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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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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行衣驾着四蹄飞雪的乌骓马,高高扬起马鞭,马儿在青石板铺成的街巷间跑得飞快,惊得坊间鸡飞狗吠。她一袭男孩子的白衣,头发用鲜艳的红绳在头顶高高束起,腰间别着一支竹笛,秋日的天空高而空远,微凉的和风扬起她的袍角,意气风发如鲜衣怒马的少年。
“啧啧,马真是好马,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
“那可不是谁家的公子,看见那支镶口的短笛了吗,是江夏苍家的独女。”
“江夏苍家,”恍然的惊叹声啧啧响起,“说起来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啊。”
苍行衣笑起来,夹一夹马腹,街边的零星谈议被迅速甩在身后的风里,初秋的灿阳暖暖照在她脸上,这是苍行衣一生中最好的年纪,有显赫的家世,鸟一样的自由,和无忧无虑的纯白心事。
河堤边垂柳依依,在和风中柔柔拂动,望去依旧是春天里的样子,堤边行走叫卖的小贩挑着一担又一担新鲜花朵,花瓣上犹自沾着清晨采摘时的露水,华贵不俗的车辇自城门一辆辆驶入,车声辘辘,车夫们眼光精锐内敛,显是习武之人。
苍行衣面上挂着舒朗的笑,漫不经心地扫视那些在城中闲逛的佩着宝剑名马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前往江夏苍家赴宴的客人,或许其中某一个便是她的未来夫婿,今日是她的十五岁生辰,亦是江夏苍家独女的笄礼。
苍行衣没想过嫁人,在她风一样自由肆意妄为的前十四年里,是同江夏世家的小子们在泥地里摸爬滚打一同长大的,人人都知道,苍家的大小姐比任何一个男孩子都能打,动起真格,便像是一只凶狠的小兽。
一大清早侍女便捧了成套的胭脂水粉和绣工精致的礼服来,苍行衣借口一个人更衣把她们通通打发出去,隔着门上的纸格望见门口一个个守得笔直,转身便掀了另一面的窗格子翻出楼去。
嫁人总是要嫁的,苍行衣驾着马白衣飞扬,嫁给谁都一样,这件事她并不在意,今日晚宴后父亲就要把她许给联姻的某个世家,苍行衣闭着眼仰起脸,感到温和的金黄色日光在自己的眼睫上跳跃,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她只想随心所欲地骑骑马跑跑风。
乌骓在长而窄的街巷里横冲直撞,长长的马鬃飘动,苍行衣随手探走巷边一个少年腰间的佩件,听着身后甩得越来越远的“喂”,放声大笑,乌骓通人性地长嘶起来,撒着欢向前绝尘而去,巷尾的人家叫卖着新磨的豆花。
苍行衣的眉眼弯起来,想起那年夏天带着一帮弟兄在上庸坡撒野,同云梦来的世家子弟赌了整整十大碗豆花,喝得肚子都痛了,那大概是楚家的小子吧,输得倒很硬气,崩坏了系带还不忘提着裤子雄赳赳地离场,大概今天也会来吧,不知道生成了什么模样。
日近晌午,人家里备饭的炊烟袅袅升起,她的生辰宴要开始了。
苍行衣打声胡哨,乌骓扬起前蹄利落地掉过头来,引得行人纷纷喝彩,她微微一笑,向着苍府的方向奔去。
一片叶子飘下来,落在她额上。
秋天了啊,苍行衣笑笑,抬手拂去了落叶。
穿过担水巷,转过百家桥,又出了五马街,张灯结彩的江夏苍家赫然在前,家丁小厮皆穿了黑红相间的仪服,井然有序牵马迎客,衣着光鲜的客人们递着拜帖鱼贯而入,后头跟着抬了各色礼盒的挑夫,母亲披着条暗底撒花的薄坎肩侯在后院侧门,脸上含着温和的责备。
“阿娘。”苍行衣笑嘻嘻跳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一边的小厮,赖着脸向端立在门里的母亲扑去。
母亲无奈地笑笑,好看的梨涡里露出细弱宠溺,张开怀抱来迎接她。
母亲熟悉的衣香扑进鼻息,带着陌生的,温热又冰冷的血腥气,“阿娘?”苍行衣惊惶地抬起头,粘稠的血沿着她的发顶湿答答淌下,母亲宽慰地笑着,用满是血污的斑驳的脸,那条漂亮又高贵的坎肩上浅色的碎花染作了沉暗的鲜红,母亲的胸口有一个汩汩的血洞,绵延如梅雨的血濡湿了苍行衣的白衣。
“阿娘,”苍行衣轻声说,“你怎么啦?”
