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奈何桥下 ...

  •   冥界鬼门百年一开,百年间的亡灵一并被拿入地府,排好次序,待候轮回。

      他在黄泉路上已等了六十多年,容色未改。初站在这奈何桥头时,心里一片茫然,似曾来过,又不尽然。犹疑之间,动作便顿了顿。身侧的鬼差骂骂咧咧地推他一把,斥道,“无用的东西,喝了孟婆汤赶紧上路,好死不死地在这里挡什么路!”他怔忪,回头瞧了一眼,身后是看不到头的队伍,挨挨挤挤立在黄泉路上,消隐在奈何桥下蕴着的雾气里。大半竟都是身披铠甲的男子,想是死在一场浩大的战乱。那些人神色或凄苦或怨艾,形容好些的不过是心口一道寸把长的刀伤,再坏的就是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虽然远不及他们惨烈,毕竟也同他们一般死了。他苦笑,垂眸看着冥界穹顶上暗黑色的水滴在鞋面边泠然击打着润滑的钟乳石。

      一旁拄着盘金蛇纹楠木拐杖的老婆婆便豁开没牙的嘴干笑,右手持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满是热气腾腾的汤药,“怕是方才过鬼门关的时候被那守城的大鬼唬住了吧。孩子,没事了,喝了这碗汤,好好地跟着前面的人从奈何桥上走过去,到了那一头,你就什么都不记得啦。”

      守城,记得......这两个词似乎格外的耳熟。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么,他是怎么死的?从鬼门关到黄泉路,从冥殿到望乡台,他一路思索。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就太冤枉了些。鬼差拿着棍子颇不耐地敲敲地面,他蓦地一惊,身后群鬼的呜咽声似是这时才隐隐入耳。

      他接过孟婆汤,送到唇边本能地吹了吹,一点点洇进嘴里,清苦的味道裹挟了舌尖。他喝得很慢,余光却越过碗边落在自己身上,衣衫虽不甚齐整,却胜在干净细致,素白的,只一两处有浅浅的印记。他有些困惑地瞧过几道细细的鞭痕,只觉得身子坠坠地痛。一碗孟婆汤尽数喝下去,身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鬼差用棍子在他背后捅了一下。他默默跟上奈何桥上的队伍,一步步走得小心。狭窄的铁索桥凌空摇晃不定,咯吱作响,似是声声负痛地哀泣。他回想起望乡台上看到的景象,深宅旧院,门扉颓圮,疏雨逐花。他死了,一树新叶却仍带着绿茸茸的湿意,比他在时还鲜活上许多。他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叹息。仿佛记得些许零碎的片段,他是和谁一起住在那宅子里头的。他死去的时候,那人却不在。不过死时也不曾如何吃苦,只依稀有个闪烁不定的人影在他身边徘徊不去,发出戏谑的笑来。

      奈何桥下静得如一方死水。以往的事情原本就一片模糊,现在更是被那碗孟婆汤翻滚得如一场迷梦。他觑着鬼差往前吆喝的功夫,起了最后一点顽心,僵着身子凭栏朝下探看,这一看之间,竟在那墨色的水里瞧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他心头狠狠一颤,不知为什么,头痛得厉害,无端的熟稔与亲昵漫上来,恍惚间竟俯身下去想伸手拉他。

      这是再不能够的。此桥离下面的水面纵无百丈之遥,也有几十丈的距离,隔着蒸腾的水汽,连那人的影子都再瞧不分明。他忽而冷得打抖,忽而欣喜若狂,像是心底压抑不住地涌出了疯狂的渴望,纵使是镜花水月也要一试。他固执地伏在颤巍巍的铁索上,一手抓住旁边的石柱,一手向下探去。

      鬼差刺耳的声音逐渐听不真切了。他像是踏上了云彩,一颗心漂浮不定。河下那一抹萧索的影子荡悠悠飘进了心里,搅得五脏六腑皆是动荡。迷蒙之间,一个沉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醒醒。”

      他指尖一抖,整个人软了下去,衣襟上还粘着铁索的斑斑锈迹,身子却已经重重跌在桥上。竟没有知觉了。他恍然意识到,这是那碗孟婆汤起了作用。他仰脸看去,方才同他说话的,却是石柱上蹲坐的一头小巧的石兽。那石兽缓缓侧头看他,连带着颈项上一串青石铃铛轻轻地响,“你方才在做什么?讲来讲来。”

      他诧异地望着那张面无表情的石脸,半晌回过神来,呐呐道,“我似是瞧见,桥下有一个人,就浸在黄泉里。”

      那兽微微颔首,“识得识得。那人在黄泉里,约莫六十多年了。”

      他茫然,问道,“他也是死了?若是死了,为什么没有喝下孟婆汤走过这座桥?”

