌霜华已经不在乎了，她既然在贺家住下，并将长此以往，在乎那些还有什么用呢。许文礼将是她这辈子所能遇见的最好最好的人，但贺景瑭会是贺家未来的主人，汶北将来的统帅，她已身心俱疲，无力反抗。
她想，一切该如何就如何吧。
日本专列爆炸案告一段落，贺显昌多方交涉，汶南政府也对此颇为关注，日本方面终于息怒，报纸上各种猜测都有，借此煽动人心的文章也在打压中流传。
凌霜华在报上再次见到了在警察厅审问她的人，尽管照片不甚清晰，但她还是认出了那个观察敏锐的日本人，针头在眼眶缓慢而折磨地打圈，那冰冷尖锐的感觉她至今难忘。他熟知恐惧，更懂得利用恐惧，差一点就击溃了她。
她从报上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份。伊藤平，医学专家，关东军的军医顾问。与他同车的还有几个专家，大概涉及机密，名字和所属都没有透露。
除了这些，函阳从不缺讲述公子哥儿们和戏子歌女的绯闻小报，报上说，海棠满园一出新戏赢得满堂喝彩，姚小君走后新人崭露头角，报上又说，吴丽娜和莫俊纬好上了。
贺景瑭许久没有在外玩儿了，渐渐淡出绯闻小报的报道范围，六姨太因此少不了在她耳边吹风，说他成熟稳重了，值得托付。
贺景瑭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军政实事的文章里，但莫俊纬依然是绯闻记者眼中的混世魔王。也许还是有所不同，据悉，他已接触莫家生意，开始学做一个生意人了。
因为怕莫俊纬再来找凌霜华，贺景瑭除了忙公务几乎都在家，或者贺夫人带凌霜华出门，他也一定是司机。莫俊纬没有再来找麻烦，但他觉得就算莫俊纬来了，凌霜华依然是麻木、无所谓的。
这才是最令他头痛的地方，她像变了个人，又像没有变，看他的目光冷静得过分，他觉得不该是这样。
相比凌霜华的沉静，凌雪华却比以前开朗了。放学一回来就踏踏跑到姐姐身边，眉飞色舞地说起在学校的见闻。她刚上学时每天一定要凌霜华横眉冷眼说教一顿才肯去学校，现在已经不需要监督就很乖了。
月桃最近也忙了起来，天气越来越干燥，她心灵手更巧，采了不少应季花瓣制作润肤油，比商店里卖的膏脂还好用。
贺显昌依然忙得不常回家，贺景瑭忙起来也早出晚归。姨太太们寄情于打牌，贺夫人偶尔也打几圈，或者和别的夫人们相互邀约，孩子们都要上学，只有凌霜华闲着，但她已没了别的念头，只是拖沓地消磨每一天。
收藏的书籍小说已经没了用处，正好七姨太感兴趣，她就整理了打算全部送给七姨太。月桃心有不忍，迟迟不动手，最后还是得她自己搬书。
她抱着一摞书往七姨太房间走，遇到贺景瑭刚从外面回来，两人相撞，书本散落一地。
她埋头一本一本捡起来，贺景瑭弯腰拾起一本诗集，抽出露出一角的信笺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誊抄了一首短诗，“I never saw a moor ”。
贺景瑭静静看着她拾捡书本的平淡神色，忽然想起被他撕毁的那封美利坚来信，内疚在眼中闪现又消失，他把书还给她，接过整理好的所有书：“我帮你，拿去哪儿？”
得知她要送给七姨太，他差点忍不住调侃七姨太是否看得懂，但最后只是点点头，扫视手上的书，看到一本眼熟的小说，笑道：“《断鸿零雁记》，还是我付的钱呢。”
凌霜华省去道谢，领着他把书送到七姨太房门口。七姨太抱着雪团来开门，见贺景瑭手里一摞书有些茫然，再看到一旁的凌霜华便明白了，高兴地谢了又谢。
她首先翻开了最上面的诗集，瞪大杏目：“呀，还是洋文的呢！”
“旁边有注解。”凌霜华轻轻道。
“霜华你真厉害，洋人的书也看得懂！”七姨太的指尖划过她做的笔记，语气里充满了崇拜，“还解释了意思，真厉害！难怪洋人的大学都要录取你呢！”
凌霜华的微笑僵在嘴角，贺景瑭眸色一暗，气氛霎时间阴沉下来。
“霜......”七姨太抬起笑颜，话头一顿，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凌霜华和贺景瑭各自沉默，七姨太语无伦次道：“啊，不是.....就是那个，我看到......就是碰巧，我不是故意的！”
凌霜华轻拍她的手背，柔声说：“算了，没什么的。”
贺景瑭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虚惊一场后又觉得恼人，拉住凌霜华就走。
两人来到阁楼僻静的角落，凌霜华挣开他扭头就要离开。他从身后一把环住她，自从发生莫金妮的事后，他第一次这样强硬地靠近她，他们再次如这般亲密。
“你的录取信早就到了，是我不想你走！”贺景瑭如实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我不对，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凌霜华冷冷道：“我知道了。”
贺景瑭心里一颤，扳过她的身子去吻她，得到的却是淡漠的反应，她甚至没有推拒的意图。
她认命地闭上眼，仿佛他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贺景瑭放开她，陌生地打量眼前冷漠如雪的人。
他试图激起她的愤怒：“你被录取了，但现在已经过了时限，你去不了了。”
凌霜华静静问道：“我的录取信呢？”
“被我撕了，扔了。”
“我还寄了第二份申请......”
