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火─終章》恆思榆

1、第 1 章

　　一
　　陽光穿透窗簾的隙縫，微風的吹動讓光影忽隱忽現的灑落在床上。
　　十一月底的台北，難得好天氣。
　　鬧鐘精準的在六點半響起。
　　「曦……」祺伸出手，按掉床頭的鬧鐘，翻身喚醒身邊的人。
　　「嗯……」曦從被窩裡探出頭來，顯然沒有睡飽。
　　「早安。」祺笑著輕吻了曦的唇。
　　「早。」曦睡眼惺忪的回應，然後翻身下床，往浴室走去。
　　在把床整理好之後，祺也進了浴室。
　　「今天病人多嗎？」她開口問正在刷牙的曦。
　　曦想了幾秒，之後點頭。然後用眼神反問祺相同的問題。
　　「還好，只是今天又有新的intern要來。」
　　「嗯，有時候照顧小朋友挺麻煩的。」曦把嘴裡的泡泡吐掉。
　　「是啊，我可以體會當年妳被我們煩的感受了。」祺說完，把牙刷放進嘴裡。
　　「被你們煩，不包括妳。」曦說，在祺的臉上啄了一下。
　　兩個人快速的梳洗完畢整裝出門，在家附近的早餐店買了早餐，曦把祺送到距離醫院兩站的公車站，即便她們的關係恢復了一年多，也算穩定了，但兩人依舊小心低調的，不想讓人有說閒話的機會。
　　「要記得吃飯，晚上見。」她們飛快的吻了對方一下，然後祺下車，曦繼續開往醫院。
　　祺下了車，直接上了後面的公車，曦放她下車的地方，所有靠站的公車都可以到醫院，所以有時甚至她會因為「公車專用道」這項少數的德政，比曦還早到醫院。
　　曦則是每天固定的開車上下班，車子停在醫院的停車場，然後從最靠精神科的電梯上樓，開始一天的忙碌。

　　「學姐早。」當電梯經過一樓時，Emily跟著一群人一起進了電梯。
　　Emily是醫院裡唯一知道曦和祺之間關係的人。
　　曦朝她微笑。在人多的地方，她鮮少開口說話。
　　兩人一同出了電梯，並肩走向辦公室。
　　「祺也來了嗎？」Emily在曦身邊小聲問。
　　曦只是輕輕的點頭，她不喜歡Emily對她和祺的事情太「關心」，但她也知道，Emily是祺很重要的朋友，祺在美國的四年，是Emily在祺身邊。
　　Emily也知道曦不喜歡她問太多，所以她只會每天早上確定祺有來醫院，算是日常的關心，其他的事她會去問祺，雖然有時候祺也不太理她。
　　不過，生活就是要有些可以探聽的小八卦才有樂趣。Emily的想法總是單純的跟小孩一樣，除了在她必須「專業」的時候。
　　「Emily，可以幫我一下……」曦開始了一天忙碌。

　　祺也開始了忙碌的一天。
　　轉眼間，祺回台灣兩年多了，也從R1熬到了要開始管intern的R3。
　　每面對一群新的intern，祺都可以回想到當年自己面對曦的種種，最初在遠處觀察曦的害羞；第一次跟曦講話的忐忑；曦面對其他人帶著不耐煩的無奈……祺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跟曦之間有這麼多交集，比她原先認為的多得多。
　　「學姐，有問題可以請教妳嗎？」一個學弟帶著自以為迷人的笑問她。
　　「可以，但如果你的問題太弱，我會拒絕回答。」祺的回應，是冷漠的。
　　比起曦，祺或許沒有曦那麼冷，但一樣無法親近。
　　那些曾經關於曦的種種傳聞，現在輪到祺了。
　　「關於那些有的沒的，妳不覺得煩喔？」祺曾經這樣問過曦，
　　「別去理他們就好，習慣之後就覺得沒什麼了。」曦是這麼回答的。
　　祺常覺得，雖然她只小曦一歲，跟其他人比起來，她也顯得老成，可在曦面前，祺始終不懂，為什麼曦總是可以淡定的面對一切，除了之前偶然看到曦的啞口無言之外，曦始終冷得不為所動，讓祺有時不禁會想：曦真的生活在這個世界嗎？為什麼所有發生在她周圍的事，她都是那樣「事不關己」的冷靜。

