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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夏印。 ...

  •   >>>>>>>>>>>>>>>>>>>>>>>夏印
      夏印是从四岁开始学画的。

      四岁,开始跟樊教授学画画。樊教授一直教了夏印十九年。
      四岁学的是儿童画,儿童画里有金黄的太阳,碧绿的草坪,深蓝的大海,大红的苹果。
      然后学素描,色彩,油画,抽象画。
      只是偶尔会画很小的画。十二号的画框。日耳曼蓝的天空抽成线条。太阳金黄滚圆,如同发育成熟皮肤浅褐色的亚热带女人。花朵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燃烧。海浪无所畏惧地涌上滚烫的沙滩。干涸。
      一切又带上了儿童画的特质。
      夏印最喜欢的后期印象派画家是凡高。凡高的画,一直都像儿童画。

      后来,夏印上了小学。五年级毕业时,十二岁,夏印已经学了八年的画。
      开始频繁地获奖。
      全国中小学生绘画大赛。
      中日友谊艺术节。
      中法少年儿童交流绘画比赛。
      全国青少年艺术大赛。

      夏印只是负责绘画。比赛的信息一直是樊教授提供。
      那时候夏印觉得,拿遍所有的奖项就是最终而唯一的目标。好像是一条不归路,穷尽全力,以那时的思想也只能看到中途的加油站,看不见更远更远。

      而后到了国际艺术奥林匹克。
      在国内不是很有名气的比赛,却是所有业内的孩子和老师都跃跃欲试。更有世界各国的孩子,都是一直拿着颜料的手指,都是一直看着石膏像的眼睛,都是一直叼着画笔的嘴唇。
      那年中国一共选送了十二个孩子出国参赛,只有两个是上海的代表。夏印和樊教授的外甥靳疏桐。

      国内的预赛时,夏印和靳疏桐都住在美术学院空闲的画室里,不分日夜地画。只是靳疏桐在画室外面的一间小教室里上画画,男孩从不让夏印看到自己的画。
      有一天晚上,夏印坐在房间的地板上,踢掉了拖鞋,光着脚,关掉了灯,就着月光和远处的灯火光华看着画布上快要完工的画。
      地板上散乱着画纸,颜料,画笔,矿泉水瓶,还有小音响,缓缓地流淌出爱尔兰的音乐。
      爱尔兰音乐,总是让夏印想到森林和黑麦威士忌。
      夏印就这么想着,慢慢睡过去。

      夏印仍旧是从地板上醒来的。画室里很静。夜很深了。水一样的月光稀释了画室的墙壁,竟有了一丝希腊艺术的匀称美,溶成一个格外温柔的印象。
      夏印轻手轻脚地起床,下意识地,往小教室走去。
      书房里灯还没有关,男孩睡在地板上,手上还捏着一管大红色的颜料。
      夏印悄悄迈过男孩的身体,往画布那儿走去。早已看见了的内容,在走进的一瞬变得格外清晰。
      夏印看见画上是一个戴着银饰的女孩子,头上有彩色的头巾,白色上衣,黑色丝绒领褂和蓝色宽裤,臂环银镯,指戴珐琅戒指。女孩子拉着一匹褐色的马,走在花海里,脸贴在马的脖子上;她背后的水域,湛蓝湛蓝。女孩的笑容,明媚如云南的阳光。
      夏印恍惚地想,这是白族女孩的服饰吧?那么,那湛蓝的水域,是洱海么?
      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夏印马上发现,那白族女孩子的笑颜,和自己很像很像。
      夏印刚想回过头去叫醒睡在地上的男孩,却发现男孩已经站在自己背后,微笑:“夏印,你刚刚从我身上迈过去时踩到我了。”

      男孩和女孩就是如此开始初恋。那一年夏印十三岁。
      十三岁。
      十三岁的女孩和十六岁的男孩,都还是小孩子吧。
      十三岁那一年被模糊了概念。回忆起来像是雨天的玻璃窗,擦也擦不干。
      十三岁那一年,夏印靳疏桐出国参赛。夏印无法适应冬天渥太华的气候生了病,最终比赛时前功尽弃。靳疏桐则拿回了当年唯一的一块奖牌。
      十三岁那一年,夏印升入一个市重点初中,开始忙于绘画之外的东西。
      十三岁那一年,夏印在初中美术组老师的帮助下,在小范围内开办了第一个个人画展。

