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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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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嫁】
“反正我这病也不久于人世,你和我,就是这几年的情份而已。”
方候说这句话的时候,素儿心念一动,抬眼望向远处,半晌点点头,动作轻微得像是没有发生。深秋了,芦苇荡里衰草绵延铺向远道。
婚礼在年末举行。芦苇荡的乡里乡亲请了十来桌,满桌筹觥交错,一地爆竹红殇。有快嘴的婆姨打趣:“怪道相这许多次亲也不中,原来是瞧上咱芦苇荡十里八乡最水灵的闺女儿。”又与素儿娘说,“方候年轻有为,素儿真福气,嫁给他下辈子就不用愁了。”方候一个劲地笑,逢人便敬烟,“今儿我讨媳妇儿了……大家伙吃着喝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各桌间巡回,红光满面,一套深灰的西装蹩脚地套在他身上,西裤裤脚过长,多余的布料一股脑儿堆积在脚踝。素儿蹙着眉望他,一想到就要与这个人生活,吃喝拉撒在一起,心底由然升起一种苍凉的,近似悲壮的感触。
谁让自己欠人家的债呢?自家哥哥好赌,欠下巨额高利贷款。讨债的追上门来,父亲为掩护他跑走,自己竟被讨债的恶棍打成重伤。是方候替她还清十几万的债款与医疗费。娘抹着眼泪苦口婆心说:“娘知道你心里头苦,但女人这一辈子求个啥呢?不就是图能嫁个好男人,踏实过日子。方候虽说跛一只脚,但长得也算体面,为人忠厚,对你也是千依百顺。再说,你哥哥闹出的那些事,赔的那十几万块钱,还不多亏了人家。”
可她才二十岁啊,正是女儿家好年纪,再怎样混沌懵懂,也不甘将青春枯熬在一个自己不爱的跛子身上。娘说:“你也别惦念肖乾,他娶了城里的媳妇,吃城里皇粮,你就算想断肠子也没用。”她在芦苇荡东头看了镇日的溪涧落花,直至方候找到她,对她说,“反正我这病也不久于人世,你和我,就是这几年的情份而已。”她才心念一动。
【镇上的夜】
婚后,素儿离开芦苇荡,随方候住到镇上。独门独户的小院落,屋后绕一湾清波,天井里种些花草。镇上的石板街道两旁林立着商铺,其中一间是方候和素儿的花店,门口挂一串彩色贝壳风铃,迎风轻吟,阳光下闪着珠贝的光泽。雏菊,百合,睡莲,香栀子,芍药,玫瑰,山茶花,小小的铺子里永远浮着花香。对面是镇上的电影院与卫生站。镇上的人一般只买大朵的白菊□□,清供在神案上。有时到卫生站看病人,也兴带束鲜花。花店生意清淡,为了平衡收支,花店门前摆了一个冰柜,卖香烟矿泉水什么。
方候也不似人所说的那般有钱,他在芦苇荡里有一小片园林,培种花草,每日清晨送花到城里的几个花店去,自家的花店就由素儿照看。每晚他过来帮着盘点帐目,总是很高兴按着计算器:“花店里有个女人多好,素儿,今天生意不错。”
素儿笑笑,默默地收拾残枝落叶,提水拖过地,放下帘拢,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方候的话。她对进帐多少并不在意,方候也没有让她当家管帐的意思。况且她觉得今天和昨天,甚至与以往都没什么不同,花也并没有多卖出多少。她想方候只是习惯这样说话,很多时候,他对她的态度充满了讨好的意味。
镇上的夜安静得快,花店打烊时,石板街道两旁的店铺也都熄了灯。
方候牵出脚踏车,自己先骑上去,支着一只脚等素儿。素儿侧身挪坐在后座上,拧亮手电筒,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攥住他的衣服下摆。方候问一句,“坐稳咯?”听到她低声嗯一声,就蹬起来。一两盏路灯昏昏地亮着,石板路面反射着清冷的光,不知哪个漆黑遥远的角落里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夜又归于宁静。
脚踏车叮叮咛咛摇摇晃晃,素儿手里照明的手电筒射出的光晕也摇摇晃晃。遇到不平整的小坑小洼,方候就会提醒,“坐稳咯。”,素儿依旧低低地嗯一声,将他的衣服下摆攥得更紧一些。方候的长短脚蹬车有点儿吃力,素儿起初死活不肯上车,因着他的残腿。争执不下时,方候将脚踏车支好,走过来,塞给素儿一柄手电筒,二话一说猛地将她抱起来,不顾她的惊呼,将她放在后座上,然后自己骑上车,问一句,“坐稳咯?”方才蹬起来。
【素心兰】
她想起流传在芦苇荡人们嘴里的关于方候的传说。方候原是个弃儿,芦苇荡的寡妇方婶收养了他。十八岁时方婶去世,他也从芦苇荡消失。又隔了好几年,他突然回来,却跛了一只足。谁也不知道他这十几年去了哪里,众人见他包下芦苇荡东边的一块地,大卡车一车一车地运小树苗花草来,名片上印着“总经理”头衔,就都说他发财了。
素儿年少时是见过方候的。芦苇荡才多大地方?东头到西头,也就个把小时走遍。路上遇见了,就是多瞧一眼点点头而已。方候却记得多,看乡戏,归来晚了,他一路尾随在她身后,直至暗暗把她送回家;惊蜇天里突然落雨,她递过伞给他;“还有素心兰,你记得吧,河道里涨水,你给我搭把手上岸,结果你手里捧着的素心兰落河里被水冲走,你哭得眼睛都肿了。”他笑着望素儿的眼睛,热切地等她的应和,素儿只垂着眼睑,微微摇头:“不记得了。”
