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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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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承城门外,一匹黑色骏马上,小小的白色身影,眯着眼仰望威严高耸的城墙。城墙上方,守城的兵士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紧握长戈,满脸威仪,骄傲地走来走去。璧冰嗤嗤地笑道:“布玩偶剧里的士兵做得真像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小时候偶尔跟着师父到集市去,总是不多久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她就细细寻找周围一切可能是师父留下的信号,在迷宫一样的街道中寻找师父。有时候很久也找不到师父的,饿得默默流泪,就停下来看跑江湖的艺人耍的布玩偶剧,看那些传奇的故事,看得入迷了,等收场的锣声响起,才心中一凝,赶紧撒腿找师父去。可是她心中并无半点担心,师父总会在某个角落,静静的等待她出现,怀里还悟着散着热气的包子馒头。
此时的她扮做一个弱质少年,涂黑了皮肤,削直了双眉,青丝一如既往的用白带束于发顶,衣料虽一生素白,却是上等的云锦织成,佩着金线织就的流苏腰带,如意玉佩,一脸傲气,胯下骏马更显身份不俗。离开青琉已有一月了,在墨琰的教导下,她渐渐收敛起天真的心性,学着尘俗中的稳重老成。城门查得很严密,坂夫走卒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候检查。她下马来,排到队伍后面。
“这两天陇承怎么搜查得这么严啊?”
“嘿,当官的吃饱了没事做,查着玩呗。”
“咳,你这乡巴佬难道不知道,少城主三天之后便要大婚了。”
“搜得这么严,莫不是怕人把新娘子抢跑了,哈哈。”
“瞧你们没见识的,可知道人家新娘子是哪个?六王爷的千斤,郡主!她娘是皇后的妹妹!”
“啧啧,陇承风水好,城主能和皇家攀上亲戚。以后那郡主岂不是要住在这里,说不定哪天还能见得一见!”
“你这话被官兵听去了,要掌嘴的!”
排队的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璧冰低头看了看系在腰间的包裹,轻轻地抚摸着说:“你听,买你命的人要结婚了,你可气闷?”
旋即她又想到,这趟是要把沈孟先的骨灰和信物交到金主手里,便惋惜地说:“有人要急着见你呢。”
进城时,城门马上就要关了,她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离大婚还有几日,天天这样盘查,兵士们都有些懈怠了,也不会为难一个自称游玩,看起来有些来历的小少爷。
秋天的夜来得比一月前要早了些,尽管天色渐暗,街上却渐渐亮起灯笼,并不见冷清。因为婚期将近,陇承最好的两个客栈几乎已被包下,住下了些不是最为显贵的,将军府邸安排不完的客人 。还是有几间早已被人预订了的客房,比如云来客栈第三层最右边的那间最贵的天字号上房,就住的是璧冰。师哥说,掩饰身份和享受金钱,往往是相通的,而璧冰,值得上用世间最好的东西。
房间里果然是华丽舒适,外间是客房,八仙桌上搁着翠玉酒壶玲珑杯,璧上挂着当地名家的写意山水画,几案上香炉袅袅,里间沉香木做床塌上铺着翠湖烟笼色的锦被,罩着罗帐纱幔,梳妆铜镜,刀架剑阁一应俱全,什么身份的人都住得。其一日的费用自是花费不菲,更重要的是,此处静谧,三楼有专人看护,一般人不敢打搅,连店小二没有传唤,也不会轻易上来。进屋后,璧冰皱了皱眉头,灭了那香炉,推开窗户,放下纱帘,让那香味散去。这房间两侧都有窗户,西面朝着客栈内院,隔院相望的房间只有两层,为地字号房,近可观内院花园亭台,远可望见屋檐相接,直至城墙处云飞霞落。另一面则临着一条僻静的小巷。然后她细细观察房间里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铜管一类窃听的工具。将军夫人在近日太常寺祈福养病,正是向西望去一座宝塔所在之处。