“它根本就没寄出去过。”
凌霜华漂游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双眉温静地撇下，请求道：“我想拿回我的申请书。”
“也被我撕了，扔了。”他强迫自己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道。
但她仍不见怒火，只是低下头，肩头无力地耷拉着。
如果说第一封申请书是凌霜华勇敢的尝试，那第二封则是莫金妮对她的鼓励。
布尔什维克的红色风暴席卷涤荡，莫金妮想去俄国，想去见识革命的力量，她在想象中勾绘彼得堡的轮廓，想象着西伯利亚的寒冷与激情。可她被束缚了，于是鼓励凌霜华不要放弃。
莫金妮是唯一给予凌霜华鼓励的人，即使对她最好的贺夫人也只是说不支持，不反对。但莫金妮毫不犹豫地支持她，明明她们刚认识时，她还只是个喜欢逛街喜欢舞会，唱歌半途而废，取了笔名却放弃写作，只有三分钟热情的大小姐。
她亮晶晶的眸子也点亮了凌霜华的信心：“霜华，再试试，管他能不能成功，总要再试一试！不然就连机会都没有了！”
莫金妮便也是怀着这样的冲劲儿毅然逃婚，最后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外结束了年轻美好的生命。
凌霜华良久不语，任由贺景瑭将她整个包裹在怀中，这一刻，至少他的怀抱是暖和的，这已经是她悲惨无望的人生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了。
两人静默无言，久久相拥。
楼下噔噔的脚步打断了静谧的时刻。
“不好了！”桐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通报：“不好了不好了，雪华小姐放学路上遭人绑了！”
凌霜华蒙了一瞬，又听她急道：“月桃也在车上，也被歹人抓走了！”
凌霜华顿时慌了神，贺景瑭冷静依旧，略一沉思便有念头闪现脑海。他注视慌乱无措的凌霜华，终于在那双沉寂的眼中看到动荡的波光。
“我贺家的人不是谁都敢动。”他冷静道，“更何况雪华还是个孩子，只有一个人会打她的注意。”
惊慌中，凌霜华愕然顿悟，慌慌张张地往牌屋跑，想去告诉贺夫人。
贺景瑭拽住她，半劝半警告道：“别去，俊纬的个性我清楚，搬出长辈只会适得其反！”
凌霜华顿住脚步，很快又再次往外跑：“他是冲我来的，我去找他！”
贺景瑭咬牙一紧神色，见她如此冲动，赶忙追了上去：“他现在一心报仇，你去了也没用，他只会更加想伤害雪华！”
“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终于发怒了，浑身绷着像备战的斗兽，“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等他折磨完了我的妹妹再把她送回来？！”
她害怕得发抖，痛苦掩面，喃喃自语地说：“不，他不会送她回来，他不会让她回来了……金妮，金妮......告诉我该怎么办……”
贺景瑭轻拍她的后背安慰，终于找到了被依赖的机会，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放心，没事的，有我在。”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极尽卑微地乞求他：“贺二哥，帮帮我！”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趁虚而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