如何不记得?再怎么忘事,总不会忘记素心兰。肖乾去城里念书,临走时送给她一株素心兰。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斯。当时明月皎皎,她将脸藏在素心兰的丛碧里,含娇带羞。
后来又如何?芦苇荡的草枯了荣,荣了枯,肖乾自是将誓言忘到九宵云外,毕业后留城,将父母接了去,再也不回芦苇荡。她想,素心兰就像上苍冥冥里给她的暗示,要不然,怎么偏生是为了给方候搭把手而失掉素心兰?想到这里,她无端生出许多幽怨。
【鸡汤】
方候对她的冷淡却浑然不觉,他仍沉浸在娶妻的幸福感中。他给素儿炖鸡汤,半只鸡切块,放入大号炖盅内,淋一匙子料酒,火腿煮熟才切片放入,鲜笋去皮,冬菇去蒂,一把枸杞,几颗红枣,出锅就鲜香扑鼻。他说:“素儿,你身子骨弱,多喝点儿鸡汤对身体有好处。”
素儿渐渐习以为常,寒天里,一盅热汤就能暖回身子。日子细水长流,她亦渐由女孩儿的苍白养成少妇的丰润。
谁料一日方候竟失言,“都说这鸡汤最滋养人,利于女人生养,怎还不见怀上。”
他的声音轻轻,自言自语兀自疑惑,素儿站在窗前却听得分明,一时气堵,回身指着他结舌道:“你,你……原来如此……我以为你真心为我好,呜呜……”她又羞又怒,掩面抽泣起来。
方候立时慌了神,千般劝慰陪不是,不住口说,“我这个人,人粗嘴笨,可我实不是那个意思。”。素儿一概不理不听,从此以后,任凭方候劝破了嘴皮子,她碰也不再碰鸡汤炖盅一下。
其实转念一想,她又何尝对他抱有什么期望,日子久了,又难免疑惑,旁敲侧击问他,“你的病……”
方候听了这半截的话,想一想说,“不碍事。”
素儿蹙着眉,扭过头望窗格子外黑天上的一颗星,心里想,与跛子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绝症】
转眼间过了年,立春了。
过年的热闹气息还未从小镇上褪去,方候就染上风寒,咳起来惊天动地,在花店对面的卫生院里吃了几十贴中药也无用。素儿每见他涨红脸躬身喘气叠声发出一连串长咳时,就会停下手里正剪着的的花枝盯住他,她的手微微颤抖,心突突地跳到噪子眼上,“要死了吗?要死了吗?”夜里方候呼吸沉重,胸腔像个巨大的风箱,呼呼嘶嘶作响。偶尔停顿安宁时,素儿就在黑暗里睁大了眼望他,“他要死了吗?就这样睡着死过去?”她的手心攥出一把汗,紧张得夜夜难眠。想到方候就要死了,她生出些许怜悯,但一想到唯有如此她才能重获自由,就兴奋莫名。
她很快消瘦,雀跃与惧怕让她重新变得苍白,眼神却愈发晶亮,双唇艳红。
“素儿。”一日,方候坐在花店里看她半晌,轻声唤她。
“噢?”她微微惊跳一下。
“素儿,你瘦了。”方候以手圈成圈,放到嘴边,咳一声,微笑道,“素儿,嫁给我,你受苦了。”
“噢。”她笑得勉强,心下生出温情,又觉愧疚,于是呐呐建议,“总这样咳,也不是办法,不如去大医院看看。”
方候咳着摆手,指着地上的几盆素心兰说:“这些花忒难侍候,我钻研了数年土壤温湿配方,如今好容易长成开了花,这当下,我一日也离不得。”
他望着她,笑道:“素儿,素心兰你喜欢吗?”
“唔。”她含混地应一声。
“我知道你是喜欢的,当年你的素心兰被水冲走,你哭得那么伤心。即使没冲走,你的素心兰也活不成,芦苇荡的土壤不太适合素心兰生长,这花太娇贵。”
素儿垂着眼睑,一下一下剪花枝,“冲走就冲走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又过几日,方候竟咳出血来,一抹於红混着稠痰籁簌贴在天井的阴沟里。素儿骇得扶住他,大睁了眼瞧他,“要死了?”,他的脸色唇色苍白,一手撑着壁,一手靠在素儿的腕间,闭了一下目。素儿盯住他的每一个动作,想像这个温热的血肉之躯从自己手中渐渐冷却的感觉,紧张到无与复加。方候睁眼虚弱地朝她笑笑:“不碍事,你莫担心。”
终于还是去了医院,趁方候去取药的时间,素儿折回去问医生:“医生,你告诉我,他的病碍事吗?”
医生说:“休息好,按时吃药,没什么大事。”
素儿凑近一些,神情肃穆地以一种了然的口吻说:“医生,你别瞒我,我只想知道,他这病……还能拖多久。”她看他镜片后的眼睛,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些端倪。
医生抬起头,眼睛在镜片底下疑惑地看她:“别太紧张,他只不过咳久了,拖延成普通的肺炎而已,不是什么大病。”
素儿怔忡地问:“他不是绝症吗?都咳血了。”
医生笑道:“咳血是一种常见的症状,你先生的病症是因为长期咳嗽,使肺静脉及毛细血管内压增高,粘膜充血,小血管破裂,导致火热燥邪犯肺,损伤肺络,血溢脉外而引起。只要清宣肺热,疏散风寒,养阴润燥就没事了。”
素儿喃喃道:“这么说,他没有绝症了?”
医生笑道:“放心吧。”
方候取好药,回头找素儿,她已无踪影。
方候并没有绝症。素儿觉得日子彻底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