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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采访(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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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储弦和带着一身的酒气赶到侦察连所在的李戈庄的临时宿营地。这里已经是人去帐篷空,几名民兵装束的人正忙着收拾、打包、装车。倪主任打着伞,徘徊在略显平整的打谷场上,低头寻摸着。
“首长好!”楚轩和戴着圆大宽边的斗笠小跑着,大声打着招呼。
倪主任抬头看了看,又低头查看。“你来晚了。他们都走了。”
储弦和摘下斗笠,挤到雨伞下。一边甩着斗笠上的雨水,一边说道:“刚从高营长的指挥部过来,他让我到这里来找您。能请教一些问题吗?”
“无可奉告。”倪主任把雨伞向自己移了移。“去野战二所。你可能会有收获。”
“谢谢!”储弦和重新戴上斗笠,向庄子外面跑去,远远地又回头扬手:“我就说是倪主任同意采访孙合作的。谢谢您了!”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这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牌--鬼精、鬼精的。”倪主任驻足苦笑。“记者?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储弦和跳下摩托车,交付车费。口中说着谢谢,人,已经一头冲入野战二所的大门,向值班战士出示记者证,在战士的指点下,冲入连绵的帐篷里。
菲菲的细雨停了,阳光铺洒着温暖蒸腾着大地。
“哗啦”、“砰”“哎呦”。储弦和与一名端着饭盒的白色大褂的人滚落在一起。泥泞的污点沾染衣物。
“对不起!对不起!”储弦和爬起来,拾起饭盒、搀扶对方。闻到稀粥的甜香,肚子不争气的‘咕噜’。“没伤到那里吧?我太莽撞了。”
对方扶正用一根黄色皮筋捆绑在脑袋上的厚厚的眼镜,接过饭盒看着里面残留的稀粥。嘴里喃喃的说道:“糟糕。”
听到响动,旁边有人跑过来。“泸院长,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们都去忙吧。我还要查病房。”泸院长喝着长方形、铝制饭盒里的残余稀粥。(来人看到蓝医生跑过来,各自又回去了。)
“老泸!又端着饭盒撞到人了?”蓝医生微微气喘的说道。“就不能吃完了,再查房嘛?”
“没事。没事的。”泸泯轩看着爱人蓝医生。“帮我收好。我去查房。呵呵。”
“等一下。”蓝医生没有接饭盒,快速拨着手里的鸡蛋,塞入对方的口中。把鸡蛋壳放入饭盒--接过饭盒,又拍打着白色长褂上的泥水。“慢点吃,别噎着。吃完了再查房。”单手帮对方解开大褂衣扣,脱下。又脱下自己的大褂,帮对方穿上。(咔嚓一声,储弦和按下快门。)
“是,是,是。”泸泯轩点着头,含混不清的应和,手脚忙乱的扣上衣扣,又摸向兜里,感觉到听诊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是记者储弦和。昨天我们一起喝喜酒来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蓝医生抬头,诧异的问道,随手把脏大褂搭在臂弯里。
“蓝医生,这位是?”储弦和一面收起照相机,一面问道。“刚才是我莽撞了。”
“我的爱人泸泯轩。”蓝医生左手撩开额前的黑色发丝,露出略带纹路的额头。“没有撞坏吧。我们家老泸可不是第一次撞到人了。”
“没有,没有。是我不小心撞到泸院长的。对不起,对不起!”储弦和双手合十,连连低首。肚子一阵一阵的‘咕咕叽叽’--储弦和右手不自觉的捂在肚子上。
“你们先聊。我去查房。你下了夜班,赶紧休息,下午还要值班。”泸泯轩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冲着储弦和点了一下头,急匆匆的离开。(储弦和咧嘴、点头,目送对方冲进帐篷。)
“还没吃早饭吧?走。我们去食堂看一下,这会儿应该还有吃的。”蓝医生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甩了甩齐耳的短发。向食堂方向走去,嘴里埋怨道:“你们啊。就不知道吃饱肚子再工作吗?”
储弦和讪讪的笑着,捡起斗笠,甩了甩。跟在蓝医生的身后。“我想采访刘解放,刘解放却跑了。倪主任说,可以采访孙合作。我就赶紧过来了--可不能让他也跑了。您说是不是?”
“孙合作跑不了。没有出院证明,他,那里也去不了。”蓝医生言语中透露出温柔。“他,结婚了,更不会跑了。你还是吃饱了肚子再去找他。--保证跑不了。”
储弦和随口应和着。“是。这样就好。可惜,让刘解放给跑了。采访任务完不成了。哎!”