      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
      十七岁的时候,夏印在课业上有了疲于奔命之感。真正的生活在十七岁才和夏印相识。相识,多么美好的词,却不总是像戴望舒和丁香女孩那般。就仿佛生活,多么真实的词,却总是飞得那样快转得那样猝不及防以致我们恍惚觉得那是假的演出来的骗小孩的故意惹我们哭的。
      十八岁那一年,是整个被跳空的。
      说是遗忘,却也未必。
      还记得自己昏天黑地地做数学,眼泪润湿了草稿纸,字迹深蓝浅蓝,如自己一度那么喜欢的凡高的《星月夜》。
      还记得自己从心仪的院校面试出来后,便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流失,宛如打碎的希腊瓷器,再也无法恢复到完美和匀称。
      还记得自己投出中央美院的简历后,才猛然发现已过了截止日期时的愕然。
      还记得当年,靳疏桐撕碎了中央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揽过夏印,却沉默着面无表情。

      普希金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些过去了的,都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只是云淡风轻的微笑背后,又是否真的云淡风轻了呢?
      正如小时候夏印看到老上海的电影时想,租界不在,□□过去,老上海美女身上的旗袍,是否有了破损褶皱,是否还残留着香水的味道,恐怕也只有旗袍自己知道吧。

      大学暑假的时候,夏印和靳疏桐买了两箱黑色和白色的棉T恤,委托橘珂买了染料,画在T恤上,拿到科技馆附近去卖。
      一直有走过的外国小孩子,舔着冰淇淋拉着父母要买。
      年轻的中国女子,直的黑发,把短袖比在自己身上,低声问男友好不好看。
      老年夫妇互相搀扶着,走到摊头来随手翻看。
      上海的夏天,阳光充足。反射在地上,白光充溢了整个大学的夏日华年。

      整个大学时期,靳疏桐和夏印一直在学英语。
      夏印中学时就是文科极好,最终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托福和GRE考到了还不错的分数。

      夏印拿到分数时,回头去看身旁的橘拓。你怎么样,到了那所学校的历届学生平均分没,这个分数申请有希望没。
      靳疏桐点点头,微笑着揽住夏印。
      夏印在男孩的手臂里闭上眼睛,却仿佛在记忆里溺水,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男孩面无表情地撕碎中央美院的录取通知书后揽住自己的样子。

      夏印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美国加州艺术学院的研究生。
      而靳疏桐,也被旧金山艺术大学录取。
      仿佛生活又回到了五年级那个一帆风顺的岁月,一切完美如希腊艺术,努力地伪装成它从未被打碎过一切如初的样子。
      世界从一个微笑开始,真的可以云淡风轻。普希金说的是对的,那些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夏印无法不憧憬研究生的生活。自己和靳疏桐仍旧会在同一个城市,只不过是在太平洋的另一边。
      一起准备出国的行李时,夏印觉得格外幸福。
      幸福,就是生活像一列小火车那样,头脑简单义无反顾的冲过去,蒸腾起湿润的白烟,恍惚了一切,蒸腾了一切。幸福其实只要模模糊糊的,像莫奈的《睡莲》和《日出•印象》,还有《草地上的午餐》,调子温柔,简简单单,恍恍惚惚,就已经很好很好,太好太好。

      于是恍惚中,夏印都不明白自己去美国的学生签证是怎么被拒签的。
      只道是“移民倾向”四个字,就拒绝了自己。
      再签,再被拒签。

      一度夏印怕了“拒签”这两个字。多么冷冰冰的两个字。

      小火车在一个中途站戛然而止,说什么也不肯再进一步。
      白烟一下子消散,世界又露出本来的面貌,清晰得如丢勒版画中的兔子,神情惊恐,兔毛毫发毕现。

      夏印送靳疏桐上飞机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因为蓦地想起有一个说法,就是人死去时,如果他的亲友哭泣,那么死者就会回头,那就没有办法度过冥河,无法转世再生。
      猛然醒悟。怎么能说靳疏桐死了呢,真不吉利,呸呸呸。

      看着机场的飞机冲向云霄的一瞬,夏印不可避免地泪如泉涌。
      九千米的高空上,是把自己画在画里的男孩子。
      九千米的高空上,是在圣诞夜的人群里和自己亲吻的男孩子。
      九千米的高空上,是为了自己撕碎录取通知书的男孩子。
      九千米的高空上,是和自己一起卖了三个暑假T恤的男孩子。
      九千米的高空上,是自己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爱了十年的男孩子。
      那个自己爱了十年的男孩。
      依旧是那个男孩,只是以后前面要加一个定语“曾经的”了。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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