“衣儿,阿娘要给你许个好人家。”母亲微笑着抚着她的发顶。
苍行衣倚在母亲的肩上抬眼,后院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残破的躯体,浓稠的血蜿蜒成河流,染红了栽在廊边的白茶,墙上是飞溅的涂抹的淤积的血迹,然后她看见自己低眉垂首,鬓角插着染血的白色花茶,走在漫天散落的纸钱里,身后是从从林立的白衣白马,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唢呐,下雪了,没有人说话。
她孤身一人立在荒野,风冷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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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行衣猛地坐起,耳边一阵铃音乱响,然后便是“哎哟”“扑通”“咣当”的声音接连响起,一个人影幽幽地从地上摸索起来,苍行衣听音辨位,未及思索便抽出腰间短笛反手抵住对方咽喉。
“你回来了?”黑暗里那个声音显然喜大于惊。
“是我,”见她未有反应,那人又补上一句,“楚回风。”
苍行衣收回短笛,耳边摸摸索索响起“擦”的一声,对方从怀里摸出只火折,点亮了边上的烛火。
夜风带着虫鸣从半敞的窗里穿进来,冷汗浸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泛起一阵冰冷,苍行衣盯着那点摇曳的烛火发了一会愣,环顾一下四周,这才回过神来,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一个矮几和两只蒲团再无多余的摆设,房里横贯了几条休息用的绳索,绳尾系着铃铛——这是武当山上,她惯住的单间里。
“你怎么在这?”她转向吹熄火折的楚回风,说起来对方算是同门里的长辈,却因年龄相仿,又是云梦的旧识,语气里便孰无敬意。
楚回风有些心虚地抬头望她,眼神在胸口游移小刻迅速瞥开,脸上带了点局促之意:“你……又做了噩梦罢。”
苍行衣低头看了看胸口,抬起眼来厉声道:“转过去,”一面轻轻腾身跃坐在绳索上,重复方才的问题,“你怎么在这。”
“最近……练功总是没什么长进,”楚回风讪讪笑道,“你也知再过半年便是出师的试炼,内功又是武当之首……”
“然后?”苍行衣淡淡应。
“然后……”楚回风慢吞吞接道,“便想起你这个房间相当适合调息静养……”
“所以?”苍行衣神色冷冷。
“加上你这一年离了武当下山云游,”楚回风露出嬉皮笑脸的讨好语气,“与其浪费不如便宜师兄,便……谁知道你今日突然回来。”
“门窗上那两条绳索是你拆的?”苍行衣扬起眉来。
楚回风挠了挠头哂笑:“这可是武当山上,又不会有什么强人蟊贼,多了两条绳子进出又不便得紧……”
苍行衣懒懒斜倚在长绳上:“现下我回来了,便请师兄替我物归原位吧。”
“那个……”楚回风清了清嗓子。
“怎么?”苍行衣缓缓交叠双腿。
楚回风低头轻咳:“晾衣的绳子不够了,入夜新洗的衣裳,眼下怕是还未晾干。”
“滚。”苍行衣云淡风轻开口,懒懒望着楚回风微低下头抬手掩着脸躬身退出门去,房门吱呀一声合紧,过了片刻,屋外传来渐远的轻轻脚步声。
苍行衣幽幽叹一口气,坐起身来,从壁橱抓起一件长衣披上,缓缓走到窗前,望着月色下的太和坡出神。
转眼到武当已有五个年头,又是秋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