“你也可以通过孙合作来了解刘解放。他们是战友,也是生死相托的兄弟。”蓝医生悠悠地、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我这三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时间,我们倒是可以聊一聊他。虽然,有人不让我们说--刘解放的事情--我却不能不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帐篷搭建的简易食堂。
“找个位置等一下,我去打饭--吃几个馒头?”蓝医生扬了扬手里的饭盒。“随便洗饭盒。你把手也洗一下,等一会儿好吃饭。”
“来三个馒头就行了。麻烦您了--蓝医生。”储弦和大声回复。“简单点。吃完了,好采访。谢谢!”
看着蓝医生转入厨房,储弦和解开背包,寻到一处没有人的角落放下来,匆忙找到洗手的地方打理干净,回到座位上。抬眼打量着四周--食堂里来去匆匆的白大褂,悠闲喝粥、吃着馒头、包子的病号服,静默打饭的炊事兵,......难得的安宁、祥和--如果没有战争,多好!
“嗨。接一下。”蓝医生轻柔的声音打断了储弦和迷离的遐思。
“是。”储弦和起身,手忙脚乱的接过烫手的饭盒,蓝医生放下盛着馒头的碗--碗底铺着一点咸菜。“慢慢吃。我们边吃边聊。”
“谢谢!您说,我记录。”储弦和掏出钢笔和一本厚实的、红色塑料壳子的本本放在餐桌上。抓起馒头啃着。含混不清的嘟囔着:“我一边吃,一边听,关键的地方做记录。”
蓝医生理了理额前的发丝,双肘压在餐桌上,秀美的眼睛望向帐篷外面阳光照射的空中。
“XX年的2月17号下午,我们医疗急救小组随着部队向前推进。一路上,卡车不时停下来,紧急救护伤员。随着重伤员的增加,我们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不时,有担架队抬着伤员下来,我们不得不腾出所有的卡车,运送伤员向后方转移。”
储弦和一面快速记录,一面吞咽着馒头,不时吸溜一口稀粥。
“一路向前推进。又有卡车(带来药品和吃的)开过来接应我们,随同而来的是20多名战士护卫。一路上颠簸,我们忘记了时间。饿了--随口咽下压缩饼干。困了--和衣而卧车厢。战士拍打车厢--下车急救伤员。夜色里--车灯下的急救次数越来越多。同来的人,嘴角上都打起了水泡。说话的声音小了,手势和眼神的交流多了。看到流血多了,害怕的感觉反而没有了。”
储弦和放下馒头,低头记录。
“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雾气经常不容易散去。我们知道,部队已经进入敌人的腹地。送下来的战友少了。前面的枪炮声忽然稀疏了。每个人都流落出喜悦--胜利就在眼前。”
“后来呢?”储弦和看着本子问道。
“后来。接到战士的传讯。说部队已经完成进攻的任务,队伍开始回撤了。我们都欢呼起来--胜利了!--我们打赢了!可是......。”蓝医生突然浑身打了个冷战。
储弦和抬头,疑惑的看着蓝医生迷雾般的眼睛滑落一滴一滴亮闪闪的泪珠。
蓝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气;又大力吸了一口气,快速吐气。
“可是。我们耽误了后撤的时间,在原地白白浪费了一夜--令我难忘的一夜--终身难忘的一夜。第二天的黎明,鸟雀没有鸣叫。雾气蒙蒙中敌人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后来才知道,队伍早就转移、后撤了。--我们掉队了,被包围了。护卫的战士一个一个的倒下,我只记得那名排长呼叫着‘快撤,快撤’,甩出手榴弹,提着冲锋枪向枪声最密的方向冲了过去。浓雾里,哒哒哒的枪声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四周安静了。我知道--他在掩护我们--他用生命来掩护我们。”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知道战友们都喊他--章(不知道是不是,也许是‘张’)排长。”
“后来呢?”
“后来。我们跑散了。浓雾里,不认得路。我一个人躲藏在一丛芭蕉林里。四面八方传来搜查的异国的呼喝声、跑动声。我的手里只有一把手术刀,一个听诊器。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才安全。”蓝医生打着颤音,双手泛着青白色、红亮色--手指握着--止不住战抖。“我,害怕极了。摸着手术刀比划着脖子上的动脉--只要一下就好--死亡是最好的结局。可是.....。”蓝医生擦了把眼泪。“可是,我失去了机会。”
静怡的空间里,只有沙沙的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储弦和不敢抬头,偷偷地打量眼前无助、颤抖的手--心头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