      石兽懒洋洋立起来,抖着身子甩去背上雾气凝结的水珠,“雾气太大,麻烦麻烦。全要怪桥下那人心事太过,怨气极重,亏得是黄泉才能镇住。”它转了转口中衔的铜球,不疾不徐地坐下来,“没有孟婆汤,便过不得奈何桥,进不得转世轮回。如此,冥界定下成例,大凡心事未了有所牵挂的,可以许他们缓上一缓。暂时不喝那碗孟婆汤,留在桥下的黄泉里等上百年。”

      他望着那片墨色的水波,心中骇然,“这六十年来,桥下仅他一人?”

      石兽摆摆尾巴,将石头底座上的水珠子一并捋下去,无声地落回黄泉里,“不然不然。六十年来,自愿谪下黄泉的人不下百个,却只他一人忍耐到如今。我只知,这水看似平静,实则可怖之至,非常人受得住的。这小子死在这般华年,却又执意止步不前,端的可惜。”

      这般华年......如此听来,却也是个可怜人。他估摸着,自己死去的时候也尚算年轻。他扶住额头,脑海里仿佛炸开了一道闪电。一片片回忆汹涌而来。夜深时分......有人不怀好意地笑着,重又穿上披金挂玉的战甲,心满意足地理了理衣服,方才把袖袋里半块暗红的鲤鱼玉佩抛在地上,铿锵有声。那东西无端眼熟,刺眼得恍惚是在发光。原本将军也常带给他些小玩意儿。只是,既是玉佩,缘何一片灼目的惨烈之色?他呆滞着从床上滑落到冰凉的地面,一点点找回自己的理智,紧接着心底便一寸寸凉透了。这块玉佩,他识得。一口血涌上喉头,被硬生生吞咽下去。腥的,温热的。

      他伸手拾起那枚玉佩,温柔地摩挲。这时,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跪在地面上的。是要向谁谢罪吗?还是终于承认,终究对不起他呢?玉上凝固着干涸的血液像枯萎的花瓣,指尖揉搓几下便碎了一地。这样了无生趣地碎了一地啊!连一点残存的假象都留不住。他固执地吞下一口血沫,忽地想到,孤烟之下,黄沙之间,可有什么敌人或是猛兽在狂饮着他的鲜血,啮咬着他的皮肉?光是这样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足以叫他发狂。

      这不是真的。这块玉佩,大约又是将军骗他死心的小伎俩。他抖抖索索从颈上取下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来,细腻的,乳白的,有身体的温度。旁边轻蔑的笑声已听不见了,他小心地将一红一白两块鲤鱼拼在一起,首尾相接,恰是完整的一个团圆。他几乎痉挛得要呕吐,本能地想放开手去,指尖的力道却已然收不住,喀嚓一声轻响,两块玉佩天衣无缝地拼接在一起。

      再错不了了。这时他们一起设下的独一无二的小机关,亦是两块玉佩独一无二的认记。他将合一的玉佩缓缓挂回颈上,抬起头目眦欲裂,“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根本不曾出兵去救他!”

      那冷笑的人便顿了顿,金甲泛着荧荧烛光,“心肝,你可是错怪了我,我若不曾出兵,又是谁将这块玉佩带回来的呢。”

      似有谁嘶吼一声,语音里说不尽的痛楚与凄凉,“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我要你偿命!”