璧冰将装着沈孟先的锦盒置于床头,回味起那日匕首在他胸膛刺入时的感觉,心中有些怅然。离开了师哥,一个人安静下来,她的心开始微微颤抖。这人在火化时仍然紧锁着眉头,似乎死时的悲痛一直随着死亡延续到无尽的黑暗中。一夜之间,那些未曾思考过的,或者来不及思考的问题的答案,现在渐渐涌入她的脑海。“是的,我已经是一个杀手了。我的师父,那个沉默寡言,不怒自威的女子,曾经是个杀手。我的师哥墨琰,也是个杀手。墨琰说,有的事情,开了头就无法回头了。”她默默在心里说。
数日前,她随了着墨琰去见师父,来到位于相邻小岛上,师父平日住的斥玉小筑客厅。先入眼的便是师父修长的背影。她便隐隐觉得师父与平日不同,待其转过身来,璧冰神色已变——师父身着的宽大的湖蓝色长袍,利利落落洒开 ,衣襟和袖口绣着繁复的黑色暗纹,分明是传说中仓族的修真隐袍。她的长发挑起一缕,在头顶编了一条细细的辫子,其余的随意垂下,双眉入鬓,眼睛深邃,肌肤胜雪,只因仓族的女子,大都高挑美丽,容颜不易衰老,她虽年逾三十八,比起门中双十年华的女子光华不输。但她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再加上武功卓绝,在璧冰心中很是威严。
肆岚看着面前一双徒儿,笑容极其沉静。今日看来,却减了几分傲然,多了几分随和。只一月不见,师父便已穿上了隐袍。璧冰心中不安,暗暗告诫自己,一切都与以前不同了。猎了狼王这一月以来,她便按师父指示的,侍奉在门中药师左右,巩固药理,也就是毒理,没有来师父这边探望。她问道:“师父身上的可是隐袍?”
“璧儿好眼力,看来平日也是用功看书了的。”肆岚语气异常温和,打量她一番,说道,“个子也长高了不少。说说你知道的这隐袍的来历。”
难得感受到师父如此直接的慈爱,璧冰心中一暖,站到肆岚身边,说道:“隐袍是我仓族修真者的标志,袖口衣襟绣的是仓族图腾,修真隐者必是族中长老在族中亲自挑选的有天缘者,回少聿守护先祖之灵。”
肆岚走到门口,凝望着门外密竹森森,说道:“仓人在西江只有宁门,可心却在北方的少聿——隐者必须回到我们先祖的栖息地修身养性,断尘绝爱,代尘世中的仓族人赎罪。”
“师父再也不回来了?”璧冰急急问道,心像被人剜空了一般。
肆岚回首过来,道:“今日你也别叫我师父,叫我阿母吧。”眼里毫不掩饰的期待。阿母,是仓族未成年小孩对娘亲的爱称。虽然门中的师哥妹都是跟随各自师父一起长大,但璧冰爱读书听故事,自幼便知,师父便是阿母,是娘亲。也隐隐觉得,阿母和师父,有着不同的含义。
闻言璧冰一时哽咽,这声阿母堵在喉头喊不出口,小脸涨得通红,都要落泪了。这声阿母她在心中叫了千百遍,每每到口中,就成了“师父”。
“孩子,这些年我一心只做你的师父,作为阿母实在是亏欠你太多。仓人的孩子是大家的孩子,我培养你,就和待你其它师哥妹一样,可我们毕竟生活在汉人的地方,我想,你也希望阿母像汉人的娘亲一样待你。”她幽幽说来,心里怀着母爱,与平时大为不同。
“阿母对我很好。”璧冰喃喃地说,肆岚十多年来就只收了她和墨琰两人,对他们悉心培养,虽然严厉,心中关爱却是真的。
“从长老四年前选中我那天起,我就等到现在,你长大出师了,阿母也该走了,回到少聿,从此便是另一番天地人生,与前世再无瓜葛。”肆岚神色婉柔,说:“你们兄妹二人今后要好生相互扶持。”
璧冰思量肆岚口中的“前世”,师父是说的前世轮回,还是将过往岁月称作前世?她看向墨琰,他应是早有所知,听到师父的话,仍然不能不动容。
“琰儿必当护得师妹周全。”
“先人建宁门,为的是护全族周全,在当时乱世中求生。你们在任务之外,先要自保,不可滥杀。”她又说,话中已收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