　　快下班時，祺的手機響了，螢幕上出現了line的通知，是曦。
　　曦∣今天有沒有辦法早走？一起吃飯。
　　有祺在的日子，曦寧可把工作帶回家，也不想在辦公室多待一秒。
　　祺∣應該可以，在公車站等妳？祺很快回傳。
　　曦∣六點半。
　　她們之間的一向都是這樣，簡短扼要，沒有多餘的贅字冗言。
　　這樣的關係，也許依舊是種彼此「豢養」的關係吧。
　　什麼也沒變，但或許，什麼都變了。
　　祺早已不在意曦是否承認，或者依舊逃避，至少，她們對目前這樣的「關係」是滿意的。
　　祺的目光依舊鎖在曦一個人身上，而曦，祺不知道曦眼裡到底有誰，但至少現在，曦的眼裡，有她。
　　兩人準時在曦的車上碰面，祺好喜歡曦在她面前自然露出的微笑，那會讓她的嘴角跟著上揚。
　　「笑什麼？」曦總會這樣問。
　　「妳明知道，我喜歡看妳笑。」祺回答。
　　曦笑著搖搖頭，車往遠離市區的方向開。
　　沒多久，曦的手機響了。
　　曦習慣用車子內建的免持接電話，她不在意祺聽到她跟其他人的對話，對曦而言，似乎沒什麼事是不能讓祺知道的。
　　祺知道曦有幾個好朋友，用五隻手指頭就數得出來，都是曦的高中、大學同學，她們瞭解曦，但也不多。雖然祺沒有見過她們，但祺知道，她們都是曦在意的人。也只有她們知道曦這個私人號碼，醫院的同事、主管，曦都只用醫院配的手機跟他們聯絡。
　　曦是一個公私清楚分明的人，祺大概是唯一兩個號碼都知道的例外。
　　在一陣雜訊聲之後，出現了模糊的女聲「妳在忙嗎？」這是祺從未聽過的聲音。
　　曦愣了一下。
　　「Hello？Are you there？」對方又問。
　　「嗯，晚上十點以後再打來，我的時間。」曦說完，伸手掛了電話。
　　祺沒有多問什麼，曦沒有主動說的事，她從不會追問。
　　小貓不需要知道太多。祺總會這樣告訴自己。
　　但從曦愣住的短暫瞬間，祺知道那個人對曦而言是「somebody」……
　　會是妳心中的「那個人」嗎？祺看著曦開車的側臉在心裡問。
　　之後曦像是那通電話不存在似的，一切正常，和往常一樣的平淡。也和先前一樣，曦從不主動提自己的事。
　　祺總將自己定位在「小貓」，如同曦把她找回來時說的那樣。
　　若說是「寵物」，那她會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寵物，雖然曦從沒說過什麼，但總是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看似不經心的外表下，卻默默的注意著祺的一舉一動。
　　不著痕跡的關心，往往比說出的言語承諾更讓人開心、安定。
　　吃完飯之後回家一起工作，是兩人不變的「固定行程」，並排坐在書桌前，專注於螢幕，偶爾眼前的出現簡單、親暱的互動，讓單調乏味的工作，因為對方的存在變成了一種有人陪伴的享受。
　　「好累喔。」祺往後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
　　「累了先洗澡休息吧。」曦回頭笑著說。
　　她們倆輪流洗了澡，正準備上床睡覺時，曦的手機響了。
　　祺知道，是之前在車上打來的那個人。
　　曦拿起手機，皺眉看著閃爍的螢幕，然後從床上起身，推門出了陽台之後才用手指滑過螢幕，接起電話。
　　祺看著曦，這是曦第一次避開她講電話。
　　「那個人到底是誰？」祺坐在床上喃喃自語。
　　從屋內看去，曦面無表情的樣子，讓祺想到她出國前，曦冷冷拒絕她的時候，甚至，比那時候還冷。
　　祺瞬間又覺得她跟曦的距離好遙遠，在這種時候，祺總會再一次被殘酷的提醒，曦始終沒有讓她進到自己的心。
　　祺知道，曦對她很好、曦很疼她、曦給了她專屬的溫柔，甚至有時候，祺甚至會覺得，似乎除了她，曦不在意其他人……但眼前的景象不留情的告訴她，那只是她的錯覺。
　　始終，曦的世界裡，只有自己一個人。
　　曦沒有講太久，回來時又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拉開被子躺上床。
　　祺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曦，始終什麼都沒說。
　　「不要擔心，沒事的。」像是感覺到祺的不安，曦伸手握住了祺的手。
　　「嗯。」祺點點頭，靠在曦肩上，睡了。