      那将军眉毛略挑一挑,抬抬手不动声色地就将他摔在地上,声音冷冷地沁进骨头,“一条狗,好玩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下等的玩物,若是还要咬了主人,就不美了。来人,把那药,赏了他罢。”

      有家丁流水般地进来收拾残局,他恨恨看着那一片金光,口里被灌入一瓶甜腻的味道,捉他肩膀的家丁本来用了十分的力气,见他毫无反抗的意思,倒诧异地松了些手劲。他双手攥紧胸口的玉佩,不想无谓地挣扎——那人百般叮咛他不要自投罗网,他却还是违背了他们的诺言。纵是为他求救兵又如何,无异与虎谋皮,他早该知道自己断然做不成的。

      再没有理由足以为自己开脱。他将口中物一饮而尽,静候佳酿穿肠。片刻,他才想到那不是毒酒。将军是不会那样轻易放过了他。那瓶药抹了他的记忆,让他彻底成了一个无血无泪的玩物。他再想挣扎已是不及,忍着胃里一阵阵绞痛倒在地面时,眼前却清清楚楚看到了此生再不可能见到的人。

      一点微光莹莹如豆,那人悠闲地侧身躺着,伸手勾住他的碎发,略到耳后,半真半假地说:你记住,除了我,我不许你死于他人之手。

      他扳过他的肩,狡黠地笑:好,我等你杀我那天。

      那人眼睛灼灼发亮,抵住他的额,沉沉道:傻瓜,我要你相信,唯有我是决计不会害你的。

      一纸令状传来,那人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咬牙:我不信报应不爽,也不怕千年黄泉。此去归期无定,你晓得他要的是什么,更万万不能与虎谋皮。

      他果然害怕了,凑得更近些,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呢,将军令你独守孤城,你又要怎么办。

      那人不语,良久取出一对鲤鱼玉佩:你别怕,他日重逢,以此为凭。

      清晨光晕明灭,那人身披铠甲,银光熠熠,端坐在马背上:死生何足畏,聚散不需言。我始终等你。

      他忍着泪水,疑惑道:难道不是我等你么。

      那人眸子黯了黯,勾出一声意味不明地叹息:也并无甚分别,你多保重罢。

      后来,他假意屈就,以为能换他从大漠平安归来,可是一朝尘埃落定,再假的,也成了真。

      他骗了他,以身为饵去将军府求一支救兵;他骗了他,背弃诺言不曾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一支别赋离别久,玉全人碎难白首。

      明珠暗投已成灰,寸寸相思无可归。

      果然,如今玉佩重圆,可那个人却永远留在西风塞外,再也见不到了。

      石兽伸出爪子虚招了招,“你还好罢?”

      他大汗淋漓地惊醒,仿佛一场大梦,看见自己依旧倚在奈何桥的石栏上,并不曾移动。懵懂之间,他应了一声,“多谢石兽兄,无事。”

      他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神思却控制不住地渐渐散开去。是孟婆汤的功效,他很快就要什么都忘了,把那个人也忘了。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泪,亦或是桥下氤氲的雾气。他只觉得心如擂鼓,眼前一片水光,周遭的迷雾那样虚空,又那样确实,一如往昔那只温暖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轻抚过他的眉骨,撩拨得心头颤颤。

      石兽施施然立起来抖落一身水珠,“桥上统共一十八只石兽,我是你这一路走来第六只,你便唤我小六罢。”

      他充耳不闻。不行,不能就这样忘掉,否则一切都白费了。他守着最后一丝清明,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可知,桥下那人,百年之后,便会重回人世?”

      石兽舐着爪子,含着铜球含混不清道,“大约是这样吧,我也说不清楚。总归在他之前也并不曾有人当真守到第一百个年头呵。”

      他哽住说不出话来。桥下那人是谁,已无需再问了。那人为了他放弃了一轮转世,留在黄泉的深渊里不得脱身,他却饮下了孟婆汤漠然在奈何桥上渐行渐远。何其残忍。

      石兽寂然无言,看着他眼神里的水与火都一点点退去,颓败成了深秋般的灰,一身白衣随一众鬼魂向桥那头走去。半晌,一旁另一只石兽抖落脊背上的水珠,冲小六微微一笑,“瞧你口若悬河的样子,上一世那样羡慕我,这一世不就轮到你讲给他听了么。”

      石兽依旧那副面无表情,“虽不能经我之口尽数告诉他实情,他自己想必也已悟得通透了。”

      那另一只石兽便衔着铜球笑出来,“下一世,许就该轮到小五了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