　　半夜，祺翻身，卻發現曦不在床上。
　　披著外套的曦在陽台，抽菸。
　　祺知道，那是曦心情不好的表現。之前有過幾次，都是有病人過世，或受到資深醫師無理要求的時候。
　　但這次，祺知道，是因為電話。
　　祺下了床，遲疑了一會兒，靜靜走到曦的身邊。
　　「怎麼了？」祺小心翼翼的問。
　　「沒什麼。」曦輕輕的搖頭。
　　「才怪，妳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抽菸。」不知哪來的勇氣，祺從曦的指間拿走了還在燃燒的菸，自己也吸了一口。
　　「好啦，別鬧了。」曦輕聲斥責她，卻也沒把菸拿回來。
　　曦只是站起來，雙手撐在圍牆上，靜靜的看著遙遠的地方。
　　祺把菸弄熄，走到曦身後，用手環住曦，曦輕輕的靠在祺身上。
　　「小貓，妳到底怎麼看我的呢？」曦突然這麼問。
　　祺知道，當曦叫她「小貓」時，是曦卸下武裝，跟她最靠近的時候。
　　「怎麼突然問這個？」祺不解，也從沒想過曦會問這種問題。
　　「突然想到，就問了。」曦聳肩。
　　「嗯……妳就是曦啊，是避風港，也是溫暖……我沒有特別想過這個問題，只覺得待在妳身邊很舒服……是這樣的吧。」祺回答，因為之前的經驗，她小心翼翼的，省略了所有關於感情的字句。
　　但所說的，依舊是曦給她最真實的感覺。
　　「如果，我不像妳想的那樣呢？非但不完美，也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曦轉身，看著祺的眼，手覆上了她的臉頰。
　　「那又怎麼樣？妳就是曦啊。」祺輕輕蹭著曦的手。
　　曦雙手環著祺，靠在她肩膀上，不發一語。
　　「貓。」良久，祺開口了。她知道，此刻的曦，是貓。
　　「溫暖。」曦在祺耳邊輕聲說，話中帶著笑。
　　「曦，」祺開口，「很多時候，我們在乎一個人的原因，單純就是能從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中，找到溫暖，與前進的勇氣，如此而已。」
　　曦抬頭，看著祺，「但有時候，這也讓我們患得患失，甚至痛苦，不是嗎？」
　　祺愣住，她沒有料到曦會這麼回她，這是她第一次，從曦身上感受到一種她從未如此明顯感受到的氛圍─絕望。
　　然後曦放開祺，進了屋，祺跟在她後面，安靜乖順的回到床上，在曦的身邊躺下。
　　「小貓，這麼多年，妳一個人，是怎麼過的呢？尤其是在那些，大家團圓的日子？」曦轉頭，看著她問。
　　「妳說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嗎？」
　　曦點頭。
　　「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啊……就一個人過啊，不特別去想什麼，也沒什麼特別不一樣的吧。」祺用一種「沒什麼大不了」的語氣說。
　　「妳沒有其他親人了嗎？」曦又問。
　　「親人啊……怎麼樣定義親人呢？有血緣關係的嗎？那有，我有一個叔叔跟兩個阿姨。」
　　祺對於曦突然的「好奇」感到奇怪，但她還是乖乖的回答曦的問題。
　　「那他們呢？」曦繼續問。
　　「在知道我怎麼『賺錢』之後就走了……也許是覺得我髒吧，然後就失聯了。」祺的眼神暗了一下，聳聳肩又是一副無所謂。
　　「小貓，妳不髒，因為我把妳洗得很乾淨。」曦伸手把祺攬入懷裡，輕輕吻著祺的額頭說。
　　「有的時候，曦還比較像是我的親人。」祺靠在曦的懷裡說。
　　曦摟著祺，沒有回話。
　　「過年的時候跟妳去澳洲，是十多年來，我第一次在過年的時候不覺得孤單。」祺蜷縮在曦的懷裡，就像曦說的，小貓。
　　那是連曦都覺得快樂的新年。
　　兩個人一起到了沒有人認識她們的地方，就像出國度假的情侶。
　　飛離了總是陰雨的台北，飛到正值夏日的黃金海岸，祺第一次看到如此輕鬆的曦。沒有醫院、病人、病歷的追殺，單純的享受「放假」的感覺。
　　十指交握的走在街上，親暱的分食一份食物，共飲一杯飲料，那些情人會做的事，那些在台灣從不在人前出現的親密，在澳洲像是解禁了一般，曦完全不在意路人的眼光，祺可以感受到曦所有的目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那是祺夢寐以求，「屬於」曦的感覺。
　　甚至，在海灘上她們被幾個擁有迷人藍色眼睛的男孩，用陽光般的笑容搭訕時，曦只給了對方一個足以迷倒所有人的微笑，然後轉頭，不猶豫的吻上了祺的唇。
　　她們在海灘上無視周圍路人存在，專注的親吻對方。
　　「小貓。」在那個吻結束時，曦貼著祺的唇說。
　　那五天的假期，彷彿是曦給祺的禮物，雖然短暫，但至少，她們是對方眼裡的唯一。在那個陌生的國度。
　　「那曦呢？曦的親人呢？」祺抬頭，看著曦問。
　　「晚了，先睡吧，改天再說。」曦說完，吻了祺的額頭，把她像小貓一樣摟進懷裡，睡了。
　　祺在曦的懷裡，聽著曦的心跳，此刻的她，是最貼近曦的心的人，但依然在外面，始終沒有進到曦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